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y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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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阵法初现
手挑琵琶,铮然声响,如金戈,穿云裂石。
并不太凌厉的乐曲,生生的压住了漫天的战鼓声、号角声,又与他们混在一起,是杀伐之气,是平和之音,是魔是障,竟让在场的人都有一瞬的旌摇神移。
过了边界又走了几日,这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抵达龙山口。龙山是燕国第一大山脉,连绵起伏达数百里,奇峰险峻,峡谷众多。尤其是山口一带,算得上兵家必争的险要之地。
王子情毕竟是在军旅呆过的人,经验触觉都比苏亚敏感许多,到了山口前,他扬手叫停了队伍,策马来回着打量着山形。
龙山口的第一站叫做天门峡,顾名思义,是两座陡峭的山峰比肩而立,中间仅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径可供人通过。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形,只要牢牢守住峡口,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
苏亚也察觉到地形的可疑,终于策马从后面赶了过来,与王子情并立。
“齐王殿下,需不需要绕路而行?”苏亚略有点生硬地问道。
王子情不语,回头探寻地望着霍子路。
进了燕地,霍子路便是地道主,所有安全示意也全部由燕国负责,换句话说,若和亲公主在楚国出事,那么是楚国失约,若是在燕国出事,那楚国便有了光明正大出兵的理由,这一行的安危关系着两国近几年来的和平与否,霍子路也不敢掉以轻心。
想了想,他提议道:“虽然我能保证燕国与楚国联姻的诚心,但为了防止不法之徒,还是先派几个斥候前去查看一番。”
苏亚点头道:“我带几个人过去。”
王子情看了他一眼,严声说:“苏将军不得鲁莽,情况不明,将军不能以身犯险。”
苏亚还待分说,却被王子情决然的态度震慑住,只得遣了一名小队长,领着二十名斥候去山门处查探虚实,而送亲队伍则原地停下,又遣了两队斥候左右排开。
那二十名斥候进入山谷许久也未有动静传出,众人正狐疑着,苏亚更是按捺不住,想亲自探探究竟,只是在妄动时,又每每被王子情的目光阻止了。
王子情颇为难地看着苏亚:他与楚云笙同龄,从小到大长于京城,虽然也假假地在军营呆了半年,但毕竟太年轻,苏可南将他的儿子送到燕国来,与其说是躲开楚京变幻莫测的形势,不如说,是给自己添麻烦。
年轻,总是会误事的。
正在苏亚愤愤不已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脚下的大地也瑟缩的抖了几抖。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俱变得雪白。看情况,山门好几处关键的地方埋了炸药,一旦点着引线,山体崩塌,谷里的人非被尽数活埋不可。
若他们贸贸然地进去了,在场的一千人,恐怕无一人生还。
这样的杀招,显然是有人不想看到这宗政治婚姻如常举行。王子情目光如电,犀利地看向霍子路,霍子路也是一脸震惊,看样子他确实并不知情。
前方爆炸时,风随溪则在第一时间抢到公主的銮驾前,他是以太子亲信身份加入队伍,享受的特权比旁人大,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为也无可厚非。
“先下车。”风随溪掀开车帘,急声道:“他们的目的一定是公主,这辆车的目标太明显。”
李写意将紫烟往他手中一推,冷静地说:“随溪,公主的安全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出事。”
风随溪不由自主地将紫烟扯上自己的马背,又伸手去拉李写意,李写意却已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引着缰绳,往前面的王子情策马而去。
如果她没有预料错,山谷的炸药,只是一个前奏而已。
她自小习马术,也见过许多大战场面,比起从未出过宫门的闵柔,当然是闵柔更需要人保护。
风随溪看着她的背影,气得咬牙不已,只得在马腹上加了一鞭,紧紧地追了过去。
“闵柔?”王子情也正从队伍前方策马过来,行到中途,见到她不禁皱眉道,“你又不会骑马,不要逞强”,说完,他长臂一捞,就要将李写意抱到自己的马上。
李写意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自己扮演的闵柔公主确实是一个不会骑马的闺中淑女,稍一怔忪,人已经落到了王子情的怀里,王子情将她环到双臂间,然后回身吩咐苏亚布防。
风随溪也停在了左右,见到此状,别开眼神,警惕地看着四周。
霍子路早已满头大汗,正打算解释,前面派出的斥候已经拍马而回,跑到最前面的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王子情马前:“殿下,左右都有伏兵!”
“多少人?”王子情戈登一下,随即冷静地问道。
“不少于五千人。”斥候喘着气,神色间难免流露出惶恐。
他们只有一千人,除却随侍的宫女、侍从,真正能打战的不足八百人,以八百对五千,无异于找死。
而现在的情形:前面的山谷已经被炸,敌方又是左右夹击之势,他们只能往后退。
“回昨晚我们经过的小镇,那里地势高,可以守一段时间,只是……”王子情深吸一口气,恼怒地望向霍子路,显然要等着他的解释。
霍子路早已满头大汗,见王子情若有实质的目光扫来,连忙摆手道:“齐王殿下,请绝对相信燕王陛下的诚意,这件事情……”,说完,他转头看向还跪在原地的斥候,沉声问:“那五千兵是正规兵吗?甲衣上有没有标志?”
“回霍大人,没有任何标志,但是军中有诸葛弩,应该是正规军。”斥候实事求是的回答道。
“有诸葛弩就是正规军了吗!”霍子路斥道:“也许只是一伙纠结的强盗。”
“霍大人!”王子情冷声打断他的话,“强盗也好,燕军也罢,再不退,我们就要成为别人的瓮中之鳖了!”
霍子路抬眼看着那个俊秀温雅的齐王,此时散发的威势足可将人冻成冰。
坐在王子情身前的李写意也察觉道他的情绪,有点异样地望了他一眼,她陷在他的双臂之间,扬起头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与清晰的轮廓,依然是熟悉的那张脸,却又有什么,已经改变。
霍子路也来不及为自己的陛下辟谣,快手快脚的安排人弃辎重,换轻骑,往昨晚下榻的永安城赶去。
永安城的守备是霍子路的好友,如果这伙强盗真的是燕国的什么人叛乱,至少在永安城可以保证安全。
等人全部上了马,那五千伏兵已经出现在两边的视野里,成八字形展开,将王子情一行夹在中间的驿道上。
前面,是兀自散着火药味的死亡之谷,两边,是已经搭弓上弦的不速之客。
送亲的八百勇士自发地将王子情、李写意、风随溪还有苏亚这些人围在中间,一边提防对方的乱箭,一边缓缓地往永安城退去。
苏亚自方才山谷出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到了此时,他突然策马向队伍前跑去,伸手取下马鞍上挂着的长弓,又顺手从箭壶里抽了一只利箭,马未停,箭已呼啸而去,正好折断了对方领头的一只令旗,让楚军士气一振。
王子情虽然怪他鲁莽,却也不得不承认:身为田京的徒弟,他也不是全然让人失望。
“来者何人!”霍子路职责在身,早已拍马追了上去,与苏亚并立,用真气喝问道。
两队人马相隔足有三里远,霍子路的这一喝也足足传了三里之远,话落后,依然余音不绝。
对面八字排开的队伍里终于走出一个能说话的人,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是马背上挺直的身姿,熟练的骑术,似乎并不是普通盗贼能拥有的。
王子情本也不想躲在队伍中间,奈何闵柔在他的马上,他不能拿闵柔的安全冒险,所以只能在后面看着苏亚他们。
那人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在逆光中举起手,然后再重重地砍下去,见到手势,排在他身后的骑兵立刻冲了下来,驿道的地势偏低,他们从高俯冲而来,气势便胜了一筹。
霍子路咒骂了一声,一边吩咐弓箭手射箭,一边下令众人全速撤离。
“我带人拦着,苏将军护送公主回永安城!”见骑兵越来越近,霍子路回头向苏亚喊道。
苏亚沉着脸道:“这件事楚国一定会追究,只是霍大人现在一定要和公主一起走,焉知那永安城就不是贼窝?”
霍子路苦笑一下,却也辩驳不得。
“我带兵断后,殿下和公主先走,不要停下来。”苏亚又策马回到队伍中间,向王子情叮嘱道。
王子情点头,“小心点,活着回来!”
没有推辞,也没有其它的话,他很明白什么时候该舍,什么时候不能意气用事。
王子情眼中的担忧与理智让苏亚肃然一礼,“是”。
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齐王殿下。
敌人越来越近,并不耀眼的秋阳经过铠甲的反射,明晃晃的一片,天地间皆是肃杀之气。
王子情扭过马头,骏马嘶鸣一声,二十余人箭一般往回冲去,中间的自然是王子情与李写意,风随溪与紫烟在右边,霍子路在左边,另有十几名大内高手散在他们身后,用剑格开后面射来的流矢。
他们一直没有往后看,无论后面的战况多么激烈,无论有多少人为了他们而死,他们都不能回头。
若是输掉这一战,并不仅仅是自己会魂留异乡,楚燕两国近六年的和平,也会就此告吹。
永安城终于遥遥在望,霍子路举起自己的令牌,屏足真气,让守城的将领开城门,吊桥缓缓地落了下来,永安城的守备已在高处看见了战况,连忙派了一行亲兵出城相迎。
等众人人尽数进了城门,架在护城河上的吊桥再次缓缓地拉了起来,李写意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风随溪心念一动,将怀里的紫烟递给霍子路,然后引马回身,“我去救苏亚。”
李写意一惊,直起身想阻止,风随溪抢先开口道:“别担心,五千人还困不住我”,说完,他已拍马而出。骏马冲到了已经升起一半的吊桥上,纵深一跃,空中白马白衣的傲人身姿,让城里的人莫名地沸腾起来。
王子情敛眸,透过渐渐合上的城门,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沉吟道:“他不是阿飞。”
那样的身手,那样的气势,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在他回马的一瞬,分明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气,如此桀骜不驯。
李写意没有接话,只是怔怔地望着朱红脱漆的大门,心慌莫名。
落下吊桥后,永安城很快就进入了戒备状态。
永安只是这荒野之地的一个小城,建在山岗之上,全城的居民不过数万,虽然城池工事一应俱全,但是毕竟比不上大城市,城里的守备力量实在乏善可陈。
到了中午,在外面负责拦截的八百士兵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不少,其中大多是为隐身在士兵里天机阁的成员,仗着武艺高强,从五千人围剿里成功地退回了永安城。
到了下午,回城的人越来越少,总量不过二成,那些始终没有露面的人,大概已永远地埋骨在异乡的徒弟上了。
然而,苏亚没有回来。
风随溪也没回来。
王子情寒着脸,至始至终都站在城楼的箭垛后,眺望着远方的战场。
霍子路也沉着脸,等着应对王子情的怒火。
“霍大人还以为对方是普通强盗吗?”王子情的声音分明压着讥诮与恼怒,千里送亲,结果送成了瓮中之势,他身为主使,实在称不上光彩。
霍子路望着远方已经隐隐形成方阵的‘强盗’,现在的数量远非当初的五千人,仍然有打量未着标志的士兵从左右两方涌来,至现在,足足有万人余。
这样的声势,这样严谨的布防,当然不可能是所谓的强盗。
霍子路面色微窘,好半天才坦然道:“是宁西侯造反了。”
“宁西侯?”王子情眉毛一挑,等着后文。
“陛下登基时为了燕国稳定,曾经诛杀过许多心怀不轨之臣,这宁西侯,恐怕就是漏网之鱼,现在想借着楚国公主和亲的事情,引发楚燕战事,他好浑水摸鱼。”霍子路秉着情报不外露的原则,只是极简单地解释了两句。
王子情也并不细问,他懂得不得干涉旁国政务的规矩,“那个宁西侯的兵力如何?”
这才是当务之急。
霍子路锁起浓眉,思索片刻道:“有五万之众,还不包括他私下的兵马。”
“永安城里的守卫呢?”王子情几乎不抱希望地问道。
“五千。”霍子路很快地回答,眉目间也满是不安:“我已经派人向燕京求救,但是不知道援兵什么时候来”。
王子情闻言,双手搭在城垛上,迎风站立,良久才淡淡地说:“守城吧。”
霍子路应了一声“是。”转身下楼的时,王子情依然站在原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或惶恐,俊秀的容颜满是平静与坚定,明明是异国的土地,明明是异国的士兵,他的表现,却好像一位本国的王者。
必须提醒陛下好好注意这位齐王殿下了,霍子路想。
走下楼梯,撞到闵柔公主与她的贴身侍女紫烟正在城楼下,似乎想上楼,却又被士兵劝住,双方正在争论。
见到霍子路,那些士兵如见到救命稻草,连忙将矛盾转到了霍大人身上,“闵柔公主要上城楼,属下怎么也劝不住,大人……”
“知道了。”霍子路不等他们诉苦完毕,已经走到李写意身前,和声劝说道:“公主殿下,所谓千金之躯不坐危堂……”
“本宫会带侍卫一起上去。”李写意打断他的话,拍拍手,跟在她身后的‘夜叉组”成员已缓步走出,个个龙行虎步,却又片尘不惊,显然皆是高手。
霍子路虽然惊愕,却还是不肯妥协,李写意也知道他的犟脾气,上次在楚京大街上曾见识过一回,索性不再口舌之争,直接命人将他推向一旁。
霍子路也不是泛泛之辈,正准备奋力反抗,王子情刚好出现在楼梯之上,望着底下乱成的一团,不解地问道:“闵柔,你来干什么?”
李写意仰头望了他一眼,随即垂眸坦诚地回答道:“我在等人。”
等着那白马白衣,从天边疾驰而归。
王子情皱眉望着她,突然心念一动。
阿飞,言非,难道此‘飞’即彼‘非’?
“上来吧。”他终于松口。
李写意让霍子路先将紫烟安排妥当,然后带着五名夜叉组的成员登上了城楼。
与轻衣铠甲的王子情并肩而立,风拂发丝,一齐望着远方的滚滚的烟尘,苍茫大地。
她的手指扣入了城墙的缝隙里。
“他会回来的。”王子情知道她的忧心,轻声安慰道。
“我相信。”李写意微微一笑,言语坚定,目光却不肯离开一瞬。
他总是表现得无所不能,天下似乎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除了那次中了悱恻,看见他难得的脆弱外,她确实,不曾担心过他。
即使是现在,她也坚信他不会出事,一定会安全地带着苏亚回来。
只是……
斜阳愈近,她守望的身影,一直未能出现。
当日傍晚,宁西正式对永安发起进攻。
自城头向下望去,数万宁西兵黑压压地在城下排开了阵势,旌旗蔽日,铁甲生寒,数不清的刀枪箭镞密如林立,气势仿佛足以摧毁所有的阻碍,一举攻陷锁定的目标。
宁西军一向以悍勇闻名,而城下的队伍显然是精锐铁骑,一旦全力发动进攻,那种一往无回的气势确是可以令常人胆寒。
激昂的号角声中,宁西阵中万箭齐发,一波波箭阵密如骤雨般破空袭来,来势异常急劲,用的竟是威力远胜寻常弓箭的床子弩。
趁着城头的永安守军被密集的弩箭逼得缩在城垛之后,一时被压得抬不起头,宁西军的步兵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下午的那五千骑兵意在偷袭,为求行军轻便快捷,并没有携带上足够的攻城装备,无力强攻,而现在,新增援的援兵做足了准备功夫,云梯巨木、床弩战车无不齐备,显见得是准备好了要打上一场硬仗。
一波强过一波的猛烈攻击中,沉重的攻城车和巨木开始轮番轰击紧闭的城门,一架架梯沿着城墙迅速升起,数不清的宁西兵奋不顾身地争先向上,转眼之间就攀上了城头,与城上的守卫军短兵相接。
一时之间,城上城下杀声震天。
李写意早已被王子情强行送下城楼,他却亲冒矢石,始终立于城楼之上。
尽管是别国的皇子,但如此不畏生死,与士兵同甘共苦的行为,还是让众人大为震惊。
天机阁的人被秘密派往他的身边,所以流箭虽多,却不能伤他分毫,只是战火凛冽,残肢血溅,仍然惹了一身杀伐之气。
自从有宁西军攻上城头,床子弩的发射便已停止。床子弩原是极有效的攻城利器,一床可架数十弩弓,每次可发射数百支寒鸦箭,再加上床弩弓大箭长,力道强劲,只要算准了目标距离,射上城头时仍有极大的杀伤力。攻城时几架床弩轮番发射,足可以压制城上的守军,掩护已方的士兵冲锋陷阵。只是一旦双方短兵相交,这床弩的威力便发挥不出来了。
宁西来袭之初,王子情便已料到他们会用上床子弩,故此早已叮嘱城头守军及时闪躲,不必还击,丝毫没有打算与之硬行相抗。待到宁西军攀上城头,床弩停发,他才一声令下,无数守卫军立时从城垛后涌身而出,有的手持长枪,不待云梯上的宁西兵爬上城头便举枪刺下,有的火箭在弦,专门瞄准了宁西军的攻城车不断发射,更有一队臂力过人的弓箭手架起排弩,对着宁西军进攻队形的中部弩箭连发,硬生生将进攻的宁西军从中截断,后队受阻,宁西军的前锋无以为继,攻势顿时减弱了许多。
攻击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战况仍然僵持不下。王子情指挥着城上的守兵各司其职,进退有序,牢牢控制着城头的局势,排弩的发射时疏时密,骤急骤缓,始终将攻到城下的宁西军控制在一定的数目之内,使得城上的肉搏无时或停,不让宁西军有机会发射床子弩,却也无力攻破守军的防线。
攻城不比野战,没有多少自由发挥战术的机会,更不是一方人数占优便能轻松取胜的。尤其是当守城一方严阵以待时,通常都是一场硬碰硬的恶仗。攻上城头的士兵几乎是踩着十倍以上的尸体爬上去的,大部分都是身边的同袍兄弟。
浓厚的血腥气息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这一场硬仗自黄昏直打到日落,宁西军接连变换了数次攻势,从正面转到侧翼,又从侧翼转回到前方,却始终未能打开一个缺口。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久攻不下的宁西军才不得不鸣金收兵。
漫山遍野的宁西军潮水般退去后,永安城前一下子显得异常空旷。暗沉沉的夜色中,只有几点零星的火光仍在闪烁,那是攻城车焚烧过后的余烬。微弱暗淡的火光下,依稀可见满地的断肢残骸狼籍一片,一眼望去,整片土地几乎全是红的。
“兵退了。”一直死守在城头苦战的霍子路随手抹了把脸上飞溅的鲜血,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有些脱力地靠到了城墙上。
“没有退。”王子情凝望着远方隐约的灯火,沉声道,“他们只后撤了不到二里,依傍着山谷就地扎营,看那火光的分布形势,已将永安包围起来了。”
“哼!要围城么?”霍子路忿忿地捶了下城墙,颇不服气地挑高了眉毛,“以为这就能困得死我们?”
“城中的存粮还能支持一段时间,兵器的储备却不很充足。”永安的守备在一旁冷静地接口道。“如果大军只是围困,永安应该可撑过一个月有余。但如果天天象这样猛攻,人员和武器消耗过巨,可支持不了多少日子。”
“一个月?”霍子路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可能围那么久!难道燕国的其它军队是吃素的么?只要援兵一到,咱们就来个里外夹击,管保教宁西军有去无回!还想把咱们生生困住?真是做梦!”
“但宁西军若是持续强攻呢?”永安守备忧虑道,“今日一战,我军的伤亡近五百人,弩箭和檑石也消耗近半,宁西军的伤亡人数虽数倍于此,他们却有的是生力军。象今日这样的硬仗再打上几次,永安城中就无可用之兵了。”
“这个么……”霍子路怔了一下,想要反驳,但想起今日宁西军的勇悍,心中也不禁犹有余悸。惦量一下,自知城中兵员不足,经不起折损,绝无可能在魏军的连续猛攻下守住太久,便忍不住转头望向王子情,“齐王,你的意见呢?”
“……宁西军应该不会持续猛攻。”王子情从凝神远眺中收回视线,略略沉吟了片刻,道,“今日之战,我刻意缠住他们激烈肉搏,便是为了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好教他们知道,要想拿下永安城,便需得付出惨重的代价,绝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到手的。而且……”
说到这里,王子情微微停顿了一下,望着前方灯火连绵的宁西军营帐,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他们既然是造反,一定会封锁消息,不让朝廷知道这件事,而且也必须保存自己的实力,他们摸不清我方的虚实,不知道城中的防卫情况,应不敢拼着损兵折将也要强攻下永安,把兵力都消耗在此地的。”
说到这里,王子情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那些派出去求援的斥候,恐怕无一生还吧。
“这样说来,他们是打算要围困永安?”
王子情点了点头,淡淡笑着对二人道:“这便到了二位大显身手的时候。霍大人处事周详,长于筹算,必能将城中的粮草善加调度,使之维持到最长时限。守备大人了解地形,谙熟军务,自然能率领士兵加固城防,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宁西军毕竟出示不明,难以持久,只要我们牢牢守住,待援军一到,那便是敌人大败而归的时候了。”
夜色沉暗,火把的光芒闪烁跳动,掩住了王子情眼中的神情,也掩住了他笑容之下的浅浅忧色。他方才所说的虽不是假话,却也不是全部的事实——为了让他们二人安心守城,那些藏在心中的隐隐疑惑,和未经证实的猜测与直觉,他并没有说出来。
他在永安,虽然是皇子之尊,却是外臣,如今日这般领兵作战,已算越矩。以后,恐怕会越来越难以自处了。
抬眼望去,黑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
城楼下,李写意同样望着街道上弥漫着血腥味的夜色,不经意抬眼,望见火把映射下王子情淡淡的眉眼,心中竟是一片祥和之气,连白日的担忧也无从寻起。
好吧,一起守着永安吧。
你会活着,我也会活着,随溪也是,谁也不会提前离开。
直到最后。
王子情并没有料错,接下来的三天再也没有如此猛烈的袭击,但小型的攻击还是不断,每一次永安都要损失几百兵勇,不仅如此,这样摸不清规律的进攻让守城显得极为被动,将士们往往刚下城楼,就会被号角唤上去,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也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再这样继续下去,永安城面对的将不是粮食短缺问题,而是休息严重不足,走在路上,几乎所有人都顶着一双熊猫眼,困倦从骨子里透出来。
王子情他们也是连着三日的不眠不休,实在支撑不住了,才从城楼上被替换的霍子路劝了向下来。
整整三天,没有丝毫援兵的痕迹,风随溪他们也没有消息。
李写意特意就当天的情况询问了其他人,他们只说最后一次见到苏将军确实是与那个阿飞在一起,后来被敌人追入密林,再后来就没有了音讯。
末了,被询问的人意味深长地说:“恐怕是凶多吉少”。
李写意神色不动,只是眸中之色,深了几分。
走到驿馆门口,王子情刚刚被霍子路赶了下来,容颜甚为憔悴,可是眉宇间却依然有股子自信,让人安心。
李写意笑着迎上去,在王子情还没有开口前,跟在李写意身后的侍从已经快步上前,点了王子情的睡穴。
扶住他虚软的身子,李写意淡淡地交代一句:“让齐王殿下好好休息一会。”
三天不眠不休,对他的身体耗损太大,可是又深知他的为人,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安眠,李写意不得不出此下策。
从他怀里搜出令牌,李写意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们去结束它吧。”
永安城两里之外的密林。
前方的战场如火如荼,厮杀声,轰鸣声,阵阵传来,帝林锁紧眉头,有点焦虑的来回走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停在了一架蒙着白纱的行辕前,拱手道:“陛下,还不救援,永安城就真的沦陷了,若和亲公主真的出现意外,那楚燕两国的关系……”
“不急,让朕见识一下楚国齐王的能耐吧。”白纱里,传来一个清朗从容的声音。
帝林又皱了皱眉:他并不是不知晓陛下的理由,宁西侯的反意他朝廷早已知晓,陛下一直按兵不动,只是想将其余的反朝廷势力一起逼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可是,拿楚国的和亲公主做诱饵,坐视永安城围攻三日而不管,这样的冷静,帝林还是学不会。
望着燕国自己的军队自相残杀,帝林身为将领,早已心痛异常,燕王却仍然在等,等着所有零散的反动兵力全部聚集过来。
看起来,楚国齐王的能耐并不算差,以前听到的名声无非是诗书文采,现在方知,他亦有足够的理智与能耐做一位合格的大将,虽然谈不上用兵如神,但是行军布阵、指挥若定,都有一种王者的气度与风范。
这三天坚守,除了霍子路的功劳外,倒有大半是齐王的。
又一轮攻击结束了。
宁西军暂时撤退,方才交战的战场上,徒留一片断戟灰烬,地上的血叠了一层又一层,尽染红色。
“信报传回朝廷,再调兵前来需要五天,只怕今晚宁西侯会来一次总攻”帝林略有点担忧地说:“再不出兵相救,恐怕……”
他的话未能说完,突然“咦”了一声,重新端起远望镜,看着战场上的突变。
永安城,城门被打开了!
吊桥缓缓落下,城里的所剩下的最后三千兵士倾巢而出。
正准备撤退的宁西军显然也吃了一惊,领头的大将立刻令旗一指,重新将大军带了回来。
两军对阵,没过多时,短兵相接,方才的余音未尽,新的厮杀声再次响起。
永安城,一轻纱女子缓缓走上城楼,怀抱琵琶,卓然而立。
纷扰血腥的战场,遮天蔽地的喧嚣,因为她的身影,而蓦然安静了许多。
便如一个遗世独立的仙子,说不出的冷,说不出的傲。
“她是谁?”一只手掀开白纱,凝望着远处单薄而挺直的身影,平和的语气第一次失控。
“难道是……这次和亲的闵柔公主?”帝林喃喃自问。
手挑琵琶,铮然声响,如金戈,穿云裂石。
并不太凌厉的乐曲,生生地压住了漫天的战鼓声、号角声,又与他们混在一起,是杀伐之气,是平和之音,是魔是障,竟让在场的人都有一瞬的旌摇神移。
腥风血雨中,女子仍然一脸宁逸,仿佛脚下的鲜血,眼前的残肢,都不能触动她分毫,她敛眉,抬眸,似与这个世界隔离,又凌驾在这世界外。
“这琴音有什么玄妙?”帐中人突然问。
“用琴音指挥战事,比用军鼓更隐秘,这位女子显然是站在高处,通过自己对全局的了解,指挥地下的兵勇。”帝林沉吟。
“……楚国公主怎么会兵法?”帐中人轻声道,也不知道是问帝林,还是自言自语。
帝林无法作答,只是紧紧地盯着前方的战局,总有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头滑过。
乐音越来越急,一声紧过一声,宁西军也终于发现了蹊跷,无数箭矢雨点一般向女子射出,帝林都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跟在女子身后的侍卫突然跃起,手震长剑,将箭矢一一挑飞,那么凌厉的攻势,竟未能伤得她半点衣枚,而如此的生死之间,女子始终安详从容,连眉睫都未眨一分。
城楼下,那三千兵士突然往回撤了少许,旌旗摇动,无数的人无序又有序的来回奔跑着,忽左忽右,时而进攻,时而退守,硬是将对方的几万兵马,折腾得云里雾里,措手不及,满目望去,不知哪里是敌,哪里是友。
帝林目光一闪,突然大惊失色,“回龙阵,竟是回龙阵!”
难怪会觉得那么怪异,难怪三千兵马可以与几万人周旋如此之久,难道那琴音会如此震他心扉!
原来,他终于有幸目睹了八年未曾面世的绝世阵法!
“……让平阳侯出兵吧”帐中人沉默了半响,然后淡淡地说:“你随朕回宫。”
帝林有点不舍地看着前面的战局,终于还是跪了下去,“遵命。”
三千对三万,纵有绝世阵法,却终究有点吃力。
李写意脸色苍白,激荡的琴音在伤敌的同时,也自伤八百。
胸口血气翻滚,指尖生疼。
可是她不能乱,任何一个乱音,都会导致阵法出现瑕疵,都会让这最后的三千人全军覆没。
天机阁众人牢牢地守在她身后,霍子路则一脸惊奇地望着她的背影。
脸色越来越白,她几乎快看不清战场上微妙的变化,头有点晕眩。
就在李写意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霍子路突然雀跃地冲到旁边,手按住城垛,大喊了一声:“援兵来了!”
远处的密林,燕军如潮水般涌出,为首的正是燕王的亲信平阳侯。
宁西军早已被回龙阵弄得头晕目眩,现在又是突降奇兵,自然是兵败如山倒,不一会就结束了战局。
李写意放下琵琶,手捂着唇一阵咳嗽,红色的血丝从指缝里透了出来。
霍子路眼尖,早已抢过去扶住她,“公主殿下?”
“没事”李写意微微一笑,不露痕迹地将手藏入袖笼里,又将最后一粒救心丹含进口中。
霍子路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有敬佩,有困惑,更多的是震惊。
这样的女子,这样绝世的风采,才配得上陛下的天纵英才吧。
也许和亲并不是一件坏事,只是……为什么传言的闵柔公主与真人如此大相径庭?
李写意也在头疼他的疑问,连忙将自己方才的借口抛了出来:“是四哥教本宫的,只是四哥累得晕眩了,所以本宫才勉为其难,亲自上阵……”
她料得霍子路不会真的去向王子情求证,这个借口希望能行得通。
霍子路将信将疑。
“霍大人。”下楼的时候,李写意突然叫住他,轻声交代道:“刚才……的事情,不要向齐王提起了,他若知道我逞能,一定会骂我的。”
霍子路点头应了,心中越发觉得奇怪。
而王子情醒来的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自责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永安的围困终于被平阳侯的援兵解开,王子情虽然对燕国的援兵来得如此之迟表示愤慨,但终究是有惊无险,平阳侯代燕王犒赏三军,又在永安城滞留了一天,这才率兵回去,继续清除余党。霍子路他们则在近五千军的护送下,继续往燕京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