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亨利克·显克维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9
|本章字节:10532字
她忽然懂得了,那一时刻就会来到的,他的爱情将要捉牢她,像旋风一样把她卷走,一有了这样的感觉,她在片刻之前所得到的那个印象又现出来了:也就是,她正立在悬崖的边缘上。莫非是为了这个,她才离开奥鲁斯家的吗?为了这个,她才逃亡出来以期挽救自己吗?为了这个,她才在城里贫苦地区隐藏了这么久吗?这个维尼裘斯是什么人呢?一个皇族,一个军人,尼罗的一个廷臣!再则,正如那次宴会所表明的,他也参加了尼罗的荒淫和疯狂,这是黎吉亚怎么也不能忘记的,而且他也同别人一样朝拜庙堂,给那些魔道的众神上供,他大概并不信神,可是形式上仍然对他们表示尊敬。更可恶的是,他曾经迫害她,要把她变成奴隶和情妇,同时要把她投进那个会招来上帝愤怒和报复的放荡、豪华、罪恶和耻辱的世界里。不错,他似乎是改变了,可是他刚才还对她说过,如果她想念基督多过于想念他,他就要仇恨基督。在黎吉亚看来,在爱基督以外,另有别种爱的念头,便是对它以及对教义的一次犯罪,因此当她注意到,在她的灵魂深处会生出了别种情感和欲望的时候,她对于自己的前途,对于自己的心境,顿时感到一阵惊恐了。
在她内心正进行着斗争的时刻,戈劳库斯走来了,他来照料病人和检査他的健康情况。转瞬之间,维尼裘斯的脸上就反射出怒气和焦躁,他气愤有人打搅了他同黎吉亚的谈话,所以当戈劳库斯向他问话的时候,他几乎用轻蔑的口气来回答。虽然不久他赶忙克制自己,可是倘使说黎吉亚曾经有过什么幻想的话,以为他在奥斯特里阿努听到的话已经对他那顽强的性情发生了作用,那么这种幻想也必定烟消云散了。他只对她有了改变,而除了那一种情感以外,在他的胸怀里,仍然停留着从前那颗严厉而自私、地道罗马人凶狠的心,不但不能理解基督教教义的甜蜜情愫,甚至也不理解感恩的情愫。
她内心里充满了忧虑和不安,默默地走出去。从前在祈祷时,她把一颗平静的、真正像泪珠那么纯洁的心献给基督。现在这种平静被搅扰了。有一只毒虫来到花蕊里,开始嗡嗡闹闹。尽管她已经两夜未睡,就连睡眠也不能给她带来安宁。她梦见在奥斯特里阿努,尼罗率领着大队的皇族、酒鬼、淫僧和角斗士,驾驶那扎着玫瑰花环的战车,践踏着基督徒的躯体,维尼裘斯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上了四马双轮车,紧紧抱在他怀里,悄悄说:“跟我们走吧!”
从那时起,她就更少在这公共房间里露面了,也不常走近他的卧床。但她并未重新得到平静。她看见维尼裘斯发出求怜的眼神尾随着她,他像是期待着恩惠般盼望她能说一句话,她看出他在受苦,可是不敢抱怨,怕惹起她的厌烦,她看出只有她才是他的健康和欢乐,于是她内心里洋溢着同情。不久她也观察出,她愈是竭力躲避他,也就愈加同情他,因此她心里生出了愈加温柔的情感。平和的心境离开她了。有时她对自己说,同他不断接近是她特别应负起的责任。第一,因为上帝的教义教人以德报怨;第二,同他攀谈,她可以引他接受宗教信仰。可是同时良心却告诉她,她在诱惑自己,吸引着她的只是他的爱情和他的魔力,再没有别的。这样,她就生活在不断的斗争中,一天比一天斗争得更炽烈。有时她觉得像是有一个网子把她罩住,她竭力想法子冲破,反而纠缠得愈来愈厉害。她也必须坦白承认,她更需要常常看见他,他的声音变得更可亲可爱,她必须费尽心力抵抗住要坐在他床头的愿望。每逢她走近他身边,他就喜气洋洋,而她的心里也涨满了快乐。有一天,她注意到他眼睑上留下了泪痕,而她生平第一次会想到她该用自己的接吻把泪痕揩掉。这个想头令她害怕,进而自己满怀轻蔑,接着她哭了整整一夜。
他忍受着,仿佛宣了誓要耐心等待。每逢他眼里偶尔闪现出焦躁、任性和愤怒,他会马上克制这种流露,惊惶地注视着她,像在求她原谅,而这种举动愈加感动了她。她从来不曾感觉过像当时那样被人热爱着,一想到这个,她既感到自已有罪而又快乐。同时维尼裘斯也起了本质的变化。他同戈劳库斯的谈话,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他常常感觉到,即使那个贫穷的奴隶医生,那个殷勤照料他的外国女人老米丽阿姆,还有他看见经常专心祈祷的那个克利斯普斯,究竟也是人呀。这样的思想使他惊讶,可是他居然有了这种思想。过了不久,他开始喜欢乌尔苏斯,如今他整天同他聊天,因为他可以同他谈谈黎吉亚;这个大汉谈起话来没完没了,当他给病人照料最简单的事务的时候,他对维尼裘斯也表露了相当的好感。在维尼裘斯的眼里,黎吉亚一向是属于另一等级的人物,比她周围的人高出一百倍;不过,他也留神观察了那些贫苦简单的人,这种事,他以前从来没做过,而在他们身上,他发现了各种特点,他从不曾料想到这种人会有这些特点的。
只有拿扎留斯令他不能容忍,因为他似乎觉得那个少年人竟敢爱上了黎吉亚。说真话,有好久他都压制着自己,不表露出他的憎恶,可是有一次,当拿扎留斯用自己赚来的钱在市场上买了两只鹌鹑送给她的时候,维尼裘斯身上那种罗马公民的血统又发作起来了,在他心目中,一个从外国流浪来的人是比最下等的蛆虫还更无身价。而当他听见黎吉亚向他道谢,他的脸就白得怕人,及至拿扎留斯到外边给鸟儿去取水,他就说道:
“黎吉亚,他送礼给你,这种事你受得了吗?你可知道希腊人管他们那一国人叫做犹太狗吗?”
“我不知道希腊人怎样称呼他们她答道,“可是我知道拿扎留斯是一个基督徒,是我的兄弟。”
她这样说着,便用惊讶和叱责的眼光瞪着他,因为她已经看不惯像这样的发怒。他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对她说,他要命令人拿棍子揍这样的一个兄弟,或者把他带上脚镣发配到西西里自己的葡萄田里去挖土……无论如何,他总算压制住自己,把那团怒火吞下肚去,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原谅我吧,黎吉亚。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位国王的女儿,是普劳修斯的养女。”
他俯首下心到那般地步,以致当拿扎留斯又回到屋里来的时候,他同那个少年人约定,等他回到他的别墅之后,便赠送他一对孔雀或是红鹤,因为他有满满一园子的动物。
黎吉亚很了解他如此克制自己必然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桓他愈是能常常做到这一步,她的心也愈是同他靠拢。不过,他对待拿扎留斯,还是不如她所设想的那么有成效。维尼裘斯对他会有一时的气愤,可是不会嫉妒他。事实上,米丽阿姆的儿子在他眼里并不比一条狗更有价值,而且他还是个孩子,如果说他在爱着黎吉亚,也只是下意识奴隶式的爱慕罢了。这个青年保民官,虽然沉默不语,而在他内心必然是经历了更大的斗争,才能使自己皈依了这些人所崇敬的基督的名义和它的宗教。在这方面,维尼裘斯产生了惊人的变化。无论如何,这是黎吉亚信奉的宗教,后来,他逐渐恢复了健康,回想起从奥斯特里阿努那一夜之后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以及从那时起他头脑里生出的一连串的思想,他就愈加惊奇于这种宗教的超人力量,惊奋于它能彻底改变人的灵魂。他理解到这种宗教是不平凡的,是世界上至今未曾有过的,于是他觉得倘使它拥抱了整个世界,倘使它把它的仁爱和慈悲灌输在这个世界上,那时将会生出另一个时代,不是朱庇特统治的而是萨屠尔奴斯?曾经统治的时代。他不敢怀疑基督超自然的起源,或是它的复活,或是其他的奇迹。那亲眼目睹的人把这些事情说得那么有凭据,而且他们又那么痛恨谎言,使得他不能设想他们所述说的事情是未曾发生过的。最后一点,罗马人的怀疑主义允许人不信仰众神,可是相信奇迹。因此维尼裘斯遇到一种他所不能解答的神奇的谜。不过在另一方面,他觉得这种宗教是同事物的现状相对立的,不可能付诸实行,其疯狂的程度超过了别的一切。照他的看法,罗马或整个世界上的人或许是不好的,但事物的秩序是好的。例如说,倘使皇帝是一个诚实的人,倘使元老院不是由那些毫无价值的放荡之徒而是由一些像特拉塞阿那样的人所组成,那时人们还更希望什么呢?的确如此,罗马的和平和主权是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合理而公正的。而照维尼裘斯的理解,这种宗教将破坏了所有的秩序,所有的主权,以及各种差别。那么,罗马的统治和领导又将怎样呢?罗马人能够放弃统治权吗?或是他们能够承认许许多多被征服的民族跟自己是平等的吗?在一个罗马贵族的头脑里摆不下这种思想。讲到他个人,这种宗教是跟他所有的观念和习惯,他整个的性格和人生的理解,背道而驰。他简直不能想象,如果他接受了这种教义,他将怎样生存。他怕它又仰慕它,可是谈到接受它,由于他的本性,他会不寒而栗。最后他理解到,要把他和黎吉亚拆散的正是这种宗教,一想到这里,他便用他灵魂的全部力量来仇恨它了。
不过,他对自已也得承认,这种宗教用一种特别不可解说的美装饰了黎吉亚,这种美在他的心里于爱情之外产生了尊敬,于欲望之外产生了崇拜,而且把黎吉亚造成为一个可珍贵的生命,在他看来,那是超过了世界上其他一切的。于是他又想热爱基督了。明确地了解到,他必须爱它或恨它,却不能保持漠不关心。在这种时候,有两种对抗的潮流像是在冲击着他,他在思想上,在情感上犹疑不定,不知怎样选择,可是单单为了它是黎吉亚的上帝,他就对这个他所不理解的上帝低下了头,而且默默地致敬。
黎吉亚看出了他内心的变迁,他怎样同自己斗争,他的天性是怎样地不能容纳这种宗教,但如果说这在一方面是给了她无限的伤痛,而在另一方面,为了他对基督所表示默默的尊敬,却有一种惋惜、怜悯和感谢的情感,发挥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她的心向他接近。她回想起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和奥鲁斯。庞波尼雅每逢想到在黄泉下她将找不到奥鲁斯,便成了她不断的伤心烦恼和永远揩不干眼泪的根源。黎吉亚现在开始更清楚地体会到那种痛苦,那种辛酸。她也找到了一个她所珍爱的人,也受到要同这个亲人永远隔绝的威胁。有时她确实在欺骗自己,认为他的灵魂终归会容纳基督的真理,可是这种妄想不能维持长久。维尼裘斯和一个基督徒!这两种观念在她想不通的脑子里是不能相容的。如果说那个谨慎稳重的奥鲁斯在贤明而十全十美的庞波尼雅影响下都不曾变成一个基督徒,那么,维尼裘斯又怎能做得到呢?这个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或者宁可说只有一个答案:不能对他抱着希望,不能使他得到超度。
但黎吉亚又惊讶地注意到,尽管给他下了这样的判决,她不但不讨厌他,而纯粹出于同情心却觉得他更可亲爱了。有时她起了一种愿望,想真诚地同他谈一谈他那阴暗的前途,于是有一天,当她坐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同他说,除了基督徒的真理再没有生命,而他呢,他这时比以前更健壮了,用他那只好膀子撑起身来,突然把头俯在她的膝上,说道:“你是我的生命!”这时她胸中喘不出气来了,她丧失了意识,一阵欢乐的震颤从头到脚穿过了她的全身。她用双手捧住他的两鬓,想让他的头抬起来,但在这么做的时候,她却俯下了自己的唇碰到了他的头发,在这一瞬间,他们在恍惚中同自己挣扎着,同那推动着他们彼此相亲的爱情挣扎着。
黎吉亚终于站起身来,她血管里流动着一股火焰,头脑晕眩,她跑出去了。然而那正是使一个巳经涨满到边缘的杯子泛溢出来的一滴。维尼裘斯还没有看透为了这快乐的一瞬他将付出多么贵重的代价,而黎吉亚却已理解到现在她必须挽救自己了。在那个傍晚之后,她不合眼地过了一夜,含着泪在作祷告,而且感觉到她没有资格祈祷,她的祷告也不会得到垂听。第二天早晨,她很早走出了寝室,把克利斯普斯请到罩着常春藤和枯黄的葡萄藤的花园凉亭里,把她全部的心事对他交代出来,同时祈求他让她离开米丽阿姆的家,因为她已经不能信任她自己,不能克服她内心对维尼裘斯的爱情了。
克利斯普斯已经年迈,他非常严格,一心一意地沉湎在无尽无休的宗教热诚里,他同意了离开米丽阿姆家的这个计划,可是他不讲一句宽恕这种爱情的话,照他的想法,那是罪恶的。黎吉亚自从逃亡以来就受着他的保护,为他所爱,而且他坚定了她的信仰,现在他把她看做未被俗世气息所玷污的、在基督教义的园地上生长起来的一朵洁白的百合,可是一想到这个黎吉亚会在她的灵魂里除了对上天的爱情以外又容纳了别种爱情,怒火就在他的心里高涨起来。直到如今他总相信,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颗心能更纯洁地一心皈依于基督的光荣。他要拿她当作一粒珍珠,一颗宝石,自已亲手造出的珍贵作品,贡献给它。因此他感到失望,满怀悲伤和惊恐。
“你去祷告上帝饶恕你的罪恶吧。”他抑郁不乐地说。“在缠住你的魔鬼还没叫你完全堕落以前,在你抗拒救世主以前,你逃走吧。上帝在十字架上牺牲自己的鲜血超度了你的灵魂,但你宁愿爱上那个人,他想让你做他的姘头。上帝亲手用奇迹挽救了你,而你的心却容纳了淫猥的欲望,爱上了黑暗的儿子。他是怎么样的人呢?是反基督派的朋友和仆从,是放荡***和罪恶之徒的合伙人。他要引领你前去的所在,不就是那个深渊,不就是他自己生存的、而上帝要用它愤怒的火焰烧毁的那个所多玛?吗?可是我要对你说,在毒蛇爬进你的胸膛吐出罪恶这毒液之前,但愿你早些死掉吧,但愿这座房子的墙倒落在你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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