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y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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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情义几何
“无父无母无情无爱无国无家”王子情一口气说了六个无,这才转过头,微微笑道:“只有除了自己外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由着自己为所欲为,否则,你只能身不由己”
秦旭飞从御书房大步走出,一直没有回看帝林的身影,跟在身后的太监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走到中途,遥望见月影的宫殿,来往的御医在火把的掩映下川流不息,不停地提醒着他:里面躺的人,在生死关头徘徊了一圈的女子,是他曾发誓要一辈子照顾守护的妹妹。
可是,他首先是燕国的王,其次才是哥哥!
月影,即使你知道了真相,也会明白朕的苦衷的,是不是?你不会像帝林那样不懂事,是不是!
朕问心无愧!
秦旭飞笔直的站在走廊上,深秋的夜浓稠清冷,透过他华贵却单薄的黑衫,风拂鬓角,拂过深刻英俊的脸,目光依旧如鹰一般明净坚毅。
可即使如此,他依然无法重新走到月影的身边,无法看着他用心呵护的人苍白的脸。
至少,王子情是一个不错的妹夫。
秦旭飞自嘲地笑笑,突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跟在后面的太监连忙跟了上去,有点不解地问道:“陛下要去哪个宫里,奴才派人去通知接驾。”
“不用。”秦旭飞淡淡地说,望着前方冗长的宫道,“朕去看看楚国公主,不用惊动其它人。”
太监立刻诺诺,脑中却满是狐疑——这深更半夜,楚国公主怕早已安寝了吧?
“她一定没有睡。”秦旭飞的目光闪了闪,唇角勾出一抹高深的笑容。
走在静谧的燕宫里,一路上无数的人影向秦旭飞致敬,那些躲在树上,藏在墙后的暗影纷纷发出飒飒的响声以表示自己对燕王的敬意,这一路走来,明里暗里的守卫竟不下千人。
若非太熟识燕宫的结构班次,想要安然地在燕宫里行走,实在难于登天。
可是宴席上的那个人却逃了!那个言非竟逃了!他没有下令全宫搜查,是因为没有人能在这样严密的防备下逃走。
除非——
除非躲在了一个庇佑他的人的住处,也就是——闵柔公主的下榻处!
他不着急着拆穿,也不着急将人搜出来,在银针打向闵柔的时候,秦旭飞就打了一个赌。
若言非只是忙着自己脱身,当场格杀!
若言非为她挡了下来,他不妨将游戏玩长一点,毕竟——这个死气沉沉的宫殿,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至于那个催眠,秦旭飞一开始就不相信他这么容易中招,身为堂堂的情报人员,抵抗催眠是最起码的素质!
言非的父亲言海,不就是在十几年的囚禁后,仍然咬紧牙关,不吐一言吗?
他的儿子,可不能让人失望才是。
事实证明,秦旭飞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对这个言非起了兴趣:一个人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咬牙承受那么严重的酷刑,假装被催眠,重情重义。
这样的情敌,也不算失了堂堂燕王的身份。
秦旭飞的脚步戛然停住:情敌?
他为自己脑子里闪过的称呼惊愕不已,皱了皱眉,随即又释然:闵柔公主是自己将来的妃子,成为敌人不足为奇吧。
这样想着,人已经迈进了李写意暂居的别院,别院外的守卫挺直脊梁,行了个军礼。秦旭飞摇摇手,淡淡地问:“可有什么异常?”
“里面有旁人”其中一个守卫说:“轿子经过的时候,有两个人的呼吸”。
为免齐王与公主反感,别院的守卫并不多,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不多的几人恰恰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百里内气息皆可闻,监视的最高境界,便是这般正大光明的窃听了。
“哦”秦旭飞并不惊奇地应了一声,“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吗?”
“不能靠得太近,公主在周围洒了迷香,有所干扰。”守卫公事公办地回答道。
秦旭飞也未责怪,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一小豆灯光从紧闭的窗棂里逸散出来,对那个‘公主’的兴趣愈浓了。
只可惜,心有所属!不然,能笼络到她为燕国效力也不错。
秦旭飞漫不经心地望着窗户后若有若无的身影,突然觉得,当初联姻时决定随便封个名分高高挂起的计划,也许要变一变了。
“闵柔公主,今日月白风清,公主可有兴致,与朕赏月对饮?”秦旭飞并不靠近,只是站在殿前,朗声问了一句。
他知道言非在她房里,也并不急着逼迫她,用言语在外面相邀,原是最合理的方式。
门被轻巧地推开,李写意沐浴在一片月光下,没有预想的慌乱或者不安,她的神色依旧清冷坦然,就像那天在城楼上初见的模样。
秦旭飞心中微微一动,然后颌首而笑,“深夜造访,打扰。”
“陛下既有此雅兴,闵柔又怎能不解风情?”李写意笑得云淡风清,好像什么都明了,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快手快脚的太监早已布好了酒杯,秦旭飞撩袍坐下,李写意也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丝毫未意识到这样平起平坐是大不敬的行为。
可即使底下的人发现了她的逾矩,却不知为何不想去提醒她,她的表情实在太过自然,让人恍惚间忘记了身份。
秦旭飞似也不介意,等着宫人倒好一杯酒后,他自顾自地抬起杯,并不迫着李写意也同饮一杯,只是从容自啜,豁达得,仿佛对方是自己一个熟识的朋友。
李写意犹疑了一下,虽然风随溪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不能喝酒。可是如斯月色,如斯人物,她若是坐着不动,未免辜负了这位传奇的人物,这样和美的韶华。
所以她也端起了被子,神色自如地浅饮着。
秦旭飞的目光扫过她淡定从容的面容,极优雅的动作,隐着克制,宛如她的人一样,明明是瘦弱柔依的,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坚定。
他还记得,城楼上,女子一袭素衣,发髻高耸,怀抱琵琶,冷极,傲极,那样俏生生地一站,便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让他都为之心折。
可偏偏,再一次在宫里见到她,她甚至连走路都要被风吹走似的。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矛盾?
“公主冰雪聪明,又擅兵术,这次往燕国和亲,毕其余生于宫廷之中,可有不甘?”单刀直入,秦旭飞是一个擅于玩弄权术的人,也懂得与什么样的人说话需要什么样的技巧。
可是此时此刻,月明风凉,酒香人和,帝林的指责犹在耳侧,月影的伤势仍在眼前,他突然不想伪装,只想那么清清楚楚地和一个人聊下天。
李写意愣了愣,以闵柔的心态将这个问题想了想,却终究得不到答案,“甘心与否,根本就不重要,既然闵柔选择了来燕国,自然会承担选择的后果。”
这是一个狡猾的答案,或者根本就是避而不答。
秦旭飞却只是笑笑,愈发觉得面前的人聪明至极,方才帝林带给自己的彷徨也蓦然安静不少。
是啊,如果选择了去做一件事,又何必去管自己甘心与否,你选择了,那就做到底,否则,就不要选择!
“公主选择了朕吗?”释然之下,秦旭飞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李写意怔了怔,疑惑地望向秦旭飞,秦旭飞却一副坦然自在的模样,好像他刚才的问题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作为假扮的闵柔,她应该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是。”
可是作为李写意,她知道对面的秦旭飞是何等的人物,在她自以为是说了一番‘选择’的话后,若再答这一声“是”,秦旭飞一定有能力,有把握,让自己承担这个选择后的责任!
静默了片刻,李写意决定对他坦诚相对。
当两个人都足够睿智的时候,坦白反而是最让人摸不清楚色战略。
“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选择的,譬如,前后之分。”她说得很委婉,但是秦旭飞明白了。
她来燕国,是因为她别无选择,而心中的人,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单凭这句话,就足以让秦旭飞判她大不敬的罪,她是他的和亲公主,是燕国未来的堂堂皇妃,后宫翘楚,现在,却神色自如、无丝毫畏惧的表示自己根本就不心仪这个皇帝!
秦旭飞笑了起来,大笑。
张扬的笑容遮下了骨子里的懊恼。
李写意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情,心中的怀疑越来越坚定。
他一定知道了,他一定知道随溪就在自己的寝宫里。
这并不足为奇,虽然风随溪受了毒针躲入自己的轿撵是随机之举,可是又怎么能瞒得了燕王?他苦心筹谋了那一场闹剧,刺客逃脱后,却根本不急着大规模搜索将他灭口,大概也是猜到‘言非’藏在公主寝宫了吧。
那这场月下之言,彻头彻尾,都不过是试探?
想到这里,李写意反而释然,眉毛微挑,笔直地望向燕王。
“既无心,何必来?”秦旭飞笑毕,敛正颜色很认真地问。
即使这句话问出来后,自己都有点啼笑皆非。
政治婚姻,她根本就无从选择,正如——月影一般。
李写意却并没有逮到把柄嘲弄,沉吟了半响,她莞尔一笑,“既知无心,陛下肯不肯放了这无心之人呢?”
如果这位燕国皇帝真的如此深明大义,也许她连假死这个环节都可以省略了。
不过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准新娘的这个要求未免太嚣张,太跋扈,换成别人,一定会恼羞成怒,在未造成丑闻之前,将她与‘言非’一并铲除。
可是对面的男子不是旁人,是以十七岁之龄就杀兄夺位的秦旭飞,他有他的骄傲,近乎自负的骄傲——这一点,他与随溪很像。
所以秦旭飞没有生气,只是对于她的坦白微有点讶异,讶异之后,却又更是懊恼。
“怎么放?”他保持着仪态,不动声色。
“陛下对闵柔也并无夫妻之情,所求的,无非是楚燕两国长久和睦相处,陛下……可以为闵柔找一个替身,只要她盯着闵柔公主的头衔住在燕宫里,这桩婚姻便算有效——不会有人去分辨她的真假的,楚国的闵柔公主,至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称号而已。”李写意冷静地说道。
秦旭飞啼笑皆非:她在说服她的准新郎帮助自己私奔吗?
如此大胆,如此自信,可恶至极!
见她言语自如,仿佛在说一件吃饭就寝之内的小事,秦旭飞不怒反笑,幽深的眼眸微微敛起,如考究猎物一般望着她,轻语道:“谁说朕对公主没有夫妻之情?朕对公主一见倾心,爱护尚且不够,又怎么忍心让公主流落江湖呢?”
这句话真假参半,秦旭飞只是好奇她为什么会如此坦然从容,只是想看到她失去冷静、难以自持的模样,倒并非非卿不娶。
兴趣,确实有之,倾慕——这是一个太久远的词。
果然,在他戏谑到凌厉的注视下,她的眉毛微微皱了皱,那张太过平静的脸,终于有了一点点波纹。
这让秦旭飞心情大好。
“陛下是邀请还是要求?”李写意微抬起头,傲然地望着他。
“是命令。”秦旭飞摇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你已是燕国人,就应该听从燕王的命令。”
“对女人也如此么?”李写意不恼不急,声音也听不出丝毫情绪。
“看着朕”他倾身过去,挑起她的下巴,笔直地迎向那双清冷如幽潭的双眼,“没有人能拒绝朕,你也一样。”
开玩笑,一个女人都制服不了,还谈什么统一天下!
李写意依然毫不畏惧地回望了过去,他目中让许多人闻风丧胆的锐芒,就这样倾落在她的眼眸里,不留痕迹,水一般柔和,水一般的无处遁形——这样的神采,真的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公主可以拥有的吗?
秦旭飞的思绪有点乱,抑或是心乱。
可是他仍然一脸淡定,漫不经心地散着岳山压顶的气势,然后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终显不安的表情。
“我有拒绝的资格吗?或者说,陛下根本就不给人这个机会?”李写意终于移开眼神,不露痕迹地往后挪了挪,避开他的桎梏。
秦旭飞眉毛微挑,“这样以退为进,是逼着朕不杀言非吗?”
李写意微叹,跟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要耍花样。
“陛下会作出此举吗?”她索性抬起头,淡淡地问。
秦旭飞沉静地望着她,突然觉得这场谈话有点诡异,好像他一直处于强势,可不知不觉,又似乎落入她的陷阱。
事已至此,他显然不能伤害言非了,除非自认征服不了一个女人。
可是放一个男人在准皇妃的宫里,而这男人偏偏还是她的旧情人,正常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度。
秦旭飞显然是正常的,他自负不代表他蠢。
“在结局出来之前,我不会伤他。”明知是她想要的结果,成全又如何?
“但是他必须回到大牢里去。”他淡淡地加了一句。
李写意并不吃惊,也没有得寸进尺:“怎样才算结果?”
“你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他。”秦旭飞深有把握地说。
“若我一直不放弃呢?”
“朕放你们走。”秦旭飞慨然道。
“时限?总不能是几十年或者一辈子吧?”此时的李写意冷静得像一个睿智的生意人,好像他们之间本就在进行着最普通、最平常的交易。
“两个月。”秦旭飞自信地说,“两个月若不能让你心甘情愿留在燕宫,朕不会强留。”
李写意唇角一勾,“一言为定。”
“君无戏言。”说完,秦旭飞淡淡地扫了一眼她的窗口,然后略偏过头,向身后的虚空处唤了一声,“千里冰!”
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倏然飘落,穿着普通的灰色太监服,敛眉束手在站在一侧,未睡醒般恹恹的,将凌厉的精光掩在微阖的眼眸里。乍看之下根本辨不出年纪,许是中年,又偏偏长得极清秀,若是少年,他的神情动作又过于老成。
但是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一定是一个高手,一个随身保护燕王的绝顶高手。
李写意的耳目已算聪敏,却不曾听到他的一声脚步,或者一丝呼吸,那个人便如一个不属于凡尘的幽灵,让人遍体生寒。
燕宫,果然是鬼神莫近的地方。
“请言非公子出来。”秦旭飞淡淡地吩咐道。
他知道‘言非’的武力,既然决定立威,这一次,显然不打算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
千里冰目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身体向前一倾,竟恍若无重地往闵柔公主的寝宫飘了过去。
不一会,千里冰从里屋走了出来,立在秦旭飞身后,附耳小声地禀报了什么。
秦旭飞神色一凛,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李写意,“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陛下所见,闵柔什么都没做。”李写意微微一笑,说得云淡风清。
秦旭飞牢牢地望着她,这样的镇定让他有些许迷惑:她怎么能讳莫至此?
“夜深了,公主早点休息吧。”秦旭飞突然有点索然,她的冷静让他失态。
李写意起身行礼,恭送圣驾。
“月影公主可好?”临走前,李写意终于问了一个在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
秦旭飞的神色略微黯了黯,随即浅笑道:“还好,公主挂心了。”
李写意低头后退一步,再抬起头时,秦旭飞挺直的背影已经走到了角门处,空荡荡的袍袖迎风招展,飒飒作响。
转眼不见。
等秦旭飞的身影终于不见,李写意才缓步往宫内走去。
几个照顾她寝居的宫女在屋外,而在她的要求下,送到内宫的贴身侍女在屋内。
李写意走了进去,看到椅子上泪流满面的紫烟。
“见到他了吗?”李写意叹息着问。
紫烟点点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无意识地抓紧再松开,松开再抓紧。
“你……有什么打算?”李写意怜惜地走过去,握住她微颤的肩膀:“其实秦旭飞也不错……”。
“我不会嫁给燕王的。”紫烟蓦然抬头,晶亮的眸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既然已经见到他,又怎么还会离开他呢?”
李写意垂下头,近乎残忍地提醒道,“可他一定不想再看到你,你与他在一起,只会提醒他的伤痛,只会让他受煎熬,这样的爱,也要坚持吗?”
紫烟咬着下唇,平日里那么温婉的人,现在却倔强得可怕。
“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李写意不再说什么,也许执念是需要靠伤害来释解的,等他们互相伤到体无完肤的时候,无论以前多么铭刻的山盟海誓,都会消散。
可是言非,真的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即使是谨慎如燕王,大概也不会想到,会有人自残进宫,却只为救另一个人。
是的,风随溪在大牢里得知了三件事。
第一件,天香豆蔻在燕王寝宫的秘阁里。
第二件,言海的地点。
第三件:找到了言非的踪迹,然后用楚国特有的情报人员之间的密码取得了联系。
言非在三年前进了宫,并被调教成燕王的贴身影卫,他现在的名字叫做千里冰。
所以千里冰方才进来带走‘言非’时,他并反而为风随溪解了毒,并且协助他从寝宫的一条密道里逃了出去,也因此,秦旭飞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此番变故。
李写意不敢想象千里冰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以前的爱人,但是她知道,如果有选择,他宁愿不见。
正如,她宁愿王子情不知道她的身份一样。
爱情的永恒也许在于回忆,当现实中的两人不复从前,留下的,便只是焰火后的残屑。
“他们今晚会成功吗?”紫烟抬头担忧地问。
“不知道,但愿。”李写意有点恍惚地应了一声。
李写意要救言海,是因为言海真的很重要,他拥有遍布各国的谍报网,上至士族高绅,下至贩夫走卒,虽然在他桎梏燕宫的时候,情报网一度处于瘫痪,但只要他复出,所有的环节都会重新恢复运转。
李写意,需要他的力量。
可是一旦得手后,风随溪他们必须很快离开燕宫,她现在担心的不是他们会失手,而是担心,风随溪会去秦旭飞的寝宫拿天香豆蔻。
越想越可疑,李写意霍然站起,拿了一件斗篷说:“我去见燕王。”
她得去燕王的寝宫守着,以确信风随溪没有去冒险,不会出意外。
紫烟怔怔地看着她疾走的背影,没多时,又重新陷入感伤中。
秦旭飞离开别院后并没有回寝宫,而是重新转到月影的住处外,看着里面闪烁的烛火。
川流不息的人影已经散了少许,守夜的宫女提着灯笼在外面无精打采地站着。
王子情应该还在里面,月影情况不稳,他不可能提前离开。
而御医给他的答复,永远是:还很危险。
这一夜过后,王子情就必须娶月影了,身为燕国帝姬,总不能任闲言闲语诋毁自己的名声,而以王子情的为人,也必然懂得负责。
这一切,王子情是心知肚明的。
秦旭飞很想知道,此时的王子情是什么样的心情?
此时的王子情,依然坐在离月影不远处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近在咫尺、美丽却陌生的脸。
在这里滞留一夜后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他心知肚明。
既然他知道,燕王也一定知道。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提醒他,或者劝回他,所以,这一切都在燕王的授意下完成的。
王子情叹了一声,站起身,想提前告辞。
没有波澜的容颜下,早已怒火丛丛。
所有人都在欺瞒他,以为他那么不经事,那么软弱、容易摆布!
当初将他一贬再贬的父王是这样,尽力打击他的兄长是这样,他那么爱着的李写意是这样,现在,连一个番邦的皇帝,也能这样操纵他!
只是因为不想争,仅仅是因为不想计较,就活该,被这样一直一直地瞒骗吗?
他不是怨,只是很气愤,气愤到自厌!
连自己的婚姻,也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所迫。
他也许是世上最无能的亲王了。
王子情敛眸,拳头缓缓握紧,目光重新转到床上月影的脸上。
这也是一个被自己兄长摆弄的可怜人。
虽然不知道燕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是娶一个燕国公主实在是百利无一害。
那么,娶吧,让你们称心如愿吧。
写意要的江山,秦旭飞要的联姻,统统都给你们!
只是,我不会再这样沉默了。
只有站得足够高,只有足够强大,才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吧。
才可以,摆脱不被他人重视的局面吧。
才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她,不再这样求而不得吧。
王子情握紧双拳,手拢进宽宽的袍袖,那双温雅含情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一种称之为狠厉的异芒。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不动声色的看着床上的月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李写意并没有去秦旭飞的寝宫,走了半途,她返了回来。
因为她看见王子情,隔得很远,王子情刚刚从月影的房里走出,身边只有一个太监提着灯笼。
月光凄迷,王子情的脸拢在光影之间,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子……四哥?”她试探地唤了一声。
王子情淡淡地看着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漠然,这种漠然让李写意莫名心惊。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回去吧。”在李写意开口前,王子情重新抬步,缓缓地走过来说。
李写意的唇动了动。
“风凉,注意身体。”王子情轻轻一笑,用手将她的斗篷理了理。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如此随意,仿佛已经做了无数次。
李写意低下头,“恩”了一声。
随溪……应该不会有事吧。
两人就这样并肩在燕宫复杂的宫道上走着,带路的太监一前一后,举着灯笼。
“我明日向月影提亲。”王子情冷不丁地说。
李写意顿住脚步,讶异地望着他。
王子情则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只有吃惊,没有受伤。
他听到心沉的声音。
果然,果然,已经失去她的心了。
“她为我受伤,以后不会有生育了,我要负责。”强迫自己将视线挪开,王子情的语调平缓冷漠,“燕王想用这种方式拉拢我,而燕国是我求之不得的助力,我想不到不提亲的理由”
李写意垂下眼眸,好半天才低声问道:“你愿意娶她吗?”
“你逼我娶朝阳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这句话?”王子情低低地问,没有责难,没有刻薄,有的,只是深深的疲惫。
李写意身子一颤,无言以对。
“我很害怕,写意。”王子情叹息道:“你明明回来了,可是却越来越远,无论我怎么追,怎么追……都不曾追上你,这一次,让我用自己的方法追上你。”
李写意仍然无言以对,对子情,她的感情是奇怪的,那么拼命为他着想,那么介意他受到伤害,却又一手制造了所有的伤害。
维系着他们的,只是回忆的残屑吗?
她突然想起言非与闵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相遇了,才发现无论怎么努力,大概,都回不去了吧。
“……我会要求燕王将天香豆蔻作为嫁妆。”等了一会,王子情又说,“你会得到它的。”
李写意的手倏然握紧。
“成亲后,我立刻回国,退守江北,用几年时间韬光养晦,再与太子决一雌雄,等我登上大宝,就彻查瑾王的事情,关山遗留下的所有亲属,朝廷都会补偿他们。”王子情继续说。
李写意静静地听着,头微垂。
“到了那时候,写意,你有什么打算?”王子情深吸一口气,扳过她的肩膀,笔直地望着她,“那时候,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吗?”
李写意沉默,持续沉默。
这本是那么容易回答的问题。
她性命无忧,他为她翻案,还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在一起呢?
可此时,此刻,当王子情这样问她的时间,她竟然回答不上。
什么东西,不同了。子情。
年轻时的爱恋,已经不足以支撑着这太多的变化。
“到了那天,我会退隐,也希望你能好好当皇帝,不要再让悲剧重演。”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在王子情几乎绝望的时候,她开口了。
可这句话,却加速了他的绝望。
“为什么?”王子情哑声问。
月亮垂入了乌云里,清明的世界突然晦暗,王子情的脸拢在暗影里,阴沉而厚重。
“因为……我累了。”李写意抬起头,坦然地望着那张曾经魂牵梦萦的脸。
那么多年,他变了许多,明亮飞扬的眼,温柔缱锩的笑,都已不复存在。
而她呢?
面目全非。
王子情颓然地放下手,转身,“回去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是在他的手垂下时,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手背。冰冷。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越离越远,她在前,他在后。
一步之遥,那便是时光的距离,永远,无法逾越。
回到别院后,紫烟焦急地靠过来,李写意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消息。
那一晚过得辗转反侧,她本来就浅眠,这段日子以来,竟没一次睡安稳过。
风随溪一直没有消息。
到了第二天一早,燕宫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没有劫牢的谣言,也没有寝宫被盗的消息。
所有的信息来源似乎突然断了,连李铮都没有只言片语传进来。
可是燕宫确实有了一件大事,那便是楚国的齐王殿下,向燕王提出了迎娶月影的请求。
燕王慨然而允。
秦月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订婚了。
秦旭飞没有解释,只是安静得宣布了这个消息,然后望着满脸憔悴的妹妹道:“你不是一直很崇敬齐王吗?”
秦月影倔强地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嫁。”
“朕已经派人去帅府捉拿木言,他的生死,取决于你的态度。”秦旭飞没有废话,只是站起来,淡淡地说。
秦月影霍然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秦旭飞,“哥?”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秦旭飞怔了怔,随即转过身,负手背对着她,“你应该知道朕决定的事情从来不容更改。”
“哥,你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要永远把我当成妹妹,永远不会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忘记了吗?”秦月影激动之下,扯动了胸腹处的伤口,接着便是一阵咳嗽。
守在一旁的御医连忙靠了过去,秦旭飞紧紧地扣着手边的桌角,执拗着,不肯回头。
任他一直宠爱的妹妹,在身后咳出血来。
他当然不会忘记,昨晚帝林曾质问过他一模一样的话。
那时候,他不过是最不受先皇待见的皇子,母亲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嫔妃。
森冷的宫廷里,他与月影一直受人欺负,被他的兄长欺负。
他总是护着妹妹,不惜与当时身为太子的大哥扭打,然后被先皇罚跪,在倾盆大雨里跪了整整一夜。
月影跑去找他,小小的女孩,用自己柔软的身躯抱着他,想为他取暖。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说,“月影,只要哥在一天,永远不会让人欺负你,永远不会让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大雨淋漓,女孩记住了这句话,记住了有一个很宠爱自己的哥哥。
那以后,他认识了帝林。
也许不是认识那么简单,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帝林被世人欺凌到最脆弱的时候,用朋友的姿态,出现在帝林的生活里。
帝林没有让他失望,他是一个合格的朋友,一个优秀的军人,一个值得托付妹妹的男人。
有一度,他想将月影嫁给帝林,让帝林与自己成为一家人。
也许还是别有用心,但那时的决定却是真心为月影考虑。
可奇怪的是,一直与帝林走得很近的月影却笑着推辞了,帝林也推辞了,他们坦诚只有兄妹情。
那一次,秦旭飞没有坚持,他当着他们的面说:以后碰上喜欢的,朕一定会成全你们!
这是对朋友,对妹妹的承诺。
说那句话的时候,也是真心的。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没有一个人能轻易地左右他的决定了?
哪怕是从小到大宠着爱着的小妹,也可以眉头也不皱地利用。
可即使如此,秦旭飞仍然觉得无愧。
俯仰无愧!
因为——他是王。燕国的王。他要为他的臣民谋求最大的利益,在这个前提下,一切罪孽都能被原谅,一切人都可以牺牲!
身后的咳嗽渐渐变成嘤嘤的哭声,秦旭飞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你好好休息吧,大婚近日举行。”
说完,他并不回头,只是甩开袍袖,大步向外走去。
秦月影泪眼朦胧地望着燕王远去的背影,突然抓住身边一个太监的手,急声说:“快去找帝帅,让帝帅来见我。”
“帝帅昨晚在殿前跪了一夜,皇上也没有收回成命。”月影的贴身宫女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秦月影愣了愣,颓然地松开手,呆呆地坐了许久,突然抬头道:“请齐王殿下过来,本宫有话要问他。”
在此之前,她一直期盼见到楚国的齐王,因为读过他太多的诗,听说过关于他的太多传奇。
可现在,她只想问他一句话——
难道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王子情安然的坐在秦月影对面。
俊秀温雅的面容,平静得像一枚厚厚的面具。
秦月影由宫女扶起来,靠着枕头吃力的坐着,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
“月影公主。”在秦月影开口前,王子情彬彬有礼的说道:“我可以先说几句吗?”
秦月影愣了愣,然后点头,“齐王请说。”
“这一桩婚姻是楚燕两国的政治联姻,也就是说,并不仅仅与我们两人有关,它是一种象征,代表燕国站在我这边,所以,它避无可避”,见秦月影脸色微变,想出言打断他的话,王子情沉声继续道:“如果你还没有心上人,我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尽可能对你好,若你以有心上人,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在一起,但是表面上,你必须嫁给我,私底下的事情,我绝不干涉。”
秦月影怔怔,诧异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必须嫁给我,但是不用爱上我。”王子情淡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我也不会阻扰你的自由。”
秦月影哑然,牢牢地盯着王子情的脸。
那张温润的,俊秀的,才气横溢,沉静的脸。
“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秦月影吸了一口凉气,“在你来燕国之前,我就一直听说你的传言。”
“恩?”
“说你不畏权势,当瑾王遇难之后,所有人都落井下石,只有你据理力争,并且不惜被贬斥;说你才华盖世,明明诗词无双,却为了国家弃文从武;说你至仁至孝,对母亲,对五皇子全心维护,说你待人和善,说你情深意重,未婚妻死了八年也不曾另娶,即使娶楚国第一美人朝阳公主,也不过是遵循湘南王的遗训——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痴情善良的人,会说出方才那番话吗?”秦月影满眼的不可思议。
王子情自嘲一笑,“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
“真相便是,我之所以为瑾王辩驳,不是出于义愤,只是因为它关系着我所爱的人;我弃文从武,不是为了国家,只是她死后,我再也做不出一首诗一首词;我待人和善,是因为从来不曾计较过别人,他们不曾入我的心,我又何必苛求他们?我娶朝阳,不是为了湘南王的遗训,那同样是一桩政治婚姻,至于痴情……”王子情顿了顿,伤痕从眸中一闪而过,“只是再没有其它的女子让我动情而已。”
秦月影呆呆愣愣地坐在原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
“没有贬低,我只是想告诉你,事实是残酷的”王子情近乎残忍地望着她,“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你以为的那么美好。”
秦月影头一偏,执拗地说:“你这是借口。”
王子情淡若柳丝地一笑,“事实也罢,借口也罢,世事总是身不由己的,月影公主应很清楚。”
“什么叫做身不由己?”秦月影转过头,眉毛一挑。
即使是一个小女孩,她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公主,此时的气势,仍然凛冽。
“我命由己不由人”秦月影傲然道:“即使哥现在想不通,我也不会乖乖地受人摆布,不像你,自欺欺人!”
“哦?”王子情并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你想怎么做?”
秦月影语塞,想说什么,又只是恼怒地望着门外。
“逃婚?”王子情失笑问,“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怎么逃?”
秦月影没有说话,但是闪烁的眼神已经透露了她的答案。
“也许你真的有逃跑的渠道,但你不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黄土,你总有被找到的一天,到时候,燕王碍于兄妹之情,自然不会难为你,却一定不会放过助你逃婚的人,即使他没有找到你,这满宫的下人,恐怕也要被牵连,你的任性建立在这么多人的鲜血上,你真的忍心?”王子情的声音云淡风清,却又似有千万斤重,压得月影透不过气来。
“……我有办法让皇兄收回成命。”等了半响,秦月影又不服气地说。
王子情轻声笑道:“你千万别说以死相逼。”
秦月影的脸色青白一片,无言以对。
显然,王子情又猜对了。
“你何必逼你大哥,说起来,他不欠你什么,反而是你一直亏欠于他,若你真的以死明志,你将他又置于何地?你想让他背负逼杀亲生妹妹的罪名吗?”
秦月影怔怔,又是无语。
“所以,你身不由己”王子情淡淡地下着结语,毫不留情地打碎她所有的幻想。
“一定还有其它办法!”秦月影咬牙切齿的模样让王子情啼笑皆非。
这样的场景,算不算逼良为娼?
长久以来,虽然他一直不曾对谁有过什么出格动作,但是倾慕于他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即使朝阳,也对他情根深种。
而现在,他在说服一个对他没有兴趣的女子嫁给自己,两人就这样冷静地讨论着种种可能,将一生一世的承诺变成一句笑话。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真正由着自己吗?”王子情漫不经心地转开话题。
秦月影疑惑地望着他。
“无父无母无情无爱无国无家”王子情一口气说了六个无,这才转过头,微微笑道:“只有除了自己外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由着自己为所欲为,否则,你只能身不由己。”
秦月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相对着沉默,秦月影在慢慢绝望,而王子情,至始至终,都显得平静而安详。
看着秦月影的坚持,便如看到曾经的自己。
毁掉她的自信,让王子情有种残忍的快意,以及……刻骨的忧伤。
世间的网,谁能逃脱?
“你也爱过,是不是?”秦月影终于没有了最初的自信,有点无力地问道:“你曾经为了你的爱人坚持八年之久,你应该知道什么叫做非他不可,即使你许我自由,那也是不同的,我想给自己的爱人一个纯粹,齐王,你真的不成全吗?”
王子情站起身,很不礼貌地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他低低地回答才从潮湿的空气里传了进来,“爱,也是身不由己的。”
而他,也渐渐不懂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