第11章

作者: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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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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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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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36字

从阿瑙与苏撒地域新石器文明出身的几个民族,惟独汉民族一直健康地发展,如美索波达米亚那边已出现了奴隶社会,而中国则是唐虞夏商周的礼乐人世。八卦是汉民族来到黄河流域之后不久就发明的,时代已是新石器文明的后期了。后来进入了唐虞与夏商周三代,发展到世界铜器时代的最高峰。井田制度在美索波达米亚与印度尚是雏型就萎缩了,惟独在中国至周末为止继续发展了三千年。而《易经》亦于其间由当初的八卦更演绎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有卦象、爻辞、文言,至孔子加以系辞而大备了。


《易经》的内容,是说明大自然的法则,及与之合一的人世法则,及占卜,且把占卜来理论学问化了。


先年我参诣过日本伊势神宫的新尝祭,祭仪在神宫境内星光下露地行之,有天皇的敕使,祭仪将终时乃占,是占的岁时与国运,只觉其甚是肃穆。然则占是祭之一仪。其后读印度的《吠陀》,想象婆罗门的祭仪,如《梨俱吠陀》是重在颂唱梵,亦即是赞美大自然的所以然,有知性的感激欢喜。而《易经》则是把祭仪中的占与颂合在一起了,那就是八卦。八卦是为了占卜,而亦是为说明大自然之理。宋儒程颐说易,不重占卜,而朱熹云易是占卜之书,盖两有所未达,不如汉魏隋唐人之说易,于古为近。


八卦是一个造形。这里使人起佛教坐禅时的双手结印,印度舞者的手指的几个姿势,可比八卦,可比几何学的五条公理,那都是说明大自然与修行的造形。以手指为造形亦可有无穷的深意,但是不能演绎。几何学可以演绎,然而其五条公理(结合、顺序、合同、平行、连续)各归各,彼此之间的统一原因付于未知,这就不如八卦了。八卦是把凡此皆统一于阴阳变化之理。数学与佛手结印,各不相统,而八卦的阴阳变化则可统一包括数学与结印等在内的万物之理。


古代美索波达米亚人与印度人等亦曾有过“无”的观念。而且阴阳观念的萌芽在他们那边亦似乎有过,但是未及抽叶含苞就萎缩死了。而因不知阴阳变化之故,他们后来连“无”亦忘失了。惟独汉民族悟得了阴阳变化之理,溯其由来为太极,究其所之为八卦,以至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于是有位有时,有幸运,有循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俱备了。


卦爻之理最易见的是中国在数学上的发明。


数学史上,除了几何学是与希腊共有之外,零是中国发明的,负数也是中国发明的。数字的符号化与档位化,以及代数学与比例,都是中国发明,后来经过印度人与阿拉伯人才传到西洋的。零是因于太极才能有的发想。负数是因于《剥》卦的阳消阴长而来的,数字符号是因于卦爻的符号化而来的,记数法的档位化是因于爻的位而来的发想。算盘的发想亦然。代数原来的名称是天元术,其妙处就在于位。位的妙用就有这样的不可思议,数学上有一条cba不等于abc定理。


卦的阴阳爻位,岂止于在数学上收了发明之效,人世的朝廷与万民之位,亦皆从此出。


中国文明的人世,自有其与西洋的社会组织不同的秩序,那就是三纲五常。三纲五常的发明是与其在数学上的发明一般因于爻位的阴阳之理。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皆是阴阳之位的历然无疑。五常则是阴阳之位的演绎遂行。几何学有五条公理,万物有五行,人世有五常,君臣有义,父子有恩,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


还有万物之位。


中国文明的建筑、制器、书画的疏密配置,与音乐的调子的云状舒卷,皆是因于卦爻的阴阳之位。这种物质的与艺术的造形,与数学上的发明,与人世秩序的生成,三者的统一场是这个位。


器物的造形,在物理学者看来是技术科学的事情。自希腊以来,数学者不喜机械,现在也是数学者冈洁不喜物理学,物理学者汤川秀树不喜技术科学。但我以为此是三者不得一个共同的统一场之故。若以卦爻阴阳为统一场,则技术科学亦可有清俭的美德。


《易经》里的器物造形即皆是因于卦爻。其略云:


伏羲氏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神农氏更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


《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


这一段话,我以前读了不喜,以为是穿凿附会,西洋人不去比附卦爻,亦能造舟车这些。但现再读,才知其真是说得好。


原来我们今日的宫室舟车耒耜衣裳等的造形,都是新石器时代就创始了的。后人惟把动力来改变了,创制的能力大不如昔人。虽有新添的东西,不过是飞机与电器这些,在造形的创造性上,并不及当初的发明宫室舟车耒耜衣裳等。当初新石器文明创制宫室、舟车、耒耜、衣裳等的发想,果然是从大自然的阴阳时空(《易经》


是称之为卦爻)的感觉而才有的。现在因为不知这个,把人家的建筑物、衣裳与用具等的样子都恶化了。飞机与电灯电视等造形缺乏情意,其于人类文明史上其实尚不过是插话,今人亦不是对此无感觉,而称技术科学为必要的恶。要想解决这里的问题,开出新路,惟有先来重新把器具的造形从大自然的阴阳时空来发想,这样的造形就意思有余,意思有余就可以不贪物量之多了。现在只贪物量多,并非物质上真有这样的必要,而是因为造的东西皆情意上贫薄得没有余裕之故。


器物的造形要有位(有限空间而同时是无限空间),还要有时义(《易经》称“时”为“时义”,是相对性的时间同时又是绝对时间)。时义与位皆是因于阴阳的变化,故两者可以统一。物理学上的相对论亦讲时空与物体与运动的统一,但那只是物质的现象的记述,不可以为文明的东西的造形。爱因斯坦晚年虽主张自然界有绝对,然而他得不到理论上的根据,所以惟有归之于神。若知《易经》之以阴阳变化为万物的统一场,实时空可是一而同时是二,可是相对性的而同时又是绝对性的,要这样才可以为文明的制度器物的造形。


空间的好玩在于际。时间的好玩在于机。


但要说明一个“际”字,非把空间称为“位”不可。中国向来是人家的垣篱亦呈短垣疏篱,乃至国土的境界线亦似有似无,画家与陶工便是注意物体与外界之际的线。不但外边的境界线,内里亦处处皆是像这样似有似无的境界线。处处与大自然相际,而与之呼吸光阴相往来,并不隔绝,此即是位;位是物之存在自身的无限意思。中国是古来天子之位与万民之际亦如此。


而时机的“时”亦是要说时义才好。时间是没有机的,要时义才是有机。机是万物之动的机兆。而时空为一,故时义之机因于物之位而显。《易经》之说几(机),皆就卦爻之位而说之。


而因为有机,万物之位遂亦变得新鲜活泼了。机是在于阴阳。看故宫博物院的铜器与陶器的造形,皆有现代的感觉,即因其有阴阳变化之机。


如今的社会人只知条件,他们讲的机会与时机的机亦其实只是条件。机是在于阴阳之气之动,而条件则只是物质的。对于机是要靠感觉,而对于条件则只要搜集并处理情报,用电子计算器亦可就这些条件判断形势。西洋史上,罗马帝国一旦被毁灭于仅仅数万野蛮民族的入侵,事后就当时的条件来解说,是到底亦不能解说得确切的。


中国的事情是,历朝天下大乱,革命之兴,其间皆有天数。此是观察时势最精微的方法,但不能用电子计算器而是要用《易经》


的卜筮,尤其是筮。因为类似以甲骨为卜的,古代埃及等亦有之,而筮占以数与卦爻,则是知性的,此惟中国独有。


数的说明以《易经》的为最好,“物生而有象,滋而后有数。”先年偕保田、梅田、冈洁游高野山泊温泉旅馆,翌晨冈洁先生应梅田之请为写小轴,句子是“数是物之量之景”,这“景”字可释作影,亦可释作光,我不觉叹服。


西洋自希腊以来数是纯粹抽象的,因此以数学来对处现实世界的有象的东西,便不得绝对精密。中国人却把数看作有象(或者该用景字)的,如此就与现世界的有象的东西可以相契合。中国人也是用的数学,却可以得到绝对精密,一是于器物的造形,而又则见于革命者的因于天数以乘时启运,不差毫厘。


《易经》里有句最是厉害的话,“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西洋人把数学用于现实世界的东西的造形与处理情报,是像对待电子计算器一样地,把些物质的事务性的诸条件作成命题写在卡片里,叫它计算;而中国的则是感得了事物背后的阴阳变化之机,然后用数学把它来算,故能是数字与物质的现实世界相游戏。


日本东京银座,大公司的游览场有电子计算器占卜,青年男女问恋爱,问入学考试与就职考试。但那是连对于未知的意味亦没有了。数学的好玩,就在于它是对着未知,可是今人把这来忘了。又如数之纚可以延至无穷,但是这样观念论的数又有何意思?数也要使用时它才从物象现出来,才是热闹新鲜,其余则让它隐在未知中为好。


《易经》的数,是阴阳成象,在卦爻的位与时义里现出来,数学自身即是创造的,故可以与物质的现实世界游戏,而不止是其记录。数学的真正创造性,宁是在于卦爻之占。


四八卦与数学的方程式不同。数学的方程式是记录的宇宙现象之理,而八卦则每卦三爻,初爻表示地,中爻表示人,上爻表示天,天地人三才,中间多了个人,即是多了个未知了。


譬如以数学的多变量关数,是怎样亦不能精密计算自然界的缟模样,如池冰的绫纹,云霞的舒卷的所以然的。而卦爻的承、乘、比、应,则一下子说明了凡此自然界的缟模样的所以然之故,而且可以创造之。创造并非把自然的缟模样来再现,而是创造与之不同的种种造形,如宫室的建筑,器皿、衣裳等制度,文章与书画的体裁与气势,皆可以如池冰的涟漪之绫纹,与云霞的散绮飞彩。这便是因为数学的方程式里没有人的因素,而卦爻里则有人的因素。所以说《易经》才真是创造性的,《易经》的天地人三才是汉文明的总说明。


有日本妇人与我说起她未出嫁时过的光阴。她娘家姓石川,是新泻县的地主,母亲是名筝师,但她骄惯了不听大人的说话。她从小亦跟母亲学筝,及年十八,艺已在门人中第一。中日战争中新泻县开催她母女的筝会,专为慰劳出征军人。母亲事先央求女儿说,“今天要乖乖的呢”。但是母亲既这样说了,她就偏不乖。


二人搭档弹筝,一为仕手,一为连手。一个带头一个跟,但不是弹的同一音句,亦不是像西洋乐器合奏的复音,却是连手亦有其分明的个性,恰如小孩子在路上顺从地跟在大人后面走,并非亦步亦趋,却是一面仍去顾闲野,摘路旁的花草玩耍,又掉后了,又跳跳蹦蹦的跟上。但是她这天与母亲弹筝,做女儿的远比这小孩子更顽皮。


这天是母女上了大会场的舞台上,母亲为仕手女儿为连手,母亲为主她为从。可是弹弹她横堵里自管自弹去了,这时母亲声色不动,即刻倒转跟了她而弹,不到一晌,却忽然如鹞鹰的翅膀一搧,掠了开去,这使她一惊,不觉地又跟着母亲弹去了。但是弹弹她忽又故意地如马失前蹄,不料母亲也如接坠鸢的即刻把它接起。


如此一回又一回,忽而主从顺行,忽而主从易位,仕手权充连手,连手做了仕手,而接着又翻回来,真是变化多极了。她道:我为女儿时就是这样的恶戏,而我母亲真是不愧为新泻第一有名的筝师。是日在大会母女弹筝曲终,听众中有知音者趋前致敬,再三叹赏,以为得未曾有,说道,那都是要失败了的而不失败,反而都成为好。


以前我听学者说东洋文明是天人合一云云,只觉其没有新意,今番却是听了一妇人之言,使我顿开茅塞。原来《易经》里说的天地人三才,人之与天地就如弹筝的连手与仕手。《乾》卦文言,夫大人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是可以有这样好的解说的。


虽说天地人三才,对手实只是人与天,因为天与人皆是讲发动,而地则是天与人所发动的成就造形之资。但是人对于天,怎么可以这样的又顺从又顽皮呢?因为天只是对地而言的天,与地皆在大自然之中,所以天亦是因于大自然的法则的,而人自从新石器时代豁然悟得了大自然的法则以来,他就可以与天是兄弟行了。人有时可以走在天的前头,直接从大自然的法则来做起发明,如数学、音乐、轮与文字的发明,就是越过了天的。在这样的场合,是天亦跟了来,变得天来听从你,像弹筝的仕手倒反顺着连手。但大体还是天为仕手,人为连手,人依从天的时候多,因为造形要取资于地,通过天则得方便。


释迦亦是悟到了人若直通于自然法则,则可以越过天,所以他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他不知有时候亦要依从天。但这是因为他不讲造形。释迦称为法海的自然,其实是究极的自然。他若知还要有阴阳变化,他亦要有时则“后天而奉天时”了。


惟有西洋人对这里所说的道理完全一窍不通。他们是服从神的旨意而要征服自然。他们的神与他们皆是在自然之外。但自然岂是可被征服的,亦不可能被破坏。他们之所为,只是破坏了他们自身的存在的局所场,所谓自然环境者而已。


但是不单西洋人,释迦亦不知人之与天可以有如弹筝的仕手与连手的活泼喜乐。


弹筝的仕手与连手的譬喻,可以说明中国文明的动的方面的诸题目。如英雄与时势,亦是连手与仕手。又如男女之际,是男人为仕手,女人为连手,两人要像偶舞的若引若拒,将从将违,甚至有吵架不乐,但亦还是喜气的,是活泼的夫唱妇随。乃至打天下,如汉高祖的好狎侮人,亦是像弹筝的仕手与连手的相顽皮好玩。连手固然可以带几分反逆,仕手亦不是只管照顾连手,汉高祖是对于一代的人们他为仕手,而好狎侮连手。


汉高祖刘邦是乃至他与项羽争天下,亦如弹筝的仕手与连手。


不过对项羽是他做了连手。这样的英雄之相与,在日本的近代史上是有胜海舟与西乡隆盛。幕府侧的胜海舟与来讨伐的官军侧的西乡会谈德川将军引退、江户开城的问题,那两人就像是弹筝的仕手与连手。


中国人是祭祀天地与名山大川,朝觐会同,底子皆是平人的宾主之礼,亦即是有着仕手与连手的那份风光。凡此皆来自人与天地为三才的自觉。


乃至中国的与日本的宫室、器皿、衣裳、文章书画的,以及音乐的曲调的造形,其体势之相映带,与点线音律之排比相与,亦如偶舞,两两如弹筝的仕手与连手之相引相离,所以生动。《诗经》


讲宫室如企如翼,日本女人行动时其身上和服的线条的活泼变化,皆因于此。如仕手与连手的造形的体势与点线,是狎侮与照顾同行,顺从与反逆相互,时而见得非对称、不协和。所以虽静物亦是活的,处处面对着未知。这里乃使人想起占卜。


《易经》乾坤定位,万物皆有位有时,可说是绝对安定。《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