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光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17
|本章字节:6590字
海南庆祝建省二十周年的初夜,阴得很厉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很厚的雾霭遮蔽了天幕。夜色显得很浓,挤迫了人的视线,只能看见几十米的海面,海浪漆黑。从市区方向走过来一群人,在他们背后,是万盏灯火的城市,灿烂繁华,摩天大楼上的灯光像星光一样亮在苍茫的夜幕,使人分不清那是灯光还是星光。挨着海边大楼的灯光,在海面上闪亮,几个夜泳的人在大楼的灯光上游动。一艘小船从远方的海面上滑过来,经过这里,又向着远方的海面滑去,有机器的轰隆声,渐渐地大了,又渐渐地小了,随着小船的消失也消失了。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阵喜庆的爆竹声。一声停了,又一声爆起,向城市显示放鞭炮人的喜悦。
这些人穿过刚刚修好的白沙门公园,方砖铺成的小径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奇树,呈现各种造型。有很多巨大的橡树,圆形的树冠遮掩很大一块草地,很有气派。在奇树中间,又有许多奇石,形状各异,甚为精致。有年轻男女在奇树和奇石间享受爱情,互相温存,奇树奇石间有了爱的呢喃。这十多个人穿过奇树奇石和爱情的呢喃,走到海边的沙滩上,脚步踏在松软的沙子上,没有一点声息。从他们行走的姿势看出,是一群过了中年的男女,里面还有两个白种女人。
他们是海南岛最有钱的大腕,每个人在公司里都有很多亿的股份。每次捐款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像从口袋里掏出个钢镚一样不在乎。他们走到离海水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面对着琼州海峡,面对着家乡的方向,都没有说话,能听见海浪轻轻的喧哗。有人用纸巾擦着眼睛,有人发出呜咽,声音很低。
海滩上有风,风不大,吹起了他们的头发,他们能感到头发的飘拂,还有海风的苍凉。
这群人蹲下身子,面对海峡,把手里的火纸、供香、蜡烛放在沙滩上。一堆火纸燃起,逼退了一片黑暗。又一堆火纸燃起,又逼退了一片黑暗。一会儿工夫,海滩上燃起十多堆火光,漆黑的海滩有了十几点光明。
石箐箐搀扶着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毕志磊,他的腰已经佝偻了,本来高大的身躯低矮了许多,脚步的迈动都缺了踏实,似乎依靠着石箐箐才不会摔倒。他俩和大家一块走到海边,蹲下身子,把手里的火纸、供香、蜡烛放在沙滩上。他们也点燃了供香,又点燃火纸,火光照着他们的脸庞,能看出沧桑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
毕志磊的动作很慢,是那种老年性的笨拙,半天才朝火堆上放一张纸,像是在琢磨什么,一句话都不说。石箐箐一张连着一张地给火堆上放纸,小声地说:“丽婕,我们都想你……”没说几句就说不下去,抽泣的声音增大许多。
欧阳莉雪和丁东国也点燃了一堆火纸,火光同样照着他们的脸庞,同样能看出沧桑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丁东国的动作和毕志磊很相似,也是半天才朝火堆上放一张纸。完全是靠欧阳莉雪不停地给火堆上放纸,火堆才能继续燃烧。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只是没有流出来,也不停地念叨:“丽婕,咱们在一块读研究生,一块闯海南,原想在海南闯荡一辈子,你却先走了。咱公司现在有了上百亿的资产,你却不在了。仔细想想,要那么多的钱有啥用处?咱们奋斗了二十年图啥哩?连毕志磊都被人家关了大半年,汪新望现在还在牢里……”
王杰超拿的火纸最多,还有冥通银行发行的美金、欧元、港币,一沓一沓地朝火堆上放,一边放一边嘟囔:“丽婕,我给你烧了很多美金、欧元、港币,说啥也不能让你在那边没钱花。咱们公司要不是你,绝对不会有今天……”
夏侯博也点燃了一堆火纸,他一边给火堆上放火纸,一边很哲学地说:“丽婕,咱们当初受穷的时候,拼命地挣钱。现在,咱们的钱在海南是最多的了,心境怎么还没有当初受穷的时候好呢?”
那两个白种女人是澳大利亚人,一个叫薇丽娜苔丝,中国名字叫牛漂亮。一个叫查莉丝,中国名字叫马美丽。她们不懂中国的祭奠规矩,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嘟嘟囔囔地祷告,求上帝保佑这个死去的中国女人。
杜泓伯把火纸点燃后,又拿出一本书,借着火光看了书皮,书皮是一片蓝色的大海,海面上印着白色的《闯海人》。他把书皮撕下来,撕得很郑重,放到火堆上,看着书皮燃烧起来,像是给领导汇报工作一样说:“丽婕,我把咱们闯海南的书写出来了,你看看啥地方没写好,再版的时候我修改。”随后,撕了一张书页放到火堆上,说,“这是《自序》,写的是我为啥要写这部书……这是第一章,写的是你当年在海安昏倒的事情,毕志磊和我们都劝你暂时不要到海南,先回内地把身体养好了再来,你坚持要到海南。当时,我们这些男子汉都佩服你。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就是在海安抢救你的时候相遇相识,走到一块,肝胆相照,患难与共……”
他一张一张地撕着书页朝火堆上放,一边撕一边念叨书的内容,声音沧桑、凄凉,还有悲怆、惆怅。
李泊螯几乎是跪在火堆跟前,腰一直没有展起来,也可能再也展不起来了。火光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照着他完全白了的头发,照着他混浊的眼睛,他彻底衰老了。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自涂丽婕去世以后,他一下子就老得不行了。
他们在点燃火纸以前就点燃了蜡烛,十几个火堆旁又有十几对蜡烛。一阵不大的风吹过来,蜡烛的火苗就有了忽闪,但没有一个被吹灭,顽强地燃烧着。不大的风刮起火纸燃烧过后的灰烬,在他们头顶飘逸,落在他们头上身上,更多的落在沙滩上,还有的被吹到海面上,没有一丝痕迹就被海水吞没。这一切,都被黑暗的夜色遮掩了。
蜡烛和火纸燃烧的火焰,和城市的繁华灯火相比,简直是无法相比的弱小。都市的万千灯火像海风吹走灰烬一样,毫不费力地将他们点燃的火焰吞没,成为它们中的一点辉光,增添了都市夜晚的繁华。
在他们旁边,是海南人邢国强和他的母亲、妹妹邢阿曼。邢国强的母亲已经站立不住了,完全靠着女儿阿曼的搀扶才没有倒下。阿曼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副教授,专程请假回来祭奠涂丽婕。他们按照当地人烧纸的风俗,拉来了几大口袋火纸,还有一口袋供香。他们把火纸点燃后,整捆整捆地朝火堆上放,把供香整把整把地朝火堆上丢。一会儿工夫,海滩上就燃起熊熊大火,照亮很大一片海滩。老母亲一边给火堆上丢火纸,一边哭着念叨:“丽婕,你怎么舍得丢下我这个老不死的,自己就走了,让我天天想你呀。老天爷瞎了眼啦,咋不让我这个老阿婆替你去死呀!”
给这片海滩带来光明的是一堆堆燃烧的火纸、供香、蜡烛。这片海滩远离了市区,都市的灯火难以普照到这里。
火纸、蜡烛、供香的燃烧熄灭了,他们还木木地站在海边,看着琼州海峡,遥望着海峡彼岸的家乡。
海浪是灰墨色的,几十米以外就变成漆黑色,和浓重的黑云连接一块,使黑暗更加厚重,更加无垠,更加神秘。浓稠的黑暗中,喧着海浪的咆哮。到了夜间,海浪似乎比白天更加汹涌,咆哮的声音也比白天更加狂嚣。黑暗的神秘和海浪的咆哮又增加了令人恐惧、无奈,甚至绝望的情愫。
猛然,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随之看到一团礼花腾到空中,在阴霾的天空绽开,形成造型,五彩缤纷,灿烂了半个城市的夜空,也照亮了这片海滩。但仅仅维持了半分钟工夫,绚丽就消失了,天空又是一片黑暗。黑暗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又一个礼花腾空而起,又灿烂了半个城市的上空。礼花灿烂的时候,五彩的光就涂在这些人脸上,他们的脸就变得光怪陆离。
这是官家为庆祝建省二十周年举行的焰火晚会。
一个小时后,焰火晚会结束,靠礼花灿烂的夜空又趋向黑暗。还是没有月亮,没有星光,阴霾还是很厚,把月亮星星都严严地遮蔽起来。但是,都市的灯火仍然繁亮,和海岸边的黑暗形成巨大的反差。
毕志磊、石箐箐、丁东国、杜泓伯、夏侯博、王杰超、欧阳莉雪仍然站在海边,都没有说话。他们还在想着两年前去世的涂丽婕,想着在海南挣扎过的二十个春夏秋冬,想着经历的甜酸苦辣,禁不住发出一声声感慨的叹息!
在他们身后,都市的灯火越来越稀疏了,夜越来越深了。但对于明天来说,夜却是越来越浅了,远方的光明正在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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