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江北事歇

作者: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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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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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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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730字

第十三章江北事歇


终于到了出口,王子情转过头,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不需要面面俱到,已经够了,剩下的,交给我做!”


宁遇鬼神,莫入燕宫。


他极目望去,巍峨的殿宇飞檐耸入苍穹深处,回廊森森,曲径通幽,无数的关卡都有着各自的口号,确实称得上壁垒森严,万夫莫开。


若是当初真的硬闯燕宫,可能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正深思着,后面突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木先生,皇上请你去书房”。


木先生转过头,燕国繁复的服装让他少了从前的英气,平添了几分儒雅,只是英俊傲然的眉眼,还是属于从前的李铮。


“木先生,帝帅也在。”女子走了过来,小巧秀气的脸仰起,和气地笑笑。


“谢琴姑娘。”李铮拱了拱手,在少女温煦的笑意里走开。


“木言……”琴姑娘看着他远去的,硕长挺拔的背影,含着笑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一个月前因为在猎场救了皇驾而受到燕王大肆重用的木言是燕宫的新贵,因为神秘,因为不逊于帝帅的英俊,因为他对景沉思的忧郁,他已引得燕宫的宫女小姐们蠢蠢欲动。


一路上拿着燕王配给他的金牌,顺利地通过了十几个关卡,李铮终于到了燕王寝宫旁边的书房。


外面的侍卫见是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撩起明黄色的帷幔,请他进去。


李铮第一眼便看到了一身便装的燕王,秦旭飞。


秦旭飞与帝林同龄,只是看上去比帝林稳重许多,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着,与英气迫人的帝林相比,也丝毫不显黯淡,反而有种夺人瞩目的王者之气,那双明亮异常的丹凤眼总是温和的,可是当他望着你的时候,明明无所表示,却仍然有种暧昧不明的情绪让你心寒莫名,极尽洞悉与睿智,每次李铮与他对视后,总会心有余悸半天,五官修眉挺鼻,比起帝林多了份俊雅的文气,只是刚毅微抿的嘴唇,却不经意地写尽天家无情。


秦旭飞大概是李铮见过的最矛盾的人,他聪明,英明,和蔼,有时又喜欢猜忌,暴虐,喜笑无常。


相处一个月,却始终也摸不清他的深度。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种奇异的魅力,让所有人都膜拜他,追随他……畏惧他。


那个十七岁就弑兄夺位的少年,近十年来,早已用铁血手段让满朝文武服服帖帖,在燕国,他的任何一个眼神,都是不容置喙的圣旨。


他太精准,太深不可测,也许他真正表现得像一个人的时候,就是面对帝林时。


所以此刻站在帝林旁边的秦旭飞少了平日的高不可攀,反而带着一抹难得的笑容,不是冷笑,也不是嗤笑,而是真正地笑。


“你真的不留在燕京吗?”李铮进去的时候,秦旭飞刚刚问完这句话。


帝林施了一礼,毫不松口道:“陛下,臣属于战场,燕京之地太过于安逸,不适合臣。”


秦旭飞不再多说,他们已经就这个话题讨论千百回了。


帝林直起身,转头便看到了李铮。


他刚刚听燕王提起木言,当时还以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却不想是如此年轻英俊的年轻人,“你就是木言?”


李铮也打量着眼前这个在燕国堪称传奇的绝代名将,洒然一礼,“久仰帝帅大名。”


帝林仍然审慎地望着他,“踏雪勇悍,木先生能在一招之内将其制住,武功之高,让帝林佩服至极,只是踏雪一向温顺,为何会突然发难?”


踏雪便是秦旭飞的坐骑,那日骑马出去行猎,到了途中,踏雪突然失控,带着他跑离驿道,横冲直撞,眼见着就要将他颠下,当时李铮斜插而入,一招便让踏雪驯服,解了秦旭飞的围,因为这救驾之功,加上木言落拓江湖的身份,秦旭飞便将他带进宫里,做了侍卫。


听出帝林语气里的责难,秦旭飞颇有点护短地说:“后来查处踏雪在途中受了迷迭草的刺激,却并不关木先生的事情。”


帝林见皇上开口,随即不再多说。


李铮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知陛下召微臣来,所为何事?”


“哦,是这样的。”秦旭飞想起正事,转过身,面向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一张行军图,指了指西水方向道:“得到消息,庆国发兵出其不意地攻打楚国,庆国北防虚空,帝帅提议趁机攻打庆国,将燕国的北疆再往前推行百里。”


“如此军机大事,微臣实在不便知道。”李铮谨慎地说。


“无妨。”秦旭飞明白他的估计,安心地笑道:“木先生一身绝世武功,留在燕宫当一名小小侍卫实在委屈,朕想让木先生与帝帅一同出兵,疆场乃男儿建功立业之地,若木先生能得胜归来,朕自当加官进爵。”


李铮怔了怔,他费尽心思进燕宫是为了天香豆蔻,却并不想为了燕国的功名利禄。


“木先生可是不愿意?”秦旭飞和如春风,又深若幽潭的眸光淡淡扫来,李铮心中一凛,弯腰一揖,“臣谢主隆恩!”


他也明白,区区的救命之恩根本不足以取信于秦旭飞,他受到的考验,还有很多。


秦旭飞满意地说了一声“免了,”帝林则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


“对了,楚国派使者过来说要联姻,朕也有意与楚国联盟,这联姻之事也未尝不可。”秦旭飞又说。


帝林不语,黑着脸站在原处。


秦旭飞大笑,“还在为帝老将军的事情耿耿于怀呢?将军不是已经回国了吗?”


“可是楚国背信弃义,实在让人不齿。”帝林显然余气未消。


“既如此,帝林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提出攻打庆国?这似乎是为背信弃义的楚国解围吧?”秦旭飞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帝林立刻拜倒,坦言道:“此事确实有私心,乃是还一位故人的人情,但若非对燕国开辟疆土有利,臣也断不会答应。”


“还人情?”秦旭飞没有丝毫责难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他,“是那个李写意吗?”


这个名字让李铮脑子一阵轰鸣,强忍了许久,才没有失态。


“是。”帝林光明磊落。


“起来吧,朕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楚国任何一封情报,朕都会提前过目。”秦旭飞淡淡地说:“帝老将军为她所救,这次举手之劳,朕不追究,但是毕竟敌我有别,断不能有下次。”


“陛下英明。”帝林又行了一礼,这才站了起来。


“朕发现你对这位李写意评价甚高……”秦旭飞突然诡异地笑道:“此次联姻,若是向楚国多要一个人,也是无妨的。”


“陛下?”帝林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李铮却早已心与鼓锤,恨不得马上开口否决。


“爱卿若是欣赏那个李写意,不如让她嫁到燕国来,英雄美人,岂非绝配?”秦旭飞促狭地望着帝林,浓浓的笑意从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倒像说真的似的。


帝林剑眉一轩,傲然道,“我慕她才华,仰她品质,却不屑于做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望陛下不要多此一举。”


秦旭飞面色一沉,“朕为爱卿打算,到似多管闲事了。”


帝林只得又拜下请罪。


秦旭飞忽而一笑,亲手扶起帝林道:“好了,我们君臣之间,哪来的虚礼。”帝林凝着脸,肃然而立。


李铮被他们的话题引得心惊万分,却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帝王的喜怒无常,果然非虚言。


他们又说了点话,秦旭飞还有其它要事处理,挥手让两人跪安。


出了房门,帝林突然沉声问,“你真的姓木?”


李铮一愣,随即表情自如地反问道:“帝帅以为木言别有用心吗?”


“难道不姓李?”帝林眼神微闪,灼灼地望着他。


李铮如遭雷击,心思电转之际,却还是神色不动,“帝帅何来此问?”


帝林不答,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将他扫了几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转过头去,淡淡地说:“陛下既然让你归于我帐下,明日便准备准备,我们奔赴北疆。”


“是。”李铮谨然回答。


帝林这才大步走开,火红的披风迎风一展,似挽住了千百年流转的阳光,光艳照人。


“少主,你总是让我吃惊啊。”低低地感叹了一句,李铮再次眺望着楚国的方向。


你,现在可安好?


即使前思百虑,惊才绝艳,此时此刻,输局已定。


李写意站起身,神色无异,只是吩咐小梅回去说一声,她可不想风随溪再次通宵寻她。


小梅犹疑着不肯离去,李写意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特意叮嘱了一句,“回去转告风谷主,请他放心。”


“放心”两字李写意咬得很重,小梅似有所悟,又恨恨地看了一眼柳丹青,这才下山。


柳丹青微微一笑,“你属下对你极好。”


“以心换心而已。”李写意顺口回答。


“以心换心……”柳丹青却莫名地重复了一遍,目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公子……”


“叫我丹青便可。”柳丹青笑着纠正,“我们已经算朋友了吧”


李写意也不推搪,“丹青,我们要在这山顶之上度过三天吗?”


“当然不是”柳丹青轻笑:“美人当以金屋藏之,我带你去金屋。”


“金屋?”李写意微愕。


她一直知道柳丹青的财大气粗,只是用黄金打造一间屋子,也未免太过了。


柳丹青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端起茶,如观花赏鸟一样,看着山崖下一触即发的战事。


斥候将西水兵情报上来的时候,风随溪与王子情俱在闭关,江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拿不定主意,卫津见他惶急,问明情况后,当即二话不说,将山寨的人与驻城的三万精兵一起立刻赶往西水侧布阵,另遣了几匹快马火速向虎骑军请求增援。


江潭本就不理军务,祁洋城因有西水天堑之险,很少成为前线,遇事连一个扛得起责任的将领都没有,他见卫津如此指挥若定,又知卫津与李写意关系密切,当下将全部的兵权都放给了他,自己在一旁帮下手。


到了西水边,庆国的军队已然成型,西水依然浩浩汤汤,只是他们准备的船只并不出奇,也不甚多,若他们打算通过这样的船渡江来袭,那无异于找死。


卫津铁面劲裘,在马背上横刀而立,那三万守城军初时并不合作,毕竟这个卫津,原是岐山山寨头子,他们是堂堂国家军队,又岂能听一个强盗头子指挥?


卫津无法,本就无心为楚国守这疆土,也不能斩兵立威,虽然在江潭的呵斥下勉力排阵,却自然而然的少了声势。


西水两侧,楚庆两国的将士一松一严,高低立分。


卫津对此情况似乎并不在意,甚至有心让那些人更放肆些,列了一上午方阵,到了下午时分,队伍早已松松垮垮,而庆国那边始终壁垒森严,船已下水,似乎随时准备抢攻。


这种情况连江潭都看不下去了,策马穿过疲软的军队走到卫津身边问,“卫寨主?要不要发表点演说,鼓舞下军心?”


“不用。”卫津简短地吩咐道:“只要坚持到明早,等齐王殿下亲到,马上会立竿见影。”


“那现在……”江潭有点糊涂了。


“这一带西水,哪里的水最浅?”卫津忽然问。


江潭想了想,吩咐左右拿了地图,指了指下游的一个村庄说:“这里窄且浅,到了天旱的时候,还会……”,江潭突然打住话头,恍然大悟。


“前些日子被逼反的民众是不是也集中在那一块?”卫津锁了眉,严声问。


江潭吞了吞口水,点了点头。


“看来这里的庆兵只是拖住我们的注意力,真正的精锐,已经绕到那里上岸了。”卫津扭过马头,事态紧急,他只带上了山寨百来名可以如臂使指的壮士,匆忙赶往地图上的位置。


而这边,则吩咐江潭继续做疲军之态麻痹敌人,只要庆国渡江过来的人还没有抄到后方,前方的庆兵必不会发动攻势。


所以,他只需要牵住已经到了后方的敌人。


无论如何,必须拖到齐王亲临,方有士气决一胜负。


卫津赶到的时候,那里果然已经蠢蠢欲动,卫津勒令众人下了马,在马尾上绑了树枝茅草,然后悄悄地围了村庄,弓上弦,刀出鞘,全面戒备。


果然有一行庆兵正踩过因为大旱而干涸的河床,人衔枚,马戴嚼,至少一万人马从这条不足十米远的道路,饶到了楚国的疆土上。


他们上岸后便与一早盘踞在此的反军混在了一起,整队列兵,便待出发。


等他们已经尽数过了河,卫津立刻命人点燃马尾后的茅草,让它们往阵型冲去,受惊的马悲声嘶鸣,在庆军的惊呼声里践踏反复,顿时让刚刚排好队形的军队乱成一团。


卫津趁机打了个手势,那些久经战事的山寨好汉们立刻开弓拉弦,矢石雨点一般射出,还有几匹没有点火的马则在树林里窜来跑去,树枝拖在地上,造成大军压境的假象。


几百人对一万人,硬碰硬肯定不行,只能以疑兵之计,将他们困在这里,牵住前头的大部队。


庆军只看到周遭树影丛丛,时不时射来几阵冷箭,而且只只中的,当下不敢妄动,只是派了盾牌军挡在阵前防守。


卫津在暗中观察了许久,见有一骑马之人沉稳冷凝,便知是这次的将领了,当即弯腰在箭壶里取了利箭,弦拉紧,笔直地瞄向他。


在那将领准备发出“突围”的命令时,一箭西来,穿喉而过!


庆军再次乱成一团,围在一起,一层盾一层戟,小心地看着周围。


便这样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不动,一明一暗,一强一弱。


对峙,紧绷了整整一夜。


到了第二日凌晨,双方都已疲乏,正在卫津暗想撑不下去的时候,远远的三万楚兵突然传来了一阵欢呼。


高头骏马上,一身银亮铠甲的王子情引缰而行,英气勃发,皇家的华贵与气度溢在举手投足间,每到一处,便引起一阵阵喝彩,让颓靡了一晚上的三万军队,顿时沸腾起来。


无需多余的话,无需多余的动作,王子情策马奔到了队伍之前,亲冒矢石,以皇子之尊与这些普通将士共生死,这,就是士气!


风随溪不远不近地跟在他旁边,所有人都看到王子情挺直的腰身与凛然的气势,却没有发现他惨白的脸色,以及用力拽紧的拳头。


整整一夜的针灸疏导,才刚刚缓过神,便披甲来到了战场,风随溪几乎怀疑他随时会倒下,然而王子情还是坚持了下来,不仅始终傲然的挺立在马背上,脸上甚至挂着淡淡的笑,那么从容不迫,那么镇静自如。


风随溪突然更深刻地认识到:他与写意,真的很像。


都是那种将心思深埋,倔强而固执的人。


朝阳升起,王子情全身沐浴在阳光中,盔甲鲜亮,俊朗英华,犹如神子。


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他迎着河对岸拉开的弓弦,扯住缰绳,骏马长身而立,仰首嘶鸣,腰间宝剑“哗”的一声抽出,刃光寒芒,刹那生辉。


“犯我疆土者,必将死于我疆土之上!”


掷地有声的话语,再次引起楚军一阵阵热浪般的欢呼,庆军那边也似有了反应,队伍中几个人匆忙跑过。


然后,庆军动了,楚军挺枪戒备,等了一夜,现在早已热血沸腾,求此一战了。


可是,庆军动的方向……却是后方。


庆军,竟然撤退了!


还没有开始攻击,战争还没有拉响,庆军便撤退了!


众将士微一怔忪,随即举剑欢呼起来,全部敬仰地望着王子情,高呼,“齐王千岁”,简直把他当成了只身退敌的英雄。


王子情心中也甚为疑惑,只是此情此景,他只能含笑抚慰四方,心中的情绪不能有一丝一毫地流露。


风随溪始终冷眼看着他,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也许……有点敬佩吧。


大部队抽离后,卫津那边围着的一万残兵四面遭围,变得不堪一击。


王子情硬撑着安抚群情沸腾的军队,几次在马背上摇晃了几下,却一直一直,没有倒下。


等终于领兵回到祁洋城,王子情的脸上几乎没有了一丝血色,风随溪上前扣了他的脉门,然后皱眉道:“不能再受累了,不然昨晚就算白费了”。


王子情歉意地笑笑,却又去大厅听江潭他们说起这几日的疫况。


没多时,派去打听情况的人折返了回来,跪地禀道:“燕国趁机攻打庆国北防,庆国不想腹背受敌,因为拔军回营。”


“燕国……”王子情沉吟了一声,随即自语道:“又是你吗?”


我以为自己明白了,可是现在,却越来越不明白了。


你到底,是不是她?


傍晚时分,李写意终于到了这个所谓的“金屋”,竟是一间最平常的小木屋。


看着李写意瞠目结舌的样子,柳丹青笑得极欢欣,“谁规定金屋一定要用金子造?”


李写意苦笑,“确实没有人规定”。只是世人喜欢先入为主而已。


小屋靠悬崖而建,推了窗户,下面便是滚滚涌动的西河水,只是与战场已经相隔甚远。它耸立在突出水面的岩石上,若揭开屋顶,一定会以为自己身在半空中。


屋里的摆设极简单,分为内外两室,各放了两张简易的床铺,墙上挂着一定蓑衣,木质的桌子上摆着农家茶具,紧靠着正屋,竟还有一间简陋的厨房,屋里很干净,泛着木头的香味。


“天暗了,你先去休息,等下出来吃晚餐”柳丹青有点跃跃,熟络地推开内室的门,请李写意进去坐了,然后转身走出门外。


李写意疑惑地眨眨眼,然后淡淡一笑。


倚着窗台,手搭在窗棂上,静静地望着窗下奔流不息的西河水。


突然想起,柳丹青说,在他眼中,西水从来是血红色。


当他坐在这里,看着这河水的时候,是否眼中的情景,仍然是二十年前的惊心动魄?


这样静坐了许久,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怡人的香气,李写意站起来,顺着香味走了出去,屋外槐树华盖亭亭,树荫下早已安放了一张矮塌,柳丹青刚刚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来,极快地放在了桌上,然后抬起手捏住耳垂,好像被烫着了。


李写意啼笑皆非,又觉得匪夷所思:难道是柳丹青亲自下厨?


那个人看着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十指不沾阳春水,浪费起来俨然不知道人间疾苦,却不知道,竟也会做饭!


这个发现让李写意汗颜,因为她不会做。


“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啊。”柳丹青一反常态,袖子挽到手肘处,平日里的翩翩公子形象凭空多了一分烟尘气。


李写意恍恍惚惚地靠了过去,看着面前的三菜一汤:青菜润翠,肉丁细碎,大小均一,鲫鱼汤更是浓而不腻,看相极好。


“这一顿可谓无价无市。”柳丹青笑吟吟递给她一双筷子,“奇货可珍,卿莫辜负了。”


李写意迟疑地夹了一块放入嘴中,竟鲜美异常,比起宫廷里所谓的御宴,也不遑相让。


“怎么样?”他含笑问道,虽然神色极淡,眼神却掩饰不住孩子般的邀功。


“还行。”李写意也故作姿态地点了点头,见他不露痕迹地失望了一下,不由得笑出声来,“是非常好吃。”


柳丹青喜上眉梢,嘴中却自谦道:“很长时间没亲自动手了,退步不少。”又殷勤地为她布菜。


李写意吃一道赞一道,胃口出奇的好,没多时,两人竟将面前的菜肴全部吃完抹净了。


“好了,今天我抛砖引玉,明天的伙食就靠写意了。”柳丹青绝口不提江北之事,反而满嘴的柴米油盐。


李写意满面为难,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口吐真言,“可我不会做饭。”


柳丹青怔了怔,然后噗嗤一声大笑起来,“你不会做饭?”


那么淡定自若,运筹帷幄,坚韧睿智的人,竟,不会做饭!


李写意佯怒地望着眼前笑得张狂的人,默默不语。


“你既不会做饭,又不识路,如此迷糊的人,在民间可嫁不出去啊。”柳丹青也不知笑了多久,终于勉强止住,极严肃地劝慰道。


李写意哭笑不得,索性自顾自地玩着筷子,不去接话。


“哎,说起来这三天是我亏了,还得服侍你。”柳丹青叹息一声,继而站起来收拾碗筷,“这一定是我这辈子做的第一笔亏本生意。”


李写意还是不理会他,也站起身,端起面前的碗,作势要与他一同收拾。


“好了,你早点休息吧,我来。”柳丹青按住她的动作,从她手中将筷子接过来,很爽利地下去收拾了。


李写意站了站,也自觉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干脆重新返回内室,倚窗而立。


河风习习,拂面而来,如情人的手。


外面渐渐没了声响,柳丹青没有再打扰她,便这般看着时光流转,金乌西落,月兔初上,天际一片星汉灿烂。


她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迷迷糊糊地小憩着,到了午夜,屋外似有箫音,清越婉转,如夜风吹过,细一听,却又闻不分明,只是合上眼,那箫声又入魂入梦,经夜不绝。


早晨起床时,竟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神清气爽,她略整了整衣服,到了门口才发现某人正诗兴大发,她顿了顿,然后将手放在门把上。


“山蒸霞蔚。”他刚刚念了一句,见她推门走了出来,随口接了一句,“美人如玉”。


李写意哑然,“好像不通韵律。”


“诗者,只是抒发心情的一种方式,若是讲究太多,便如八股一般,没了兴味。”柳丹青一本正经地辩解道。


李写意也不与他争辩,回身,面向着前方空旷旷的西水。


“我们下棋。”柳丹青如是提议。


没有赌注,没有旁骛,这局棋下得天马行空,竟整整下了一天,中途柳丹青离席准备菜肴,李写意则对风品茗,悠然合作。


一局终了,却是平手,柳丹青站了起来,负手远眺,神色又恢复到初见时的沉静,风华自成。


月光碎碎地泻了一地白银,骗人的晃眼。远处天际繁星灿烂,占据天地间最显眼的风姿,近处青山黛绿,水光隐约,却是秋近江南的好风景。褐色的石被瘦骨峥嵘,刚强傲持,少了中原妩媚,是千年的游侠儿。山顶偶有风来,寒一阵暖一阵,上下冲流,扬起羽衣素巾,飘然直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依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石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为何。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李写意转眸,他已然吟完,月下含笑:“这次合韵吗?”


“叹为观止。”李写意并不吝啬赞扬。


“天晚了,早点睡吧。”他淡淡地说,只是李写意进去后,他又在原地站了许久。


第二日还是不理正事,他们谈诗论画,说古道今,笑遍天下风花雪月,却独独,不理凡尘。


到了晚上,李写意透过门帘,又见他独立月下,沉吟远望。


伊人如竹,雅极,却不知道那空空之芯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到了第三日,柳丹青煮了两碗馨香的小米粥当作早餐,两人继续昨天未达成一致的话题,到底是曹衣带水好,还是吴衣当风好?


争来争去,李写意突然停住话题,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丹青,谢谢”。


柳丹青抬眸,静静地望着他,“谢什么?”


“谢谢你将要药材送了回去,谢谢你为灾民准备那些汤药,谢谢你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妥协。”李写意迎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柳丹青曲了曲手指,又慢慢地展开在石桌上,“你怎么知道?”


“输那盘棋,便是一个赌,不然,我又怎么会犯那样简单的错误?”李写意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卫津说过,你不是坏人,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拿这几十万人做交易,你只是恰好知道了庆国的举动,所以因势利导,其实一早就备好了万全之策,不然也不会在病疫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大肆购买药材,你本来只是想自己去治理,而不是用来威胁我的,是不是?”


柳丹青不语,只是淡淡地望着他。


“如果那盘棋我赢了,你必然不认输,或许还会有其它举动,只有我留下,你才会放心的任其发展,你以为这三天我一定会心急如焚,然后会答应出让江北的条件,哪知我一直不动声色,所以你也随我,从不出言相逼,这一点,我也谢谢你。”李写意继续说。


“你很聪明。”沉默了一会,柳丹青轻声说:“虽然不会做饭。”


李写意眨眨眼,苦笑一下。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她又笑问。


“我还不够心狠。”柳丹青叹息一声,“所以一败涂地。”


“不是,因为你太君子,不肯胁迫我,你知道,君子总是会吃亏的。”李写意俏皮地说:“而且,你也不是一败涂地。”


“还没输彻底吗?”柳丹青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无妨,这三天本是我这辈子做的第一笔亏本生意。”


“你用你的心,赢得我的心,这算亏本吗?”李写意盈盈一笑。


柳丹青愕然地望着她,转而变成淡淡的欣喜。


“我承认你这个朋友,有朝一日,也会还了你的厚待之恩。”李写意笑着说。


柳丹青莞尔,“为我吹一曲‘湖心’,然后我送你下山”。


曲音终了,人已在路上。


“便这样结束,还是有点不甘心啊。”柳丹青突发感慨。


“我们的交手还没有结束,你的汇通,我势必铲除。”李写意坦然地望着他,毫不隐瞒,“因为它不能为我所用。”


柳丹青失笑,“你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你会吗?”她直视着他,唇角带笑。


“……不会”柳丹青迟疑了半日,才感叹道:“这个世界若是少了对手,当真无趣得很。”


李写意浅笑不语,两人这般慢行慢聊,终于到了山脚,西水在侧,远方苍茫暮色。


“你的主上是谁?”临行时,她问。


“如果你从京城来,便一定见过他。”柳丹青微微一笑,洒然转身,淡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水畔的薄雾间,优雅如故。


李写意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忽而一笑。


还会再见的,是不是?


我们拭目以待。


李写意走到祁洋城门口时,抬眼便瞧见了王子情。


一直悬挂着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她快步迎了上去,到了他的面前,才下意识的顿住了脚步,然后发现风随溪也站在一侧。


“殿下”她裣衽一礼,努力掩饰方才的激动。


风随溪却抢在王子情开口前握住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担忧地问道:“怎么样?”


“如你所见,完好无损。”李写意笑着说,手却不露痕迹地抽了出来。


风随溪拢了手指,眸中微痛。


即使变成了另一个人,还是无法在王子情面前表现自如啊。


“药的事情怎么样了?”李写意没有注意风随溪的细微变化,只是转头,淡淡问站在一旁的江潭。


“昨天有人将药全部送了过来,不过让我们打了欠条,说买药的银子,要李姑娘亲自还回去。”江潭忙忙回答。


李写意莞尔,“知道了。”


“写意……”一直沉默的王子情终于开口,李写意也终于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他。


短短几天,他瘦了许多,脸色更显苍白。


“辛苦了。”憋了半日,他又说了三个字。


李写意点点头,然后移转视线,“卫大哥呢?”


“哦,他在庆国侵犯的当日把素素送到了山寨上,今天下去就去将她接回来,现在应该在路上了。”随着王子情一道迎出的小梅她们急忙回答道。


寒暄过后,气氛突然诡异起来,王子情一直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风随溪则靠在李写意身边,沉默凝重。


好在没过多久,一骑烟尘便扰乱了场内的氛围,小梅望了望远方,随即笑道:“卫寨主回来了!”


王子情走上前去,这次退敌幸亏有卫津,他怜卫津的才华,有意想收他为己用,自然对之极其礼遇。


李写意却已瞥见了坐在卫津身后的那个火红色的影子,还是一身耀眼的骑装,少女明媚的脸庞直可与天际夕阳争辉夺势。


到了跟前,卫津勒住马,翻身抱素素下来,向王子情草草地行了礼,便直接朝李写意走来。


素素本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卫津身后,走了一半,突然发现异样,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她抬头张望了一番,很快找到了异样的来源:人群前,一个风神俊朗的男子正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眼波深沉,忧郁从里面逸了出来,唇则紧紧地抿着,却还是将颤抖泄露了出来。


李写意暗叹一声,淡淡地走开去。


“你是谁?”好半天,王子情终于哑声问道。


他已经迷惑。


素素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求助地望向卫津。


卫津本担忧地看着李写意,见素素的境况,想了想,还是上前为她解了围,他引着素素到了王子情面前,拱手道:“她是我的义妹,素素。”,然后他又转身道,“素素,见过齐王殿下”。


素素眨眨眼,好奇地打量着王子情,然后咧嘴一笑,“你是齐王?是皇帝的儿子吗?”


卫津皱眉,正准备训斥素素给齐王行礼,王子情却也笑了笑,“我是齐王王子情”。


“原来世上还有比丹青哥哥更好看的人”素素不懂得尊卑礼仪,见王子情态度和善,顿时少了方才的不自在,活泼的本性又露了出来。


王子情还是一瞬不眨地望着她,明知她不是苏颐,却还是……忍不住去看。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服饰,连笑起来时候也一样的绚烂夺目,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人?


他痴痴呆呆地站了半响,又回头,在人群中搜寻李写意,心中突觉惨然。


为什么到处都是你的影子,苏颐?


冥冥之中,你的魂到底依在何处,是那个总是让我心悸莫名的李写意,还是面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见王子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风随溪本着职业道德分开众人走到了他的跟前,“殿下,你大病未愈,不以劳累过度,先回去吧”。


“殿下生病了吗?”素素睁大眼,也注意到王子情瓷白的面容,她上前一步,毫无芥蒂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


王子情身子微震,那张魂牵梦萦了如此多年的面孔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贴了上来,明知不是她,明明不会是她,可是当素素的手挨到他额头时,仍然逆转了时光,记忆影影丛丛,他已经分不清是真是梦。


一口腥甜刹那间涌上喉咙,王子情突然弯下腰,“噗”的一声吐出口血来。


风随溪神色微变,搀住王子情,吩咐左右将他送了回去。


素素则怔怔地望着地上红得触目的心头血,方才他眼中刻骨的哀痛,连她这样从来不知道情愁何物的人,都莫名地伤感起来。


“大哥”等众人簇拥王子情离去后,素素终于转过头,不解地问,“他病得很重吗?”


卫津不答,只是看着远处静立如松的李写意,淡淡地说:“可能今生都无药可解了”。


中了她的毒,此生再没有其它的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素素没有听明白,只是惋惜地叹了一声,“是个极好的人呢,可惜……”


“你觉得他好,就代大哥好好照顾他吧。”卫津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有你陪着,病可能会好得快些。”


“真的吗?”素素乌溜溜的眼睛在卫津的面具上扫过。


“你刚才没发现吗,殿下很喜欢素素呢。”卫津摸了摸她的鼻子,小声笑道。


素素脸颊微红,讷讷地说:“可素素喜欢大哥。”


卫津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哥也喜欢素素,好了,照顾齐王的事情,大哥就交给你了,你会让大哥失望吗?”


“不会。”素素极认真地回答了一声,然后一溜烟的朝大队伍追去。


等素素红色的身影与前面的人群融在了一处,卫津迈步走向仍然独立在夕阳之中的李写意。


苍茫天地间,晚霞流光溢彩,一身翠衫的她笔挺而沉静,似要化成了雕塑,与这动人心魄的夕阳一道成为亘古不变的画卷。


“苏颐……”他走到她身后,念着这个许久许久未曾脱口的名字。


李写意垂下头,浅笑道:“没有苏颐了,还是叫我写意吧。”


“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卫津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殿下根本不会计较你变成什么样子,他心里至始至终都有你。”


“我知道。”李写意轻轻地搂过他的肩膀,又很快地松开,“能再见到你真好,林大哥。我知足了。”


卫津还待说什么,却不经意的,瞥见她眼角的晶莹,然后,选择了沉默。


府衙里,众人已经被王子情退了下去,连素素都被司徒南挡在门外,房间里,只剩下风随溪与王子情两人。


“那个素素……真的很像吗?”当初李写意说的时候,风随溪并未听进心里,今天见王子情的反应,这才相信李写意的话:素素就是曾经的苏颐。


王子情蓦然抬头,风随溪的声音很低,自言自语一般,却仍然让他如遭雷击。


“像谁?谁告诉你的?是写意吗?”王子情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刚刚暗淡的目光再次明亮起来,“风谷主,我不敢问写意,不想让她为难,但是……请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她,写意,到底是不是她!”


风随溪怔了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王子情从床上踉跄地走了下来,手抓住风随溪的手臂,近乎狂乱地望进他的眼睛,“就是她,是不是!是药谷救了她,你为她易了容,是不是!”


风随溪本是一个不屑说谎的人,见王子情这样,除了沉默,也只能沉默。


然而沉默,就是默认。


王子情松开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哀极,惘极,喜极,又痛极。


“她不想你知道”好半天,风随溪才松口道。


王子情恍如未闻,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风随溪叹了一声,对他竟也没有了敌意,只觉得凄苦,三个人的凄苦,纠成一团,解不开,理还乱。


“早点休息吧。”他丢下一句话,转身迈了出去,合了房门,再回头时,王子情的身影被灯火映在窗纸上,如此落寞。


京城。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走在宫墙外,也能依稀听见里面的管弦丝竹,缭绕不绝。


江北的捷报传来,又正值这中秋佳节,皇上设了家宴,请了众皇子皇妃在御花园赏月。


到了中途,司礼官点燃了焰火,在城楼之上燃起,全京城的人皆仰首翘望,稚子相呼,情人相携,漫天华彩在众人的眸中升起又落下,映成点点星光,天上人间。


卓云也在仰首观赏,唇角依然是懒洋洋的笑意,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潋滟生辉。


看了一会,她又扭头,望着一本正经的信,笑眯眯地问道:“说吧,你这次又发现了什么,想和我对质的?”,说完,卓云又佯装无奈地叹了一声,“你的工作是情报诶,怎么总是找当事人求证?”


信不理他,任她在一旁作张作智了半天,才回头淡淡地问:“赵知秋是不是你派人暗杀的?”


卓云无辜地眨眨眼,焰火明灭,她的脸在焰火里时亮时黯,目光更是闪烁不定,让人分不清真假。


信的呼吸突然紊乱,不自在地别过脸,绝美的脸庞,与漫天星光华焰争相媲美,却不知哪个更耀眼。


“焰火虽美,却终究比不过信啊。”卓云避而不答,反而莫名地感慨了一句。


自那天卓云说讨厌戴面具的人后,信与她见面,也不再用面具将自己的倾国之姿掩藏。


虽是一袭最普通的青衫,他依然风华绝世,让人错不开眼,饶是焰火太过于明亮,让许多人应接不暇,没有注意到天空下的另一番景致,倒少了几分骚动。


“将你约到大街上真的不明智。”卓云见信脸色已沉,仍然满口不正经地说道:“若让人瞧见你,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呢。”


信敛眸望着她,不去管她的调笑之语,冷着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赵知秋是不是你派人暗杀的?”


“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卓云轻笑,目光澄澈妩媚,没有丝毫闪躲。


“你在逼我与你为敌”信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说道。


赵知秋是少主特意从江北押解回来的重要人证,也是日后扳倒太子的主要武器,可就在他刚刚被送入京城的第二天,天机阁的人便遭到了伏击,将赵知秋一掌毙命。那人武功之高,用毒手法之奇,只让信想到了一个人:魔宗右护法,魔影。


那日听命于卓云的人。


“我不逼你,难道我们就不是敌人了吗?”卓云无所谓地笑笑,然后转头,重新将视线投向遥远的天际。


轰鸣声从皇宫里阵阵传出,每响一次,暗夜便绽放一次,绚烂壮美,引得人们的欢呼声,孩子的笑颜,随之此起彼伏。


“你的动作迟了,我们已经取了证,他的性命本就可有可无。”信也回头望着白昼一般的夜空,淡淡地说:“证词在我手里,你若想要,让魔影来找我吧。”


卓云敛了笑容,霍然回头,信猝不及防,与她面面相觑。


两人隔得那般近,近得能看见彼此眸中的倒影。


信的美,是绝世无形的,带着一股子清冷,是幽谷独放的兰。


卓云的魅,是妖冶慵懒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下,是丝丝缕缕的暗影,猜不明,看不透。


“你想用自己来试一试我的深浅?”卓云的唇角再次勾起,一笑绽彩,颠倒众生。


信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卓云身后,是不断升腾的美丽与灿烂,星光点点,三千繁华,红尘万千,俱成为了他的背景,衬得眼前的这个人,出奇的夺目,也出奇的……孤单。


“我想看透你。”思索了许久,信坦然回答。


卓云怔了怔,随即笑得愈加妩媚,“你想看透我?”,她的脸又往前贴了贴,两人的鼻尖几乎触到了一起,呼吸萦绕,气息糅杂,纠缠不休。


信突然紧张,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卓云也移开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这潭水很深,想进来,就得不怕溺水,”说完,她拂袖转身,“我拭目以待。”


可是脚步还没挪开,手却突然被拉住,卓云诧异的回头,信手中用力,将她带到自己跟前,然后俯身,蓦然含住她的唇。


卓云大惊,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面放大的容颜,唇被施虐着,信温柔而坚定地宣布了她口中所有的占有权。


“我已经溺水了,所以只能沉到底。”信低低地丢下一句话,然后松开呆若木鸡的卓云,先他一步,转身离去。


卓云怔怔地看着飘然远去的信,玉白的脸染上一层不明所以的红晕。


“搞……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卓云终于抬手抚过自己微肿的唇,低声地咒骂了一句。


第二日一早,素素便已起床,敲了敲王子情的房门,小声唤道:“殿下,起床用餐了”。


门吱的被拉开,一身素袍的王子情比昨日精神了许多,展颜冲她温和的笑笑,“知道了”。


素素微一怔忪,失神片刻。


大厅里,李写意与风随溪已经起床多时,大家围着圆桌,等着侍从将粥端上来。


见王子情走进来,江潭连忙起身,准备行礼,王子情略抬了抬手,表示一切从简,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李写意身边,含着笑道:“早。”


李写意愣了愣,也莫名地回了一句,“早。”


风随溪的目光从他俩的身上一溜而过,王子情的镇定与从容,让他颇为吃惊。


而李写意,是全然的不知情,神色自若,见王子情的气色不错,还有点淡淡的欢喜。


席间也只是闲话了几句家常,王子情没有刻意对李写意好一分,却也没有疏远,只是淡淡的相处着,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眼神。


风随溪心中了然:王子情大概是想装作不知情了,他不想让写意为难,也不想逼迫于她。


只要写意一天不承认,他便一日装作不知道。


风随溪突然没有了一丝胃口,悻悻地放下筷子,“我去外面走走。”


李写意疑惑地望着满面愁容的风随溪,也随之落下筷子,“怎么了,随溪?”


风随溪摇摇头道:“没事,等江北事了,我也要回药谷了,”说完,人已走了出去。


他或许不该将写意逼得这般紧,写意……心底也是希望与齐王在一起的吧。


既然,他们都能为对方如此为难自己,都如此深沉地爱着对方。


他风随溪,算什么?


再怎么争,也不过是指间沙,林中风,虚空一片。


从小到大,一直自负惊才绝艳,自负才华盖世,却原来,也有这样无奈的心境,怎样努力,都是绝望。


李写意怔怔地望着风随溪远去的背影,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若隐若现的落寞与凄惶。


“我出去看看”,说完,她已起身,朝风随溪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王子情作势也要站起来,顿了顿,又镇定地留在了原处,只是目光,忍不住追随她的身影,哀伤肆意。


一顿饭将大家吃得莫名其妙,好在接下来的事情不少,大家也没多想,收拾了一下,便开始着手善后事宜了。


李写意一直追到府衙的后门处,才终于赶上了风随溪,他走得极快,头也未回,李写意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跟前,她尽力倾过身拽住他的衣角,脚下也踉跄着想他扑去。


风随溪慌忙张臂,将她搂住,望着她潮红的脸庞,禁不住皱眉道:“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剧烈运动吗,怎么还跑!”


李写意苦笑道:“你既知道如此,怎么不走慢点?”


“我一直走得很慢,一直在配合你。”风随溪莫名地回答道:“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也有自己的步伐?”


李写意怔了怔,迟疑地问,“因为帮我,耽误你的事了吗?”


风随溪苦涩一笑,“不是,我是自愿的,所以也无从耽误,只是该回去了”。


“回药谷?”


“恩。”


“……还出来么?”她低声问。


“也许,”风随溪深深地望着她,“那取决于你。”


李写意疑惑地望着他,那么冰雪聪明的人,原来也有不懂的时候。


“写意,我不想影响你的判断……这也许是我今生唯一一次放手,你要好好把握,不要让我又把你抢回去。”风随溪淡淡地说。


“随溪……”她莫名地伤感起来,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风随溪心中一哽,很快地别开脸,“剩下的事情已经不需要我了,所以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先走一步,你自己……好好保重。”


现在若不离开,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动了动,才发现李写意揪住他的衣袖,始终未曾松开。


“你……还真是让人放心不下。”风随溪将袖子抽了出来,又将她搂进了怀里,静静地拥了片刻。


“一定要走吗?”她垂眸低低地问。


“可以不必走,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风随溪黯然的目光突然闪了闪,期盼而鼓励地望着她。


李写意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一次次,欲言又止。


风随溪等了很久,仿佛沧海都变成了桑田,仿佛世界已经斗转星移了无数轮回,她仍然没有开口。


他终于长叹一声,翩然转身:写意,我的心也会累的,如果所有的付出,都没有回报,我也会累的。


分开一段日子也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局……李写意抬起头,看着已经合上的后门,门缝里他的衣枚一闪而过。


上一次转身,她知道他还会回来。


这一次……


还会回来么?


王子情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只看到李写意一人落寞的站在院子里,沉静如井。


“少主,风谷主呢?”小梅走过去低声问。


李写意摇头,淡淡地说,“回药谷了。”


“回去了?”小梅睁大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就这样走了?”


“恩。”李写意随口应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收起心底被掏空的失落,她扬眸清明的望着王子情,“裴钟的粮食都已经运到了吗?”


王子情点点头,默然地望着她。


“还有已经染上疫病的人……也要谨慎处理了。”她很委婉地采用了处理两个字,虽然两字的后面,是大火与鲜血。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王子情那般幸运的,其它感染了的患者,大概只有等死的份了。


只是那么冷酷的词语从她的口中吐出来时,王子情仍然几不可见地僵了僵。


八年了,苏颐,我们到底错过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殿下,我先去看看赈灾的情况。”欠了欠身,李写意从王子情身边擦了过去,清冷镇定,如常。


粮食陆陆续续运到祁洋城,各处施粥的工作已经井井有条地进行了,有了活命的粮食,灾民便有了生的希望,最近也安静了许多。


为了不造成恐慌,病疫的事情没有大肆宣传,而是悄悄地将预防的草药混合在粥里,让他们一并喝下去,观察了数天,灾民里没有再出现感染的事情,那场本可以造成喧天波澜的疫灾,被掐死在摇篮里。


李写意在粥棚旁边站了一会,然后缓步走向那些被封锁的村庄。


到了距祁洋城最近的一个村,却意外地见到了王子情,她怔了怔,然后担忧地迎了上去。


如果一定要染血,她宁愿动手的是她。


王子情早就发现了她,站在村口,安安静静等着她走过去。


“殿下。”她正待行礼,却被王子情一手托住,温厚的双手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肘,似乎想托起她全部的重量。


“我正想将那些没有感染的人分出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王子情连忙松开手,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去吧,”李写意说完便往村里走,王子情连忙又拉住她,“写意,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冒险。”


见王子情这般忧心,李写意也不疑有它,只是淡淡一笑,“殿下忘记吗,写意对它是免疫的。”


王子情怔了怔,只是手久久不肯放开。


“一起去吧,”好半天,他才不容反驳地说道:“以后,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一起去。”


所有的罪,所有的难,不再让你独自拦,独自扛,如果可以,让我来做。


李写意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想起他也是得过病疫的人,当即不再拒绝。


村里的人已经死伤殆尽,剩下的不足二十,症状都已经显了出来,李写意默默地从他们中间走过,然后停在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前。


“殿下,其实……他们未必不能治。”她执起孩子骨瘦如柴的手,轻声说。


“不准!”王子情根本不听她后面的话,直接拒绝道,“我绝对不会允许的!”


“殿下……”李写意更是疑惑,王子情今天的表现有点怪怪的,对她的安危问题,显然太过于关心了。


“你不能再失血了,写意”王子情深深地望着她,沉声说:“即使事关人命,我也不能让你冒险!”


李写意转过头,淡淡地说:“知道,我有分寸”,顿了顿,她又弯下腰,在孩子额头上轻轻一吻,“对不起,我不能救你,原谅我。”


不是不肯用一命换一命,只是……这条命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孩子抽搐了一下,口中呜呜作响,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写意神色一惨,眼睛蓦然酸涩。


王子情立刻拉起李写意的手,匆忙地离开现场,他走得很快,让她不得不小跑了几步。


终于到了出口,王子情转过头,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不需要面面俱到,已经够了,剩下的,交给我做!”


李写意怔怔地望着他愠怒的脸,心中更觉古怪。


王子情抬起手,似想摸摸她的脸,到了中途,又颓然地落了下去,然后转身,逃也似地走开。


李写意还是怔在原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


三天后,最后一个染病的人,咽气了。


窑厂烘烘地烧了一天,将所有和疫疾有关的事物,付之一炬。


结束了,一把火,便结束了。


傍晚的时候,她执意要来观看,卫津无法,只能陪着她来,又吩咐素素好生照顾齐王。


三天以来,王子情的脸色更显憔悴,行为也堪称古怪,总是尽力的将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那些从前他不想去做的事情,不认同的事情,如今竟事事亲历躬为。


对叛党的绞杀,应酬上上下下的官员士绅,甚至镇压发狂的病人,他都兢兢业业地在做,即使脸发白,即使指甲扣出血来,仍然,一直一直,站在前方。


细一想,以前有太多的事情,是她为他做的,有太多罪,是她帮他背负的。


愧疚,自厌,负气,心痛……王子情努力想弥补一切,想让她轻松一点,每每力不从心,也只会咬牙坚持。


他的身体本就没有恢复,又这般拼命,夜夜不得安眠,到了第三日,果然病倒了。


今天在刘先生的三令五申下,他终于同意在床上静养半日,素素便留在一旁伺候着。


他对素素的态度也让李写意颇为奇怪,除了第一日他受刺激吐血外,其余的日子,竟和待常人无异。


倒是素素愈发殷勤起来,早早晚晚为王子情端茶倒水。


卫津见状只感叹了一句,“女大不中留。”李写意只是笑。


窑厂前面,那些堆积起来的人,或者物,都已经化成了里面熊熊燃烧的热焰,焰火阵阵袭来,撩着她的发丝,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卫津从后面搂过她的肩膀,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忍不住埋怨道:“既然会难过,为什么还要来看?”


“总需要人为他们送行吧。”李写意淡淡地说:“不然,会孤单的。”


卫津不语,只是陪她默默地站了许久。


“子情怎么样?”等窑中大火渐渐熄灭后,她才开口。


“受累过度。”卫津答道:“昨天素素还在抱怨,说殿下晚上都不好好休息,拿着江北的卷宗,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他……”李写意迟疑地想着措辞:“最近很奇怪。”


“是很奇怪。”卫津点头道,“好像想将所有的事情全部抗下似的。”


“陪我走一会吧。”在这里站得太久,她几乎快要窒息。


卫津点头,挨着她顺着田间的小道,慢慢地往城门走去。


金秋时节,本应该是丰收的季节,田野却一片荒芜,极目望去,黄土几乎与天相连,如此苍凉。


两人心中都觉得莫名的悲凉,谁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着,一直走,一直走。


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李写意与卫津对望了一眼,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白发老农,正伏在一个已废弃的古井边,对着井底垂泪。


“老伯……”李写意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老农的背。


老农回过头,确已泪流满面,只是眼中不见悲伤,反而是一种狂喜之色。


李写意怔了怔,还未开口,那老农一把抓住她的手,指了指井底说:“看,水涨了,大旱要过了”。


李写意依言望进去,果见黑黢黢的井底冒出了一层漂浮的水泡。


“大旱过了,要下雨了,大旱过了,要下雨了!”老农松开她的手,一边叫着,一边跑向别处。


卫津也靠过去,往井底看了看,然后不置可否地望着天空依然狂肆的太阳。


“可信吗?”他问。


李写意无以为对。


回到府衙时,王子情已经起床,与江潭在谈论什么,见到她,他立刻起身迎了出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正准备派人去找你……”


李写意又是一阵发怔,转头看向卫津,卫津却早已离开,留她一个人对付突然热心紧张起来的王子情。


李写意简直头都大了,少不得又解释了一番。


好容易安抚了王子情,回到房间,仍然觉得古怪的紧。


子情这几日,真的太反常了。


正思索着,小兰捧了一只信鸽过来,递给她道:“药谷来的。”


李写意神色微动,风随溪自那日离去后便一直没有消息,会是他吗?


从鸽子脚下取了一张纸条,一点点展开,上面却只写了极简单的一行字:“江北将雨,小鱼”。


李写意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方才那个老农说的话:井水涨了,大旱要过了。


得民心……得民心……


她收起纸条,猛地推开门,王子情果然在不远处徘徊。


“殿下,请进来一下。”她轻声唤道。


齐王亲自设坛,为江北祈雨。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震惊一片,既为齐王殿下的忧国忧民所感,又为这与天借雨的行为所惊。


在祁洋城外设了高台,那日日在城门口等着施粥的人多达几十万,此刻密密集集地聚在一起,在城楼上望下去,如百万大军压境,黑鸦鸦一片,蔚为壮观。


“你真的信我吗?”看到这个场景,连提议的李写意也心生怯意。


王子情锦袍玉带,眉眼舒缓祥和,“若是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呢?”


李写意深深地望着他,良久才说:“好,下楼吧,我会在下面看着殿下的。”


王子情微微一笑,似有光彩从眉梢眼角逸出来。异常夺目。


是啊,你在看着我,所以我必须变强。


烈日炎炎,王子情登台,诵文,默立祈雨。


有清风袭来,吹起他袍带飘飘,发丝轻扬,俊雅华贵的脸庞,始终沉静。


阳光愈烈,底下早已浮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王子情始终如常,出奇镇定,诵文不止。


至始至终,他对她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如果你都能活着回来,世上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发生。


“少主,今天真的会下雨吗?”小梅有点担忧地问。


“心诚则灵。”李写意很不负责地丢下四个字,让小梅立刻呆在原地。


酷热难耐,起先还兴致勃勃的人立刻挤得满头大汗,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私语声越来越大,江潭正暗暗思量,若是万一不下雨,要不要带兵去保护齐王殿下?


高台之上,那人白衣鲜亮,身姿挺直。


在场那么多人,几十万双眼睛,几十万种心思。


他只知道她在看着他,她要他信她。


骚动声越来越大,有几个成心捣乱的人甚至怪叫他故弄玄虚,炎热与闷热,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他们围着高台抱怨,这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便如人海里孤独的岛屿,艰难地撑起凝重的大地。


就在现场濒临失控的边缘,天边,终于来了乌云。


隐隐的雷声,从云后透出。将整座祁洋城震得鸦雀无声。


王子情睁开眼,淡淡一笑。


大雨,落下。


死一般的寂静后,人们开始欢呼,开始尖叫,开始狂奔。


三月未雨的大地,饥渴的吞下了这久违的甘霖。


有人开始喊“齐王”,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齐王千岁……”


“齐王千岁……”


几十万人的吼叫比任何战鼓都要高昂,比任何暴雨都要猛烈。


“齐王千岁……”


“齐王千岁……”


发自肺腑的声响,不是感谢,而是敬仰,是崇拜,是无法言传的信心的代表,希望的象征!


一时间,那呼喊直达天庭,与风雨声交织成一片,绵延不知几百里。


一时间,整个江北,都在回荡着一个名字。


楚国的齐王殿下,王子情。


裴钟始终神色不豫地望着高台:如果说李姑娘是为秦王做事才帮齐王的,此番举动,却分明是为齐王拉拢人心。


看来回京后,有必要向秦王好好‘汇报’一番了。


正思量着,后面的百姓已经忍不住往高台涌去,裴钟被推搡得站立不稳,只得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高台之上,王子情沐浴在淋漓的雨中,顾盼生华,傲然挺立,直可与天边的闪电争辉。


那一刻,他成为了江北众人心中,不可逾越的神子。


李写意也站在台下,由四女护卫着,旁人暂近不了身。


她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纵然雷声轰鸣,纵然群情激越,纵然脚步纷舀,她的眼中,只有他,天地间唯此一人。


王子情也朝她望了下来,只是一笑,于是千言万语都失去了力道,只此一笑,冷暖心知。


狂欢的人们,一扫死亡线挣扎的阴霾,沸腾了许久,许久。


大雨过后,又是绵延几日的小雨。


聚集在城外的灾民陆陆续续地散去了,他们要赶着时节,重新在土地上种植,耕作,收获。


奏折早已递了上去,现在便等着朝廷通知回京的日期了。


又推掉了一批求见齐王的官员,王子情漫步行到雨中,回头向李写意轻然一笑,“陪我在江北最后一游吧”。


李写意愣了愣,然后随之踏进雨里。


司徒南与四女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司徒南抬起头,莫名地感叹了一句,“真美”。


小梅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齐王与少主两人比肩同行,白衣翠衫,隐约在层层雨幕后,各显风华,又出奇和谐,真如一副绝美的烟雨图。


行到一个泥塘处,王子情自然地伸出手,扶了她一下,于是相视一笑,又自若地将手收回。


他们来到江北后,便一直马不停蹄的工作,这般悠闲地走在路上,却还是第一次。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可是有一种东西已经不同,那便是信任。


可托生死的信任。


“我曾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又走过一片田野,王子情终于开口。


李写意侧头望向他,细密的雨濡湿了他的鬓角,发丝贴在他瘦削的脸颊上,依旧俊朗,只是少了从前的忧郁,总有丝喜色从眼角里散出来。


“写意,你放心。”不等她回答,他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五个字。


李写意又是疑惑,又是震动,百味陈杂,心绪万千,一时不知说什么。


又到了一处田埂,两个身穿汗衫的汉子正坐在树荫下扯白,一个人说:“我见过齐王殿下,足足有六尺高,眼睛和铃铛一样大,那次庆国人要打过来的时候,齐王往江边一站,大吼一声,地动山摇,乌云密布,庆国人就乖乖撤兵了。”


“就是就是,齐王登台祈雨的时候,我可是亲眼看见他了,拔剑就那么一砍,天就开了一个口子,水哗啦啦就流了下来,真真是,天神下凡啊。”另一人附和。


“听说齐王出生的时候,天降祥瑞,金龙出世……”


“可不是吗,我听我家秀才说,齐王十岁的时候,就吟诗把那个翰……翰林!对,把翰林镇住了……”这句是过路人加上的。


似乎在江北,只要提到齐王这个话题,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聚到了一起,转眼,又来了好几人。


“齐王……”


“齐王……”


……


他们便这般你一句我一句地乱扯着,越说越离谱,越说越神话,直把王子情说成天上有,地上无。


王子情与李写意面面相觑,最后一起失笑出声。


民心可用。


“不过写意,你到底是怎么知道会下雨的?”声音从深深的雨幕后传来。


“猜的。”


“……”


“殿下!你的脸怎么白了!”


……


离开祁洋城的时候,江潭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这次不仅没有掉脑袋,搞不好还能加官进爵,对李写意他们自然感恩戴德。


卫津的山寨寨员已经全部编入了正规的军队,因为上次一战立威,其它兵对他们也推崇得很,断不敢随意轻视了。


还有十几个不愿意离开卫津的人,李写意决定全部带上,训练成王府的亲兵。


为了不惊动百姓,他们出发得很早,天蒙蒙亮,飘着细雨。


素素还是一身火红,一马当先,骑在队伍的前面。


裴钟沉着脸,跟在队伍后面。


王子情引马不远不近地跟在李写意的马车边。


卫津则若有所思地望着王子情。


各尽心思。


马车驶开的时候,李写意掀开帘子,悠然回头,西水的之畔,柳丹青撑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静静地站在柳树下,烟波如画,画中人亦梦亦真。


转眼不见。


柳丹青番外——


放下长笛,从鸽子上取下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江北”。


我随口问身边的人,朝廷派谁去江北?


他回答道:“齐王王子情”。


脑中搜寻着关于王子情的一切资料,少年才华,书生意气,却并不怎么管理政事,这次任务,似乎出奇简单。


我的马车几乎与齐王一同出发,一路同行,傍晚听到驿馆传来的笛声,我以为是齐王,寻声望去,却见到一个异常单薄的身影,拢在薄雾里,脆弱得像一触即碎的瓷器。


听到她与齐王的谈话,我知道她叫李写意。


她竟是主上提醒要小心对付的李写意?


心中疑惑顿生,好奇顿生,突然很想看看那脆弱表面后,到底是怎样一个真实的人。


很快,我见识到了。


嘉兴城里,我看着她运筹指挥,将赵知秋从死牢里救了出来,又施救问供。


我看见了她的冷,她的强势。


多么矛盾的人,依稀记得那晚的月下,斯人如仙似梦,转眼,便是一位决策千里的铁腕少主了。


我顿了顿,准备离去。却不经意的,给她发现了踪迹。


不得已现身,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她,清淡若雾的眉眼,满是深不可测的和气。


她说,你身上有股兰花的味道。


我愕然了片刻,一个对花香如此敏感的人,定然是一个极用心对待生活的人。


李写意,李写意,你越来越让我感兴趣了。


终于到了谈判的时候,她的坚决又让我叹为观止。


好像在她面前,谈判是没必要的,因为她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如此坚定的人。


略施小计,打算用仓库无粮的事情逼迫她就范,却无意将她带入了屠杀百姓的窘境。


站在远处,看着她颓然地立于鲜血之中,那么无助,我几乎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在那个时候接近她,确实有点趁虚而入的意味。可是即便在那种情况下,她的回答,依旧是断然的“不”。


然后我看见她的泪水,哀伤,却并不柔弱,如此炙热,让我措手不及……怦然心动。


接下来的一整串斗智斗勇,她每每给了我不少惊奇,不小心听到卫津与她的谈话,更被她的身世所震撼。


看不透,始终看不透,她便如那杯极品龙井,每次的味道都不同,每次,都让人余香满口。


三日相处,也许是计谋,也许,是我的私心。


不是为了困住她三天,而是真的想让她陪我三天。


不问世事,不再谋算的她,就像一个最普通最清雅的少女,会巧笑,也善驳论。


看她一口一赞地吃下我做的菜,心中竟有种无法言语的充实,只想时间就停在那一刻,永世不变。


我从不知道时间可以过得那么快,匆如流水。


三天之后,她再次恢复睿智英明的形象,佳期如梦,渐远。


失落缠绕了许久,然后她说:“你是我的朋友”,语气很真诚。


我点头不语,突然觉得这次任务失败,也是值得的。


虽然得到的,只是一句话而已。


她说要铲除汇通,我非但没有焦急,反而异常欣喜。


这样,我们便还可以继续,无论是敌是友,无论最终结局怎样,我都希望能再次见到她。


即使针锋相对,也必是酣畅淋漓的。


我们京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