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亨利克·显克维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9
|本章字节:11898字
但那高卢人并没有逃,过了一会儿他就站住了,他守住一块地方,用几乎看不出来的轻微动作,左右摆动,好让他的敌人老留在他的面前。他的形象和那异乎寻常的大脑袋,这时有点叫人害怕了。观众们清楚了解,那装在青铜里的沉重肉体正准备一次猛袭,可能就会解决了这场战斗。同时那撒网的人朝他面前跳去,然后又跳开,用他三齿的叉子,做出那么迅速的动作,人眼几乎追不上。有好几次可以听见叉子齿打在盾牌上的叮当声,但是高卢人并不移动,用这个来证明他那强大的气力。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不仅贯注在三叉戟上,也盯住在他头上绕来绕去的网上,那好像是一只不吉祥的鸟儿。观众们摒住气息,观赏着角斗士们杰出的技艺。拉尼欧抓到适当的时机,终于向他的敌人冲去,而对方用同样的速度,从剑下窜过去,扬起胳膊,一缩身子撒出了网。
高卢人转换了方位,用盾牌挡住了网,于是两人又跳开了。圆剧场里如雷鸣一般响起了喊声:“妙啊!”在下面几排座位上又开始了新的赌博。皇帝本人起初跟贞女鲁布丽雅在聊天,一直不太注意这场演技,现在也朝竞技场转过头来。
他们又开始了斗争,一来一往那么有次序,一举一动那么细致,有时令人觉得他们不是在做生死搏斗,而是在表演熟练的技艺。拉尼欧又有两次逃开了网,被逼到竞技场的边h。那些在他的对手下了赌注的人们,不愿意他得到休息,开始喊叫:“进攻啊!”那高卢人遵命了,进行攻击。撒网手的胳膊上一下子就溅出了血,他的网垂下来。高卢人聚精会神运足气力,向前一跳,想来最后的一击。就在这一瞬间,佯装挥不起网的卡伦敦,闪到一旁,躲开了这一剑,用三叉戟朝对手的膝间戳过去,把他打倒在地。
那高卢人想要站起来,可是一眨眼的工夫,那致命的网络便把他罩上了,他在网里一举手一动脚只有把自己缠得越紧。同时三叉戟的再刺杀。他又做了一次挣扎,用胳膊支撑着,竭力要站起来,可是白费气力!他把他那已经拿不住剑,软绵无力的手又扬到头上,就背仰着倒下去了。卡伦敦用三叉戟把他的脖子压在地上双手按着戟柄,回过头来面对着皇帝的看台。
整个竞技场由于人们的喝彩和吼叫在震动着。在这一时刻,那些赌卡伦敦的人们比皇帝还要伟大,可是正因为如此,他们心里对拉尼欧的敌意消失了,他付出了自己的鲜血填满了他们的钱袋。人们的心愿顿时分成了两派。在每一排座位上,要求处死他和放他活命的手势一样多,但是那撒网手只注视着皇帝和贞女们的座位,等待着他们的决定。
不幸的是,尼罗并不喜欢拉尼欧,在大火前的上几次演技上,他曾把睹注押在高卢人的对手,结果他输给李齐奴斯大批的金钱,因此他把手伸出了悬楼,挑起了大拇指往下按。
贞女们立刻模仿了这个手势。卡伦敦跪在高卢人的胸上,从腰袋里抽出一把短刀,撩开对手脖子上的铠甲,把那三棱的刀刃往脖子上一戳,直戳到刀柄。
“结束!”圆剧场里响起了喊声。
拉尼欧抖动了一下,像一头被剌杀的牡牛犊子,用脚后跟掘着沙地,然后挺直身子,不动了。
墨丘利无需用烧红的铁块来试验他是否还有一丝气息了。他的尸身马上被人抬走,另有几对走上来,在他们之后是整队的角斗士。观众们把灵魂、心脏和眼睛都放在这上面。他们喊叫、咆哮、呼晡、鼓掌、哄笑,催促着战斗者,变得疯狂了。竞技场上分成两军的斗士,像野兽般激烈地对打,胸膛撞着胸膛,你死我活地互相抓住,肉体纠缠在一起,强壮肢体的骨节都被扯裂开,剑插进胸膛和肚子里,发青的嘴唇把血喷在沙地上。将近末尾有些新手怕得那么厉害,他们从混战中抽出身来开始逃跑了,但是“监场员”赶忙挥起鞭梢灌装着铅的鞭子,把他们赶回来战斗。沙地上结成大片污黑的斑痕;有越来越多的裸体或穿铠甲的肉体像一捆捆的稻把子,一个贴近一个倒在沙地上。还活着的人在尸体上对打,用武器和盾牌你冲我撞,被断碎的武器砍伤了脚,然后倒下去。观众们乐不可支,为散发开来的死亡气息所陶醉,他们的眼睛饱餐着死亡的景象,狂喜地把死亡的气息吸进他们的肺里。
被打败的人倒下来,几乎全部死掉了。只有少数受伤的人跪在竞技场的中央,浑身发抖,朝观众伸出手乞求饶命。胜利的人受到报酬,戴上月桂冠和橄榄枝的花环。其次是休息的时刻,照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命令,这次休息变成了一场宴会。香火钵里燃起了香料。持喷射器的人们在观众头上洒着番红花和堇花的细雨。冷饮,烤肉,甜糕,葡萄酒,橄榄,水果,都端上来。人们狼吞虎咽,叽叽咕咕,大声喊叫着向皇帝致敬,想诱引他做出更慷慨的施舍。吃足喝饱之后,果然有几百个奴隶抬来装满礼物的筐子,装扮成丘比特的男孩们,从筐子里取出各式各样的东西,在席位中间用双手抛给观众。散发彩票的时候,一场混战开始了。人们争先恐后,你推我撞,践踏着别人,从一排排的席位上跳过去,有人在可怕的杂沓中闷死。因为谁要是得到一个幸运的号码,就可能赢得一座花园住宅、一个奴隶、一件华丽衣服,或是一只将来可以卖给圆剧场的野兽。因此秩序非常混乱,禁卫军必须时常出头干涉;在每次散发彩票之后,总得抬走断臂折足的人,有人甚至在拥挤中被踏死。
但是更阔气的人们并不参加这种彩票的争夺。这一次皇亲国戚们拿基罗的表情来寻开心,他竭力要表现出他能够像别人一样参观战斗和流血,可是总做不到,因此大家嘲笑他。那个不幸的希腊人,皱着眉头,咬着嘴唇,捏紧拳头,直到指甲都抠破了手掌,可是仍然不中用。他那希腊人的天性以及他个人的怯懦,忍受不了这样的景象。他的面孔变煞白,他的额头渗出斑斑点点的汗珠,他的嘴唇发青,眼睛下陷,牙齿打哆嗦,浑身发抖。在战斗结束时,他的意识已经大半恢复,于是当人们用言语讥笑他时,他就突然大发脾气,拼命地反唇相讥。
“哈,希腊人!看着活剥人皮,你可撑不住劲儿啦!”瓦蒂纽斯抓着基罗的胡子说。基罗露出他那最后两颗黄牙齿答道:
“我父亲不是个臭皮匠,所以我不会补皮子。”
“妙啊!打中啦!”有几个人齐声叫起来。
可是另有几个人接着嘲笑说:
“这不是他的罪过,他的胸口里没有心肝,却装着一块干酪。”塞内乔大声说。
“这也不是你的罪过,你没长着一个脑袋,却长着一个膀胱。”基罗回答。
“你也许会变成一个角斗士哩!在竞技场上你可要好好地望着那个网。”
“倘使我把你捉进网里,我就算是捉到了一只臭烘烘自鸣得意的鸟儿。”
“你要怎样对付那些基督徒呢?”从里古里亚来的费斯屠斯问道。“你不会像一条野狗似地咬他们吗?”
“我不想当你的弟兄。”
“你这个梅欧齐亚的癫子!”
“你这个里古里亚的骡子!”
“很清楚,你的皮发瘘啦,我可不劝你请我给你搔搔痒。”
“搔搔你自己吧。你要是搔掉了你自己的粉剌,那你就是把你身上最好的东西糟蹋啦。”
人们就这样攻击他,而他在大家的笑声中恶毒地反唇相讥。皇帝拍着手,一再地叫着“妙啊!”鼓励他们。过了一会儿,裴特洛纽斯走过来,用他那雕刻的象牙手杖点着那希腊人的肩膀,冷冰冰地说道:
“很不错,哲学家,可是有一点你弄错啦,本来众神要把你造成一个扒手,而你却变成一个魔鬼,因此你就不够格了。”
那老人扬起红眼睛望着他,这一次他却没想出现成的回击。他沉默了一阵,然后像是相当费力地答道:
“我会够格的!”
这时号角宣布休息巳经结束。在走道上松松腿聚在一起聊天的人们又络绎朝座席间走回,照例为了刚才占据的位置起争执。元老院议员和贵族赶忙回到他们的座位上。喧嚣声逐渐停止了,圆剧场里又恢复了秩序。竞技场上走出一群人,四处挖掘被凝结的血结成的沙块。
即将轮到基督教徒出场了。由于这是一个新鲜的场面,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大家都相当好奇地等待。观众怀抱着期望而仇视的心理,因为他们预见到这个场面必定是不平常的。那些正要出场的人们曾经焚毁了罗马和城里自古以来的宝物。他们曾经喝婴儿的血,投毒下水,诅咒全人类,犯了穷凶极恶的罪状。最严厉的惩罚也不能餍足已经被鼓动起来的仇恨心,如果说人们的心里还有些害怕的话,那就是怕给这些基督徒的苦刑不足以抵得过这些不合人道的罪犯的罪恶。
这时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阳光透过了紫红的天幕,圆剧场里充满血红的光线。沙土呈现出熊熊火焰的色彩,在这片光辉里,在人们的面孔上,以及在这即将装满受苦刑的人和暴怒的野兽的空场子上,确实有些地方令人不寒而栗。死亡和恐怖像是漂浮在空中。素来很高兴的群众,在仇恨和静默的影响f,变得阴沉沉,面孔上露出一种怏怏不乐的表情。
市长突然发出了信号,这时那个装扮成卡隆,曾经召唤角斗士去送死的老头子又出现了,他在静默中迈着悠悠的脚步走过竞技场,用铁锤又在大门上敲了一二下。
整个竞技场上可以听见一片唧唧喳喳声:
“基督徒!基督徒!”
铁栅门咯吱咯吱响;从幽暗的洞口传来“监场员”惯常的喊声:“到沙地上去!”顷刻之间,竞技场上装满了人群,全像是披着毛皮的萨特尔。大家都跑得很快,有点狂热的样子,到了场中央,一个挨一个举起双手跪下来。观众以为这是哀告求情,就对这种怯懦大发雷霆了,开始跺脚、呼哨、抛出空酒瓶和吃过了的肉骨头;大声喊叫:“野兽!野兽!”可是猛然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那些毛茸茸的人群放开了歌唱的嗓门,唱起了赞美诗,这在圆剧场里还是第一次听到的:
“基督君临!”
观众们大吃一惊。那些被处死的人扬起眼睛望着天幕在歌唱。人们看见了一些惨白而仿佛闪现着灵感的面孔。大家懂得了这些人并非在哀告求情,他们眼里似乎没有竞技场、观众、元老院议员或皇帝。“基督君临!”的声音愈来愈响了,直传到顶高头几排观众们的座席间,有不少人在问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将要死掉的人们口里念念不忘的基督究竟是谁呢?可是这时另一个铁橱门打开了,好大一群狗以疯狂的速度,狺狺嗥叫,冲上了竞技场,有来自佩罗普岛的、巨大的黄色摩罗西亚狗,有比利牛斯山的花斑狗,有爱尔兰的狼种猎犬,全都数天未进食,两肋瘦削,眼睛血红。圆剧场里是一片狗的嗥叫和哀鸣。当基督教徒唱完了赞美诗,他们依然跪着,像是僵化般一动也不动,仅仅反复低声合唱:“为了基督,为了基督!”群狗嗅到兽皮下人的气味,可是很惊奇于他们的默不作声,不敢马上扑过去。有几条狗甚至向围墙上跳,仿佛要奔到观众的席位里去,另有几条,狺狺狂吠兜着圈子奔跑,仿佛在追逐某一个看不见的野兽。观众们生气了。好几千人的声音在吼叫;有些人模仿野兽的怒吼,有些人学狗叫,另有些人用各种语言剌激着狗。大家的吼声使圆剧场震颤了。被激动起来的群狗开始朝跪倒的人们扑去,可是又退回来,磨着牙齿,直到最后有一头摩罗西亚狗咬到了跪在前排的一个女人的肩膀,把她拖倒在地。
于是有十多条狗冲到人群里去,像是要打开一条通路。观众不再嗥叫了,以便更集中注意力观望。在嗥叫和哀鸣声中,还可以听得见男男女女悲痛的话声:“为了基督!为了基督!”但在竞技场上狗和人的身体形成颤动的身影。被咬碎的肉体血流如注。群狗互相争夺着人们血淋淋的四肢。扯破了的肚肠和血腥气味比阿拉伯的香料更强烈了,弥漫了整个竞技场。最后只在寥落的几处,还可以看见单独跪着的形体,而这些形体不久也被那些辗转蠕动的身影所掩盖了。
在基督徒们跑进来的时刻,维尼裘斯为了履行他向采石工所做的诺言,站起身来,面朝着使徒隐身在裴特洛纽斯随员中间的那个方向,然后他又坐下来,露出一张死人的面孔,用玻璃珠似的眼睛继续望着这个鬼哭神号的场面。起初他怕那采石工或许弄错了,而黎吉亚或许就在这群牺牲者之间,他完全麻木了,但是当他听见那些“为了基督!”的声音,看见这么多牺牲者受着惨痛的苦刑,而在他们临终的时候,信守着他们的信仰和上帝,就有另外一种感情占有了他,像最可怕的苦痛刺激着他,但是不可抗拒,也就是说,如果基督本身在苦难中死亡,如果现在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他而牺牲,如果一片血海已经在奔流,那么再多一滴血又算得了什么,甚至连哀告求情都该算是一种罪恶了。这个想法从竞技场上进入他的脑海里,死人的呻吟和鲜血的气味浸透了他的全身。但是他仍然在祈祷,用他那枯干的嘴唇一再说:“基督呀!基督呀!你的使徒在为她祈祷!”然后他忘掉了自己,丧失了他身在哪里的意识,只觉得竞技场上的鲜血继续汹涌,正要漂上来,从竞技场流出去,淹没了整个罗马。这时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听不见狗的狂吠,听不见人的吶喊,听不见那些皇亲国戚的话声。后者猛然叫起来:
“基罗昏过去了!”
“基罗昏过去了!”裴特洛纽斯说着,转向那个希腊人望去。
他确实昏过去了,他坐在那里,脸白得像麻布,头向后仰,嘴张得大大的,活像一具死尸。
在这个当儿,人们又把缝着毛皮的新的牺牲者赶上了竞技场。
这些人像刚才那些人一样马上跪下来,但是群狗疲倦了,不愿意去咬他们。只有少数几头扑向那些跪在它们近前的人,而另外的狗却卧下来,咧开血淋淋的牙床,肋骨一起一伏,沉重地喘着气。这时观众们巳经惶惑不安,可是鲜血使他们醉倒了,因而又如痴如狂地用沙哑的喉晚大叫:
“狮子!狮子!把狮子放出来!”
狮子本来是要保留到明天用的,但在圆剧场里,大家的愿望,无论是谁,即使是皇帝,都要听从的。只有傲慢无礼而又常常朝三暮四的卡里古拉,敢于反抗他们,有几次他曾经下令用棍棒殴打他们,可是就连他在大多数的场合也是让步的。喝彩叫好对尼罗而言,是比世上其他一切都更可珍贵,所以他从不抗拒,尤其目前的问题是,他非讨好大火后激动起来的市民不可,而且他希望把这次灾难的罪责嫁祸到基督徒身上。
因此他做出表不,要人打开兽;9b,人民看到这个表不,立刻安静下来。这时铁门的略吱声响起,门后是一群群狮子。狗一看见狮子,低声哀鸣着,立即溜到竞技场相反的一面去。棕黄色庞大的狮子,摆动着毛茸茸的大脑袋,一只接一只走上了竞技场。皇帝本人把疲惫的面孔转向它们,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用绿水晶对着眼睛。皇亲国戚们鼓掌叫好欢迎它们,群众用手指计算它们的数目,热衷地观察着那些跪在场中央的基督徒看见狮子会有怎样的反应,然而基督徒们又开始念着:“为了基督!为了基督!”许多人不懂这话里有什么意义,只觉得这话叫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