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兰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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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的卦辞,元、亨、利、贞,又是历史的绝对可信,能知无与有,即人生今世决不曾是幻妄敝恶的了。但亦因于这无与有的阴阳变化,处处都开向着未知,处处都是生死成败之机,连是非善恶亦都是疑问,若要占卜,何时都该卜一卜。文明是人类当初渡洪水时觉悟出来的,至今文明的东西亦何时都有着渡洪水时的危险与绝望,可说整个是占卜性的。但是不卜也罢了。《易经》的卜卦,是凡好卦都有其不可安心之爻,而凡不好的卦,天都有可以转机的爻。这里的骨子仍是在于每卦天地人三爻,有了人的因素在内,遂一切不可逆转的亦皆是可以逆转的了。譬如说,困难是损害志气的,而《易经》的《困》卦却说:“困,君子以遂志。”这并非所谓征服困难,而是对困难也发生了欢喜。凡好事情都是从灾患才生出来的,如因雨雪而发明了伞笠,有了伞笠乃是可以与雨雪游戏了。
卦爻又有云,履虎尾亦有行不得,亦有可以行得。《易经》
是一部教人动的书,与佛经主静,恰好相反。西洋人亦讲动,但其运动论惟是因于力学。西洋人与印度人不知阴阳变化之机,是故其静其动,两俱败缺。而《易经》则要看是什么卦爻,亦有可以“动乎险中,大亨贞”的,这真给了革命者很大的激励。辛亥革命便是《易经》的好说明。
孔子的真本领是在其作《易·系辞》,所以为大圣,而后世最不善读《易》的儒者,还不如禅僧识得机锋,但禅僧是单凭直感,他们哪里知道《易经》虽亦是以感,但还要有卦爻来说明。
历史是有大信,而现前的天下事随时皆在可成可败的临界。
英雄豪杰自有立志,但他所做的事与他所过的日子一直都在七花八裂、丧失性命的边沿,前途整个是占卜性的。但是占卜不占卜,你都只有一个觉悟,即你要承认事情就是这样的,你也自己喜欢如此。孔子疾,门人欲为之祷,子曰“丘之祷久矣”,这祷与不祷的话与占卜不占卜是一个觉悟。而这是真的说明了《易经》的占卜。
《易经》的占卜总是教你人生有着余裕,世事变化还多着呢。
尚书
民国五四运动后北大的史学家,参照公历的年数,以为中国史自秦时开始,才是约略相当,而以前的则把来称为先秦史。但因为那边还有希腊时代,才也承认这边有过春秋战国时代。再古可是那边什么亦没有了,这里便亦不应有。于是他们先否定史上有过井田制,再否定史上有过夏禹这个人,莫说《尚书》里的尧舜了。其实比五四运动稍后,埃及与美索波达米亚的古文明发掘与解读的成绩,正开始为世所知,应该参考的是这个,但是北大的先生们不用功。
五四运动是民国八年,公历一九一九年,在那前后,世界科学史上出现了量子论与相对论,世界史学上出现了埃及与对美索波达米亚的考古新资料,给全世界人类的知性带来了一次新的书物。
又以后,在《东方杂志》上也登过发掘埃及第十八王朝的王墓的绚烂图片。可是对于物理学上的与史学上的这三件惊动全世界的新发见,中国的文化界竟是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刺激,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奇怪。而彼时是连这可奇怪亦不觉得。
那原因是,五四运动刚刚接受了西洋十九世纪的科学知识与史学知识,以为新鲜,正在兴奋非凡,要夸示国人,而与这前后脚来了量子论、相对论、世界古文明国新史料等,来得太紧迫跟前,要转身亦不及,也消化不来,所以不受影响。而且五四新文化变成了一种运动,接下去是北伐以来的左倾思想运动,这其实最是于知性有害,至今思想斗来斗去,敌我的基础知识还是共同的,皆不出五四时代的科学观及史学观。
这里单说史学。我是幸好在日本有机会看到美索波达米亚的、埃及的与印度的出土物展览会,其中尤其是美索波达米亚的古文明于我们的相近。看了那边的文物,才会觉得尧舜夏殷周时代的文物的亲切现前。双方的程度都是比所想象的高得多了。但也看出了彼此有三点不同。
一、美索波达米亚的古文明有许多雕刻的神像,在中国可是绝少见到,这原因是我们这边早已比他们那边理性化了。他们那边是已出现了奴隶制,有与我们不同的统治权观念之故,所以神像多了。
二、那边巴比伦与亚述时代,虽然商业与武力很强大,文物程度也很高,但是没有可以与殷比的铜器,这是他们倾向于征服,文物的创造力低下了。殷周亦皆有强大的武力,但因是井田制,安定所以能创造。
三、他们那边没有可与《尧典》相比的政治。今天我们读《尧典》,只觉眼前一亮,那是天文的、音乐的、万事知性的政治。美索波达米亚古文明,除中国以外,要算是世界史上最知性的了,但是已沾了奴隶制,所以不能有像这样。
世界上有一种绝对好的东西,它只是这样的,若不是真的有过,你要理想亦无从理想起,捏造更休想。古来读《尧典》者皆觉得它只是这样的,如世界的数学者日本人冈洁,他对于尧舜,像对于他自己在数学上的发见一般,不带丝毫疑义。《尧典》的寅宾出日,寅饯纳日,与天文的、数学的、音乐的知性政治,我们现在可拿西南亚细亚的新石器文明,及美索波达米亚等古文明国的事情来旁证,以前的人可是没有这样的考古学识,倘使是捏造的,绝对不可能如此符合。所以读《尧典》是要以直感,知道它的好在前,证明倒在其后,其实证明不证明都无所谓。
尧舜之治是新石器文明以来的发展,不染奴隶制,没有一点阴暗,才能有的光风舞日的政治。《尧典》与都是好文章,还比数学的原理更美的文章。便只《尧典》一篇,已超过了希腊的与印度的所有史诗。
但是夏殷的就有其阴暗面。尧舜以前,伏羲神农黄帝都很好。
汉武梁祠的画像,伏羲右手执矩,与女娲上身面目姣好相视,下身蛇尾相交,那就是知性的。神农氏也没有一点阴暗。黄帝造宫室,作舟车,定音律,制衣裳,明亮得很。把中国上古时代的这些与美索波达米亚约五千年前,乃至七千年前的出土物对照,心里有一种着落实在,虽然史籍的记载极少,只觉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又以后周朝的事情也容易明白。但是夏殷的有许多地方不明白。这大概是因为夏殷之时多曾发生了异民族入侵问题之故。
夏时有穷后羿与寒浞的事,殷时的巫,与王墓的殉葬遗迹,都不好。以前蚩尤的传说远比有穷氏的敞阳,奇怪是殷朝的铜器出土的有这么多,为何直前的夏朝的出土物绝少看见。也许是民族的交替问题曾经很严重。与同时代的美索波达米亚的及埃及的历史对照起来,那边也是两次三次的蛮族入侵,变换朝代。说起来也是不可思议,古时东西交通总也不见得方便,可是两边的事情竟有许多是不约而同。譬如希腊有诸子百家,这边是春秋战国也有诸子百家,连辩论的主旨都是同的,如关于极微与无理数,有运动与无运动的问题。再以前,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那边的王朝更迭亦与这边的夏殷周遥遥相应,那边亚述很强,这边殷也很强。虽然如此,但亦两家的事情的性质与归趣到底是不同。
事实是,希腊人关于那几个问题的辩论不得一个结论,而春秋战国这边的则有了结论。再以前,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那边因蛮族入侵而致王朝更迭,是一次比一次其文明愈迷失了,而这边夏殷周则虽亦有民族的交替问题,却喜得文明能不迷失。不迷失的原因是:一、有三千年间的井田制在稳定文明。二、自《尧典》《虞书》已把文明来原理化、学问化了。夏殷周做了榜样,后世如五胡辽金蒙古满清的蛮族入侵,至于朝代更迭又更迭,虽其时井田制久已废止了,而因没有奴隶制或农奴制,产业还是健康的。又且学问有了圣贤之书,连到民间的与戏剧,连到不识字的匹夫匹妇的说话都是知性的、讲理的,所以还是能够文明不迷失。譬如数学与物理学,因为是原理化学问化了,便蛮族入侵,数学与物理学亦还是被承认。因为蛮族入侵之故,数学与物理学一时衰落是有的,变得非数学非物理学则不会。汉文明的原理化学问化了,便亦有像这样的威严。
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那边并非蛮族入主了就会文明迷失,而是自己先有了奴隶制在那里,蛮族把它来利用,更加恶化了而已。蛮族是没有本领代被征服的文明国创设制度的。又则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等古文明国自从有了奴隶制,就不可能把文明来原理化,学问化,便是人家不来迷失他,他也自己要迷失的了。
汉文明的原理化学问化,第一是见于《易经》,第二是见于《尚书》。《尚书》是汉民族的历史的自觉。它不像西方古文明国的《历王纪》,没有讲神示,而是记的人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思省。历史不在乎事件,而在乎事件的意味与价值,所以《尚书》重记言,记事倒是简。
洪范
这里来说《洪范》。
与巴比伦有《汉谟拉比法典》差不多同时,《尚书》里有《洪范》。《洪范》是殷亡后,周武王访问箕子,箕子为武王陈述的。
开头说禹治水平九州岛,天乃“锡禹洪范九畴”。《汉谟拉比法典》说是神授,《洪范》说是天授,这就比现在说宪法由国民代表大会制定,一个是知性,一个则非知性。宪法如果是知性的,那就可比一篇好文章,或好比数学上的或物理学上的发见,必是天才者独力所为,非集众议可成,其发想是走在因果律之前,非循于既存的方法论,却完全是未知的,而忽然发见了,其本人当下只觉遍世界皆是喜气光明,一切来自天启,非人力所为。不但《洪范》,国父手订的《建国大纲》便亦是天授的。
但《汉谟拉比法典》是统治的秩序,其云“神授”,已由知性的意味变为权威的意味了。汉谟拉比法典的末流,就是后世西洋的罗马法与宪法。而《洪范》则是人世与大自然的秩序,简单说是自然秩序,譬如数学秩序的可以好到不杂权力观念。后世如秦汉以来的朝廷宪章,与国父的《建国大纲》,其知性的一点便是依承《洪范》的。
洪范九畴,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世界史上的古文明国皆是祭政一致,而惟中国把祭政一致来理论学问化了而为礼乐之治。洪范九畴第一列出五行,不列出神,即对象不是神而是自然。第二敬用五事,讲的貌、言、视、听、思,则是提出了对于大自然的主体乃是人身。
五行是现实的自然。
阴阳是气,阴阳之气行于五行水火木金土,水火金木土是物而亦是气,如此才是现实的自然。若单是气,归根变成单是息,未能有物,那就是佛教的欠缺。而若单是物,不知其尚有气,便如西洋人的唯物世界,亦不是现实的自然。物理学是把万物还原为量来处理,而五行与八卦则把万物还原为气来处理。五行是万物之气,万物是因于气才有个性的。物质因于化学的原素而有许多种类,但种类非即个性,所以科学的东西虽有种类的不同,然而没有生命的个性。
中国文明独有的干支与五行,不是西洋人所能知。干是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皆象物之生,如丙字篆书即像一颗大豆的茁芽。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则像生而为物,十二生肖皆是动物。天司生,地司成物,故曰天干地支。天干生方位,天干地支合起来是岁时,中国文明是如此的把时间与空间来生命化具体化了。所以中国东西的造形里能有悠悠时空,西洋东西的造形里则没有。天干亦与五行合,如云东方甲乙木。
五行使我想起书法。
艺术必是造形的,西洋文字惟是符号,故不成书法。汉字能成书法,因为汉字是象形的。但若象形必似此物,则为有碍,汉字是象形的而不拘于象形,故能通于万物之姿势。五行亦然。古代西方的地水火风说因为拘于实物,所以不能以之普遍说明万物。而五行则是物而又是气,不拘于水火木金土的实物,亦可说是象征的,故能对应万物而无碍。在世界的数学史上,中国人的发明代数,便亦是来自这样虚虚实实的象征的发想。代数与五行的发想,皆是要明于万物的有与无之际,才能有的。印度人虽言空色,亦不如中国文明之言有无之际。
而西洋人则只知物质与符号,他们现在就不能对应素粒子,因为素粒子非物质亦非符号。素粒子乃是物质而又是气。
我说的象征,其实只是《易经》里说的卦象的一个“象”字,但是这里且借用“象征”二字吧。象征与符号不同,不知万物之气,则不知象征。如八卦、五行、汉字,皆是象征。代数亦然,代数与书法是因于中国文明才知道的万物之位。而位是生在于气。其实是只有中国人才晓得象征。现实的自然界万物即是象征的。文明即是象征的。中国人的神亦是象征的,与西洋人的抽象的神不同。果然,素粒子领域的种种亦是象征,如《易经》里说的卦象的“象”。“象”字亦比佛经里说的“如”字好。
可是这里我却发见了五行与八卦的关系的问题。
八卦是五行的改进,犹如筮占是龟卜的改进。龟较筮古,五行较八卦古。用甲骨来卜,是世界其他古文明国亦多有之,而筮占则为中国所独创。五行是同时代的西方古文明国亦有与之相似的地水火风说,而八卦则为中国所独有。《易经》里说的皆是筮占,而《尚书·洪范》则龟筮并用。《易经》说八卦,不提五行,而《洪范》则首列五行。
八卦中的坎、离、震、兑、艮与五行的水、火、木、金、土相应,但《易经·说卦》篇里说:“动万物者莫疾乎雷,挠万物者莫100华学科学与哲学疾乎风,燥万物者莫熯乎火,悦万物者莫悦乎泽,润万物者莫润乎水,络万物始万物者莫盛乎艮。故,水火相逮,雷风不相悖,山泽通气,然后能变化成万物也。”
这比《洪范》说五行,“水曰润下,火曰炎上”等等,更是动的,要热闹得多了。
又五行相生相克,八卦则有生无克,而曰“消长剥复”。五行相生相克为循环,而八卦则演为六十四卦,由《屯》到《既济》又重新《未济》、《屯》,是绕着大圈子的循环,路上的景色十分开阔,变化活泼,比起来,五行见得缺少幅,不够对应自然界万物的变化。后世言五行者,多是疏于卦爻,把五行用得过当,如谶纬,算命与阳宅风水,以及中医的五行说,皆有过当之处,遂转成无知。但亦古朴的五行说仍有其可与八卦并存不废的理由。
洪范九畴首列五行,那对于自然的感觉与态度即非常好。彼时的人们是以五行为自然的代名词,然后又以八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来说明其变化。将来无论至于何世,若制宪法,第一条还是要写出对于自然的好感觉与好态度,才不致有像今天产业国家主义的破坏人类自己的生存场所。
其次五事:貌、言、视、听、思,是人身的修行。现在西洋式的宪法开头讲领土主权,《洪范》却讲五行,以大自然为对象。其次,宪法讲人民的权利义务的地方,《洪范》却是讲的天地人的人身,两者的气概就自不同。《洪范》是王天下的宪法。而一有了天地人的人的自觉,就高出于宗教了。
佛教与基督教皆对人身不感兴趣,《洪范》则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