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y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13
|本章字节:99534字
第七章步步紧逼
踩着青石板,撑着油纸伞,人亦如烟雨,是江南梦回时最美的画卷。
她终于停了下来,停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
“殿下,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回侯府的路上,李写意突然说道:“我们要搬家了”。
她今日已与秦王联盟,虽说楚侯是秦王的舅舅,可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微妙得很,何况楚云笙此刻的情形,也实在不适合再见。
“我明日就在京城寻一座房子。”小鱼闻言,莫名的兴奋起来,她老早就讨厌这般寄人篱下的状态了。
这次李铮没有接话,垂着头默默地跟在后面,满腹心思。
走了没几步,小鱼“咦”了一声,喃喃地说:“他怎么又来了?”
李写意抬头望去,拐角的地方,一身白麻质长衫的卓云倚墙而立,她的表情极其闲适,如同郊游的少年等着姗姗来迟的恋人,午后的阳光太烈,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仍然像一只狐狸,优雅妖娆的狐狸。
“卓‘公子’”,她走过去,轻声打招呼。
“李姑娘”,卓云转过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笑吟吟地说:“我正在等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答应秦王,而违逆那晚的许诺,是不是?”李写意眸光流转,闲闲地问。
“是。”卓云应对自如,好整以暇地等着答案。
“秦王于我,便如太子于你。”李写意清冷而透彻的声音毋庸置疑的响起,凌厉的目光不放过卓云的一丝一毫表情,“大家都是聪明人,剩下的,就不必多说了吧。”
卓云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掩饰而释然地笑。
“你果然不相信我是真心辅佐太子的。”她惋惜地叹道,可是并不反驳。
李写意心念微动,隐约知道了一点什么,只是一时又抓不到那根贯穿全局的线索。
“看来我们要真正了解对方,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那就……后会有期吧。”见远远的来了一群朝官,卓云当下也不多说,洒然一礼,然后转身如来时一般,闲闲适适的离开。
“古古怪怪的。”小鱼嘀咕了一句,冲着卓云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李写意笑着摇摇头,正准备继续往前走,一抬头,便看到风随溪正迎面走过来。
阳光四溢,流淌在那人总是一尘不染的雪绸纺上,完美到无瑕可挑的五官,邪肆而随意的神情,英俊的,让人错不开眼睛。
“你怎么来了?”李写意微微一笑,方才沉寂在心中的冷黯,不知怎么暖了不少。
“去王子忻那里。”他随口解释道,“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情况。”
李写意低头浅笑:许是想让她早点安心吧,却偏偏说成自己迫不及待。
她没有点破,只是将王子忻的情况细细地说了一遍,就这样一边闲谈一边漫行,不知不觉,就停到了城南边上的一个小院子外。
院子并不大,从外面看,便如一片平凡人家的后院,白墙青瓦,清雅朴素,屋檐下挂着一块不显眼的匾额,草书着两个泼墨般的大字,“竹园”,字体飘逸挺秀,正是王子情的笔迹。
王子忻自出宫后便一直住在这里,平日里极少人来,虽贵为王子府,门口却极其冷清。
小鱼敲了半日的门,方有一个须眉皆白的老管家抖抖索索地跑了过来,打着千问来人的身份。
“是写意姐姐吗?”还未等李写意他们回答,院里已经传来了王子忻的声音,李写意侧过身,越过老管家往院里望去,王子忻正站在院里的花圃间,满园殷红似火的杜鹃,映射着他苍白纯美的脸,便如冰火交融,分外出尘。
“子忻殿下。”李写意温柔地唤道,“我来看你种的花。”
“写意姐姐。”王子忻欢欣地叫了一声,也不顾自己的眼疾,急急地往这边奔来。
老管家慌忙地转过身,匆忙迎了上去,口中念叨着:“小祖宗,你倒是小心点”。
王子忻恍若未闻,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摸索着牵起李写意的手,竟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写意用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发丝,想弯腰抱起他,想一想,终究只是一笑了之。
子忻也已经长大了,虽不及她高,但已是位四肢修长的少年,想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抱着他嬉闹,恐怕已力不从心。
小鱼在一旁瘪瘪嘴,王子忻与她同龄,虽是一般的天真烂漫,但是王子忻对李写意的依赖,还是让她颇不以为然。
“四哥前些日子从宫里带回一株海棠,写意姐姐要去看看吗?”欣喜了半响,王子忻方拉着她往厅后的竹林走去。
既是竹园,自然就有许多竹子,苍翠挺拔的竹子,郁郁葱葱,将院子与凡尘隔开,也让院里的人,出落得纤尘不染。
走进竹林,满园清凉馨香之气将烈日的燥热掩得密密实实,众人心中皆为之一爽。
“先不急着看花,子忻。”李写意笑着抽开被他拽紧的手,柔声说:“写意姐姐先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
王子忻停下脚步,抬头空空洞洞地朝李写意的旁边望去,面目祥和,清淡无争。
小鱼心中一紧,忙扯了扯风随溪,催促道:“风谷主,快看看子忻殿下的眼睛,还能治么?”
风随溪早在初见时就已开始观察了,此时也不与小鱼多说,踏上前,弯腰专注地望着王子忻的眼睛。
王子忻虽然看不见,却能察觉有人靠过来,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李写意心疼地张开手臂,挽住他的肩膀,低声宽慰道:“别担心,他是一位出色的名医,也许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王子忻点点头,突然伸出手,缓缓地探向风随溪,风随溪愣了愣,并不躲开,任那只纤细修长的手,一寸一寸地描绘着自己的脸庞。
温润的触觉,便如眼前这个温润的少年一般,让人没来由得心疼。
手指,停在了风随溪微蹙的眉间。
王子忻的神色突然黯了几分,颓然地垂下手,淡淡地问:“大夫,很为难吧?”
风随溪不语,迎着李写意探寻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样细微的动作本连小鱼他们都未曾注意到,只是王子忻经历了太多同样的事情,他知道沉默代表什么。
“其实……能不能看见,并没有什么区别。”王子忻轻声说:“我并不觉得难过,写意姐姐也无需遗憾。”
因为从来没有看见过,所以不会奢求,既然不曾奢望,也就不会失望,不会难过了。
可是这个理由,反而让李写意更觉揪心。
“也不尽然,”风随溪突然直起身,开口道:“进屋,让我和子忻殿下单独呆一会。”
说完,也不去管旁人,拉起王子忻的手往竹林中央一间雅致的竹屋走去。
王子忻被他拉得踉踉跄跄,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柔顺。
李写意停在原处,见他们转入房里,静静地等了半响,风声簌簌,里面没有任何声息。
回头吩咐小鱼守在外面,她索性在竹林里信信的闲走,阳光从细碎的缝隙里泄了进来,地面星星点点,耀眼如银河灿烂,她在林中的身影,也随着树影婆娑,时明时暗。
竹林愈静,连最为飘渺的时间,也不由自主得在这里沉淀,李写意突觉倦意,在如此祥和安宁的竹林里,外面的纷扰似乎遥不可及,她停下脚步,随意地靠在林间一张宽大的竹椅上,随手拈起一片竹叶慢慢地把玩。
李铮则站在不远的阴影处,恐近了扰她清净,又恐远了无法顾及她的安危,便这样不近不远地望着,不离不弃地守着。
直到听到她的呼吸渐匀,他才意识到,少主……睡着了。
李铮心中泛起一片柔软,下意识退后几步,他知道李写意这些年一直浅眠少睡,这样不设防的沉眠,真的太少,太少了。
竹园外,往事无情流逝,朝局波谲云诡,人与人之间,背叛着,纠缠着,算计着,可是至少,这里还有一片宁静的天地,能让她安眠。
王子情来的时候,竹园的门是开的,老管家忘记合门了。
他径直走了进来,今日的变故让他头疼万分,父皇采取不管不问的态度,任他怎么求见,就只有一句冰冷冷的话:皇上国事繁忙,无暇接见齐王殿下。
湘南王也装糊涂卖傻,自散会后就一直躲在宫里,根本就见不到人影。
王子情苦笑一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逼婚吗?
从开满杜鹃花的院子里穿过去,走过大厅,他也来到了竹林的边上。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因为王子忻的要求,竹园只留了位老管家,可惜老管家太老了,这个时候大概午睡了吧,王子情摇摇头:应该再找一个人好好照顾子忻才是。
一边想着,一边信步走进林里,树影婆娑,青竹的馨香让他烦闷的思绪略略安宁了几分。
他顺手扶住一旁的竹杆,正打算喊一声子忻,想了想,又不忍打破这片难得的宁静,想着子忻现在可能的情况,王子情突来兴致:不如给他一个惊喜。
极目望去,满目的苍翠中,果见一个人影慵懒地躺在竹椅上,只是竹林丛丛,看不真切。
在小睡吗?王子情的唇角勾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目光柔和如水,脚步也放得很轻,轻巧的踩在落叶上,片尘不惊。
转过小径,穿过光影,王子情蓦然停住脚步,眸中的温柔转为震惊,随即变成哀恸。
竹椅上的人,并不是王子忻,而是一个侧身而卧的女子,如云长发,顺着脸颊泄了下来,看不清面容,可是她蜷缩如猫的神情,让时空流转反复,几疑自己看到的,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脑中模糊的影子。
苏颐。
心中呐喊着一个名字,带着一阵一阵无法弥合的抽痛。
手足一点一点变得冰凉,王子情在变幻的记忆里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他知道面前的人一定不是苏颐,可是,为什么那么像,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
李铮倏然敛眸,手搭在剑柄上,警戒地望着远处的人影。
齐王殿下竟然会来,他该拦住他吗?
正待他犹疑之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松松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风随溪沉郁微磁的声音在他的耳畔说:“随他吧”。
李铮顿住动作,眯着眼,静静地看着前方两个越离越近的人影。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少主曾经的恋人。
王子情慢慢走近,慢慢地,从自己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似梦似真,摇曳不定的光线,细细碎碎地洒在她的身上。
王子情心一沉,淡淡失落弥漫到他的四肢百骸:他似乎认出了她。
她的发丝掩映着她的脸,将平日的睿智与清冷,全部笼在朦胧的青丝后,尽显午后的慵懒。
他停在她的面前,从上方俯视着她,有一刻,他以为自己是认识她的,也知道她叫做李写意,可是下一刻,他又不知她是否是真的李写意,因为熟睡的她,很不一样。
风穿竹林,一片翠绿的叶子轻扬而下,巧巧的,落在李写意的唇边,她侧过身,信手拂去这片饶人清梦的竹叶,眼睫微动,许是快醒了。
王子情呆呆地站在原处,不言,不动。
李写意缓缓地张开眼,那双墨玉一般眼睛浮起一层惺忪的迷茫,迷茫过后,她看见了他,眨眨眼,随即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安安静静的,似乎很久以前便一直这样看着他似的,如此安心,如此熟悉。
他突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连最轻微的气息,都会将这一瞬的祥和打碎。
“子情。”她懒懒地唤了一声,不自觉地抬起手,想去触摸他的脸,只是手擦过椅子的扶手时,掌心的刺痛让她打了一个激灵,午后的恍惚立刻清明,李写意慌忙坐起,眸中让王子情意乱情迷的神色转瞬不见,“齐王殿下!”
王子情敛眸,疑惑地望着李写意。
李写意神色自若的站起来,眉眼又恢复往昔的清冷疏离。
“李姑娘怎么在这里?”王子情平复着自己翻腾混沌的思绪,努力让自己也镇静如她。
“她专门带我来,为子忻殿下延治眼睛。”风随溪慢条斯理地闪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面色微沉的李铮。
王子情刚刚才发现他们的存在,闻言回头看着风随溪,警惕地问道:“你又是谁?”
是错觉吗?在这个白衣男子出现的时候,王子情突然感到对方身上的一丝敌意,虽然一闪即逝,却依然被他所捕获。
他凝目仔细地观察越走越近的风随溪:男子生得异常丰神俊朗,脱俗不羁,这样的人物若是见过一次,没有理由会忘却,所以,自己应该是不认识他的。
那敌意,又是从何而来?
风随溪也趁着移步的机会打量着王子情,第一反应,确实是浓浓的敌意。
四皇子与他想象的人尚且有了一段差距,齐王的名声本是与诗词并驾的,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纯粹的文人,可是真的站在他的面前时,却不得不惊叹齐王眉眼间属于风沙征场的沧桑与果决,儒雅内藏,英气外溢,眸中似有若无的忧郁,融在潋滟的目光中,即使是男子,也会为之微微一揪。
一个不容轻视的敌手啊,风随溪渭然感叹,随即又自嘲一笑。
这个敌手,怕也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双方审慎的目光交织在半空中,却又被李写意轻描淡写地打乱,只见她略往前跨上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之间,浅笑着介绍道“齐王殿下,这位是药谷的风谷主。”
王子情目光微动,语气也随之转和,带着一丝激动与急切,“便是传说中的药谷么?那……那子忻的眼睛?”
药谷的名声并不响,对于世人来说,这个名字更多是一种神秘的象征。
药谷之人,极少出世,总是隐在无衡山瘴气弥漫处,没有人能进去过,或者说,进去的人没有活着出来过,照理说,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应该会渐渐被人遗忘才是,可江湖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件轰动的事会与药谷有关,大多也是活死人,肉白骨的非凡医术了,而医者皆来去无踪,他们索取的酬劳也诡异得紧,一般会让受医者的几个承诺,一生之中为药谷驱策几次。
至于药谷让他们做什么,当事人一向守口如瓶,问急了,他们便会满脸恐惧地回答:“若我们泄密,一定会受到地狱之苦,”如此这般,这件事也就越传越奇了。
王子情本是朝堂之人,对江湖轶事并不甚了解,可是如果连朝中的官员都受过药谷的恩惠,那他就不会不知了。
医者无疆,江湖朝廷,在行医者眼中本是一回事。
所以,王子情非但听说过药谷,更加知道药谷的非凡力量,听到李写意的介绍,心中的惊喜可想而知。
也许,他真的可以治好连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眼疾。
风随溪唇角微勾,眼中的邪魅之色闪烁不定,“也不是不可以治,不过,要齐王殿下的一件东西。”
“要什么?”王子情已经全然顾不上其它,只是包含期盼的望着风随溪。
“殿下的眼睛,以眼换眼。”风随溪微仰头,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不仅王子情,连李写意,李铮的脸也同时变色。
“随溪!”李写意轻呼一声,将信将疑地望向他。
王子情则沉默不语,突然仰头越过风随溪的肩膀看向那个站在竹屋檐下的少年。
纤细的身体,在阴影里愈显单薄。
王子忻正与小鱼一起站在远处,因为距离太远,他听不到他们说话,连王子情来了,也不知道。
王子忻的心,还沉浸在淡淡的喜悦之中,因为方才的风大哥告诉他,他的眼睛原是可治的,风大哥说,只要他去药谷调理半年,或许可以复明。
这样的希望,并不是没有人给过他,结果每次,都是以失望结尾。
但这次不知为何,他相信这个风大哥,总觉得他比其他的大夫更让人信赖,因为他的声音那么好听,笃定的,仿佛什么都在他的把握之中似的。
他自然没想到,他觉得可以信赖的风大哥,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四哥,冷冰冰地拷问着他:肯不肯,以眼换眼?
“好。”收回目光,王子情一脸平静,若无其事地吐出一个字。
风随溪愣了愣,目无喜色,反而恼了,“你可知,若你将眼睛给了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复原了!”
“我知道”王子情的目光还是如此祥和,却又坚定得让人不敢直视。
风随溪怔了片刻,随即冷冷一笑。
王子情,你是真的有这么伟大,还是猜到我在试探你?
李写意本来极为担忧,见风随溪的表情,心中顿时了然。
可是对于王子情的应承,她却没有丝毫感动,反而同风随溪一样,恼了,怒了。
怎么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对待自己?怎么可以如此轻待自己?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放弃自己!
王子情,你的伟大,让那些一心一意为你打算的人,情何以堪!
场面顿时诡异地安静下来,王子情淡淡地站在原处,李写意微愠地盯着他,风随溪则一脸的玩味与戏谑。
然后,风随溪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冲破了竹林的幽静,竹叶簌簌,反显得竹林静得非常。
“这种以一换一的做法,岂不是玷污了药谷的声名!”笑罢,风随溪爽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往王子忻走去:“不过他有你这样的哥哥,倒比许多未双目失眠的人幸运许多。”
“子忻的眼睛,可以治吗?”王子情并不去追究风随溪捉弄自己的事,兀自问道。
风随溪头也未回,仍然是随意至极的声音,“看我心情。”
王子情想追上去,见风随溪已经走到竹屋下,俯身小声与王子忻谈着什么,王子忻微微一笑,容光焕发,显然对这个风谷主也颇有好感。
他顿下脚步,不想走到王子忻面前讨论那个问题,回过头,李写意还呆在竹椅边,李铮则尽职地站在了她身后。
王子情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面色微沉,满语不快地问道:“李姑娘,今日的变故,也是姑娘的算计之中吗?”
“是。”李写意供认不讳,闲闲适适地靠在椅背上,云淡风轻。
然而李铮知道,她不是站得累了,只是需要一个东西支撑而已。
支撑她继续这场注定两伤的对话。
“为什么要这样做?”压住心中翻腾而来的怒气,王子情冷冷地问。
“为了让殿下得到湘南王的支持啊。”李写意伸手拢起鬓角的碎发,轻轻一笑,神色自若,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没有湘南王的势力,殿下又有什么资格和秦王,太子去争?”
“争什么?”王子情脸色愈沉,幽深的瞳仁里,翻卷着寒意。
“争皇位啊。”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偏生能说得如此轻巧,说得如此漫不经心。
王子情吃惊地看着她,纵然他一向口才斐然,此时也有点无言以对的感觉。
“如果本王消息没错的话,李姑娘似乎已与秦王达成一致了吧?”半响,王子情方敛了心神,挑眉问道。
李写意垂头浅笑,“原来齐王殿下并不是全然的不理政事,上午的事情,也已经传到齐王耳中了……不过很多事情,是不能相信表象的。”
王子情不语,眸光微凝。
“殿下,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般全然没有自己势力吧?”李写意又问。
“你想问什么?”王子情冷声问。
“子忻殿下身边有一个绝顶高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应该是齐王殿下安排的人吧。”李写意琥珀般的眼睛透明洞悉,让面前的人,有种无处遁形的无力感。
“是。”王子情定定地望着她,声音愈冷:“我虽然力不能及,但至少是个男人,总该有点资本去保护自己关心的人,只是,这绝不是李姑娘以为的势力,无非是一些王府护卫,保护本王的安全而已。”
“殿下固然没有其它打算,其它人,却未必相信,殿下难道不知道“不进则退”的道理吗?”李写意不理会他的语气,依然笑得安然。
“这些年,本王早已表明姿态,与父皇争执,流连烟花之地,便是要避开这些纷争,告诉世人我无心扯入夺嫡之事,又怎么会重新踏进去?”王子情讥嘲一笑,“抱歉,本王对皇位,丝毫兴趣也没有。”
“听说圣上本有兄弟三人,如今,却只余下圣上一人,殿下可知其他两位王爷如今安在?”李写意话音一转,戏谑地问。
王子情脸色一边,厉声斥道:“大胆!圣上的事,岂容你在一旁置喙!”
“齐王殿下,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又何必对写意的表达方式耿耿于怀”李写意紧紧相逼,目光一瞬未瞬地放在王子情脸上:“天家之争,想置身事外,真的可以做到吗?”。
“本王早已向太子说过,待太子登基之日,便遁隐山林,不问世事,李姑娘也未免太杞人忧天了。”王子情几乎是耐着性子与她纠缠,若不是看在她带风谷主为王子忻治眼的份上,他几乎想拂袖而去。
“殿下,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有一天,你的兄长要将你置于死地,你就绝了这些兄友弟恭的幻想,怎么样?”李写意清清淡淡地说,内容却是如此冷酷血腥的事情。
“你——”王子情大骇,怒极了,反而无语。
“听闻静妃在宫里也并不好,太子若即位,也不知会怎么安置静妃娘娘,难道殿下可以将静妃娘娘也一并带出宫吗?”李写意的语气蕴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李写意!”王子情终于低吼一声,“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你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
“我只是一个谋士而已,想寻一个英明的君主辅佐,奈何秦王与太子皆非良人,为了给天下人寻一个良君,我选了殿下。”李写意嘴角噙笑,那抹笑,便如一张面具般,将她的情绪隐藏。
“那是你的选择,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选错人了,无论你怎么说,我绝对不会涉足这件事,至于本王的母妃,还有子忻,本王确定能保护好他们……现在,本王只想保护自己重视的人,至于天下人,我既已无心,他们又与我何干!”
“真的可以保护吗?”李写意冷笑,别有所指。
王子情倏然敛眸,面上的沉痛一闪而过:“楚国也是一个有王法的地方,一个人安安稳稳地活着,并不算难事。”
“王法?上位者若要杀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瑾王身死,难道不足以提醒殿下吗?想在这世上安稳地活着,不是一味地隐退,而是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君王无情,莫须有的罪名,本是最比比皆是的,齐王殿下,你何苦自欺欺人。”
王子情身子微震,这一次,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再何况,这次婚事虽是由写意出谋,却得到了湘南王与圣上的一力支持,可见圣上也别有打算,殿下想退,却也无路了”李写意安静地提醒道。
“无论如何,朝阳,本王是绝对不会娶的,”良久,王子情才闷声说了一句。
“为什么?朝阳郡主岂非一个很好的女子?”李写意强笑问。
“就是因为她是个不错的女子,所以不能让她成为权势的牺牲品,也不能……欺骗她。”
“欺骗?”
“李姑娘既然处心积虑地接近本王,又怎么会不知道原因。”王子情冷哼一声,面色虽寒,忧伤依然无可逃遁。
李写意默然,是啊,如果心里没有朝阳的位置,娶她,岂非就是欺骗?
他们两人在前方说得吹胡子瞪眼,站在后面的李铮,早已听得心潮澎湃。
少主,你这样逼齐王殿下,焉知不也是在逼着自己?
在这样幽深清净的竹林里,说的却是如此冰冷残酷的话,明明在用整副心思去为眼前的人筹谋,却偏偏摆出如此冷漠的神态!
气氛再次沉寂,王子情深吸一口气,思绪万千,连向王子忻打招呼的心思都没有了,转身便要离开。
“殿下,记住我们的赌约。”李写意望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提醒道。
王子情身形微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心中,定然在怨我,他明明过得很好,我却把他生生地拉了出来。”等王子情的身影消失,李写意方颓然地跌坐在竹椅上,苦笑道。
“那是因为齐王殿下未想明白,等以后他知道真相了……”李铮轻声安慰道。
“没有真相”李写意神色一冷,坚定地说:“李铮,你要记住,我只是李写意,永远都是。”
李铮垂首,没有作答,心中却已恻然。
若你真的只把自己当成李写意,见到齐王殿下,为什么还会如此难过?
风轻叶动。
见李写意久久未动。李铮下意识地前踏了一步,突然看见什么,仓皇回头,大喊了一句:“风谷主!”他的声音很大,屋檐下的风随溪,王子忻以及小鱼俱吃了一惊。
“怎么了?”风随溪身随声动,话音落时,人已经停在了李写意身边。
看着那个已经蜷缩成一团的人,他的面容立刻凝重起来,手搭向李写意的脉搏,眉头微簇。
“怎么样?”李铮一边担忧地看着李写意额际沁出的冷汗,一边焦急的问。
“还能怎么样,她要找死,难道旁人拦得住她吗?”风随溪恼怒地甩开手,任她缩在竹椅里,无力喘息,动弹不得。
“风谷主……”李铮近乎祈求地望着他,显然是为少主求情。
风随溪的眼中闪过一阵奇异的光,若有所思地停在李铮身上,手指曲在下巴上,轻声自语道:“若是有天香豆蔻……”
“我明日动身去燕国。”李铮一怔,随即了然回答:“李铮不在的时候,风谷主能不能留下来,照顾少主?”
“这个自然。”风随溪含笑颌首,眸中的异芒依然闪烁不定。
“不……不准……”竹椅上,本捂着胸口恍恍惚惚的李写意突然清醒,艰难地吐了几个字,手撑在椅面上,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告诉过你,不要随便劳心动气,身体是最小气的,你不听话,当然会现世现报。”见她为难,风随溪表现得出奇冷漠,漠然地望着她徒劳的动作。
李铮虽满脸不忍,却也倔强地站在原处,并不出手扶她。
最终伸向李写意的手,是王子忻的,他的动作比风随溪慢,在小鱼地引导下,半响才跌跌撞撞的停到了李写意的旁边,然后借着她的呼吸声,将手伸向她。
李写意犹疑了一下,随即抓住他的手,借着少年单薄的肩膀,缓缓的坐了起来。
王子忻察觉到她的虚弱,纯白的脸上满是忧虑,急声问:“写意姐姐,你怎么了?”
“不碍事。”她努力得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平常,可是靠着他肩膀的身子颤抖着,早已出卖了她的状况。
王子忻咬了咬下唇,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黝黑的瞳仁,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
“李铮!”李写意此时顾不上王子忻的情绪,牢牢地看着李铮,深吸一口气,喘息片刻,方继续说:“你……不准去!”
音调虽低,却有种让人无法回绝的威仪。
“少主,你可以牵制天机阁,却并不能命令我”李铮狠狠心,声音也骤然变冷:“我并没有卖身给苏家,瑾王的救命之恩,八年时间,也应该还清了吧”
李写意一愣,早已没有血色的面容愈加苍白,汗珠顺着鼻梁缓缓滚落,却终究无言以对。
“所以,我想去哪里,想什么时候离开,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是吗?”李铮别开脸,不理会李写意灼灼的目光,冷静地说。
“是,本来……就是……我欠你的……”李写意倏然握紧王子忻的手,语气转黯:“所以……不要让……让我继续……继续欠你……”
“我说过,今后我要做什么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少主……李姑娘无关。”李铮咬着牙将话说绝,话音匍落,他根本不等李写意的回答,转身就走。
李写意慌忙站起来,想追上去,又因为重心不稳颓然往前扑去。
耳边,传来小鱼的一声低呼。
李铮身形微顿,想回头,停了片刻,手心又倏然合拢,步伐愈快,转眼就消失在竹林深处。
王子忻被李写意带得踉跄了一下,身子刚斜,一只稳健的大手便已伸了过来,扶住他,又不露痕迹将李写意抽了出去。
李写意无奈地靠在他的怀里,喘息道:“你快……快去阻止他……他会……会死的……”
“我只要你活着,别人的生死,我何需关心。”风随溪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说道:“何况,他本就这样打算了,我只是让他自己说出来而已,总比他不告而别好。”
“你……你当着他的面提到天香豆蔻……就是……就是想让他去……”李写意怒极,奈何气息不稳,明明是责难的话,说出来却软弱无力。
“是。”风随溪微微一笑,眉梢眼角,满是邪气:“他一天到晚跟在你身边,我看着不舒服。”
李写意只有大口呼吸的力气,哪还能和他继续争下去。
“先回府吧。”无视李写意目中的怒火,风随溪弯腰抱起她,大步往竹园外走去。
留下茫然而震惊的王子忻,以及……瞠目结舌的小鱼。
京都城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酒入愁肠。
楚云笙又抱起了一坛酒,满满地灌上一口,这十两银子一坛的宫廷御酒,非但不香,反而苦得涩人。
日头,渐渐西沉。
他也知道自己的伤心是毫无道理的,毕竟李写意从来没有假意敷衍过他,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与那个女子的距离。
可是第一次动心,第一次为一个女子鞍前马后地献着殷勤,突然发现自己对她而言,根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这份伤感,还是无法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
喝了这次酒,应该就会长大吧,初恋的伤,每个男人都曾在心口藏上一道。
楚云笙苦笑,再次提起酒坛。
他一向很乖,是世人期待的世家公子,处事严谨,温文尔雅,极少放浪形骸。
也因此,在第二坛酒下肚的时候,他已经醉了,不胜酒力。
楚云笙终于扑倒在桌上,手颓然地松开,未扶稳的酒坛往旁边歪了歪,然后斜斜地摔了下去。
正往楼上送酒的店小二“哎哟”一声,忙忙地闭起眼等着酒坛砸地的巨响,可是他等了许久,店里始终静悄悄的。
小二睁开眼,看见明明已经就要触底的酒坛,不知怎么到了一个灰衣男子手中。
那男子有一双极其漂亮的手,骨节清秀,白皙修长,如一块完整的美玉雕琢而成,没有一丝瑕疵。
可是脸嘛,却又太过于平凡了,随便走在楚京的大街上,定然能碰上一堆与他长得不相上下的人。
店小二惋惜地摇了摇头,惦着脚,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剩下那个灰衣男子,将酒坛轻巧地放在桌面上,又看了一眼楚云笙,目光漠然。
正待转身,他的脚步突然顿住,抬头往酒馆的另一端望去。
那边的人也在看他,笑眯眯的,狭长的眼睛弯着,薄而殷红的唇也弯着,狐狸一般好看,狐狸一般……危险。
“这位兄台的轻功好俊。”见他望过来,卓云笑了笑,顺手举了举手中的瓷杯:“不知在下有没有荣幸请阁下喝一杯?”
男子犹豫了一下,随即洒然地走向他,在他的对面坐定,用同样漠然的目光看着卓云。
“在下卓云。”卓云开门见山,自报家门。
“信。”男子简短地吐出一个字,随即紧抿嘴唇。
卓云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看着面前这位戴着人皮面具的男子。
面具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容颜,才能配得上那双如寒星般幽深凛冽的眼睛?
“阁下是京城人吗?”压住自己的好奇,卓云漫漫然的寻着话题。
“过客。”信的话,永远简洁有力。
卓云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脸上依然是好看到天愤人怒的笑容,“若阁下想游京城,在下倒能帮上忙,这京城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在下也知一二。”
“好。”信迟疑了一下,想了想,然后别扭的加了一句,“多谢。”
卓云大笑,端起酒示意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之后,两人竟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对饮不休。
也不知到底是多少杯下肚后,卓云长身而立,指了指兀自躺在那里的楚云笙道:“我还要将这位世子大人送回去,明日再与信约于此地,如何?”
信点头,起身的时候,似喝多了,不小心摇晃了一下,卓云忙忙伸手去扶他,信抓住他的手腕,手指微动。
“可是头晕?”卓云恍若未觉,任他把着自己的脉门,凑过来,极关切地问道。
信松开手,寒星般的眼睛清透潋滟,没有一丝醉意,“我很好,明日见。”
卓云释然地松了口气,又笑嘻嘻地说:“如此甚好,我可不能同时送两个醉鬼回家,”说完,她已转身,向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楚云笙走去。
信敛眸,看着卓云的背影,以及,她虚浮的下盘。
卓云,难道你真的,全然没有武功?
卓云搀这楚云笙,略显吃力地往侯府走去。
行了几步,她淡然回头,信早已没了踪影。
卓云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不甚明了的笑容。
楚云笙显然是一个极有酒德的人,即使醉了,也并不发疯,而是安安静静地沉默着,任由卓云挽着他的手臂,身子微微靠在卓云身上,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
快到侯府的时候,楚云笙突然打了个趔趄,卓云忙忙搂过他的肩膀将他扶正,斜眼望去,楚云笙净白的脸上满是红晕,目光迷离。
“你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卓云禁不住轻摇头道:“此时伤心了,也好过以后的切肤之痛。”
楚云笙似听未听,头垂下,继续沉默着。
到了大门口,守在门外的兵士早已认出了楚云笙,连忙进府通报了,不一会,管家便带了一群丫鬟婆子,将世子接了过去。
家人自然是千恩万谢一番,卓云拱手一一应答,也不急着走,而是好奇地问:“不知能否进府,拜访一下客居于此的李姑娘?”
“公子自便,方才好像看李姑娘回来了。”管家打着千,也不过多招呼,拥着楚云笙往府里去了。
卓云由一个小厮带着信信地往别远走,远远地看到一簇翠绿的竹子,小厮停下脚步说:“李姑娘便住在那里了,因着她爱清净,世子一般是不许我们过去的。”
卓云点点头,示意他离开后,便缓缓地朝着院子深处走去。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及到了几间雅致的厢房前,才看到推门而出的小鱼。
小鱼见到他,一张小脸立刻耷拉下来,瞪着那双大大的眼睛,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卓云还没未回答,目光一闪,便看到了窗口处映在碧纱橱后的身影,袅袅娜娜,隐约绰约,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让人生出几分“我见犹怜”的感觉。
她的脚方抬起来,里面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感伤如泣,婉转如乐。
卓云顿住脚步,脸色一凝。
心似乎被温柔地触摸了一把,有种不可思议的涩——似蓦然意识到,那么强势的女人,竟也不过是一个娇弱如柳的女子而已。
卓云低头,浅笑,顿住的脚步又轻轻的迈了出去。
“少主,有个讨厌的人来了。”小鱼转过头,冲着屋里大喊了一声,窗前的影子微动,淡青色的木门被拉开,李写意清清静静的出现在门楣处,与院里遍地的阴凉融在一起,淡雅如穿林之风。
“卓云。”李写意对于他的到来似乎并不吃惊,淡淡一笑。
“打搅了。”卓云注目,比起上几次见面,此时的李写意显得憔悴而羸弱,反而让她满心的凌厉,无从发挥。
“不准出门!”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卓云诧异地回过头,却见一个出奇俊逸的男子正拿着一包草药,气势汹汹而来。
李写意面露无奈,冲卓云歉意地笑笑,然后转向那名男子,压着声说:“你总不能把我一直关着吧。”
“如果可以。”那男子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一股让人无法直视的邪魅之气从眉梢眼角渗了出来,霸道地说道,“我会把你关起来。”
李写意怔了怔,垂下头不再理他,眸光一转,重新看向卓云:“卓云此番来,可是有事?”。
卓云正待回答,却见身旁白影微动,男子已跃到了李写意身边,也不顾她的反对,攫住她的手腕,径直往屋里拉去。
卓云大为吃惊,转头一看,站在旁边的小鱼却一脸坦然,显然对此类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
压住心中的好奇与疑虑,卓云再次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移步跟着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也是简单而雅致的,李写意已经被按在了一张软塌上,那名粗鲁的男子,则斜身靠在躺椅上,审慎地看着卓云。
“上次李姑娘说的事情,我已经查明了,苍翠门果然已被秦王收服。”见男子目光不善,卓云索性开门见山道:“我只是想不通,楚侯既然是秦王的亲舅舅,秦王又何需对他下手?”
“也不尽然,他们落毒的手法,可是唐门的,据我所知,唐门似乎为太子所用吧。”李写意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说。
卓云愣了愣,“你是说,秦王想将刺杀楚云笙的事情,嫁祸给太子?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楚侯岂非本就是秦王一党的吗?”
“所有人都这样以为”李写意还是淡淡的神情,语气却出奇得笃定:“可楚侯,至始至终,效忠的只是皇上而已,对秦王,从来是敬而远之。”
“秦王可是他的亲外甥。”卓云不解地自语道:“一荣俱荣,他没有理由不支持秦王。”
“因为楚侯夫人。”
“楚侯夫人?”
“楚侯夫人,本姓辛,本名,辛清雅。”李写意慢慢地说。
卓云脸色一变,“辛清雅,她竟是清字辈!凤仪教的清字辈弟子岂非都要嫁入皇室?”
当今皇后辛清璇便是其中一名,每届凤仪教都会在皇室占有一后一妃的位置,唯有这届,仅仅只一个皇后而已,世人都道楚王自律甚严,故而没有广招嫔妃,又有谁料到,那个本该做妃子的人,却嫁给了一个臣子。
“我得到的情报上说,夫人只是凤仪教一个普通的弟子而已,万料不到,竟是地位如此高的人物。”卓云唏嘘了片刻,随即了悟道:“定是楚王成全了他们,而代价,就是要楚侯终生侍奉皇上,不得涉足夺嫡事宜,所以秦王才会出此下策,让太子与楚侯结怨,楚侯才会心甘情愿地帮他。”
“不错,”李写意赞叹地点头道:“这个消息对太子来说,算得上是个礼物吧。”
“太大的礼物,”卓云颌首,随即灼然地望着李写意:“李姑娘一边为秦王掩饰,一边将如此大的秘密告诉卓云,卓云实在想不出你想干什么。”
“掩饰?”
“昨晚,苍翠门已经被灭了满门,难道不是李姑娘的手笔吗?”卓云声音一冷,看着面前依旧笑得云淡风清的人,心中不知怎么颤了下。
“是,”李写意供认不讳,不以为意地说道:“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凤翔庄不过是为江湖除害而已。”
“除害?全门三百多条人命,包括老弱妇孺,这些,难道都是害吗?”卓云的诘问并没有责难的意思,只是好奇,以及……惋惜。
“哦,他们在药谷,”男子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事不关己地接道,“药谷还需要人手,就让那些妇人孩子进去帮忙了,留在世上,迟早也是祸害。”
“药谷?!”卓云惊骇,更加仔细地看了那男子一眼:“你是……”。
“风随溪。”风随溪迎着他的目光,气定神闲地瞟了李写意一眼:“她现在是我的病人,长话短说,废话则免,否则我赶人了。”
李写意极其无奈地回望着他,方才的清淡娴雅,立刻无踪。
“你就是现任谷主,风随溪?”卓云目光微闪,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风随溪神情懒懒,似不想多说,当下拦下话题,也懒懒一笑。
事情,比她想象的好玩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李写意看出风随溪有意逐客,连忙赶在他前面问道。
“没事了,”卓云摇摇头,忽而笑道:“我终于知道你帮的是谁了。”
“哦?”
“齐王,王子情。”卓云好整以暇的吐出几个字,“将一个毫无势力的皇子,几天内推上政权中心,李姑娘,我发现自己一直小看你了。”
李写意神色不动,很闲适地靠在软塌上,“你的理由,说来听听。”
“上次我说,楚国的势力主要集中在三大世家手中,自苏家败落后,便已凤仪教与楚家为首了,如今看来,我大错特错。”卓云苦笑道:“在京城浸淫那么久,反不如你看得透。”
李写意并不接话,只是松松地靠着,静静地看着他。
“除了这两个世家外,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势力,那就是——皇权,皇上天纵英才,世上有什么事情能逃得了他的法眼?”卓云叹息道:“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应该在他的算计里吧。”
“先是培植秦王的力量与太子抗衡,又牵制楚家,不让秦王做大,如今应允齐王与朝阳郡主的婚事,怕是因为秦王做事太过于狂逆,想用齐王将他取而代之了。”
“当世之下,秦王总管礼部与户部,表面上风光月霁,实际上是最没有实权的地位,纵钱粮再多,门生满天下,也敌不过皇帝金口一开,根本无力抗争,而太子负责的吏部与检察院,虽说可代皇上行使官员罢黜任免大权,却也只限于二品以下的官员,动不了楚国的根基……而真正对皇权有威胁的兵部,却一直由湘南王掌管,湘南王又是死忠的皇派,这些年来,皇上冷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斗来斗去,从来没有出面干涉,便是自信,他们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卓云说到这里,面露唏嘘之色,“秦王若是知道自己只是皇上手中一枚随时可收回的棋子,不知有什么感想。”
“太子又何尝不是一粒棋子。”李写意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是,”卓云摇头道:“纵然皇上对太子有所防备,但太子终究是太子,楚国的江山,迟早要交到他手中,从皇上牵制楚家这件事,便知他的心思了。”
“如果皇上……决意换太子呢?”李写意微微一笑,提醒道。
卓云却并不惊奇,望着她,慢慢地说:“你是指齐王殿下?不错,一旦齐王与朝阳郡主联姻,兵部便在齐王的掌握中了,而齐王前几年在边疆任副将时,虽说没有显赫的战功,但他与士兵同寝同食,且待人宽厚,极得楚国将士的尊重,他带兵部,确实再合适不过,若以他现在的实力,与太子倒是可以一争,但是你别忘了,因为瑾王的事情,皇上对齐王的印象向来不好,平日已算冷淡,又怎么会将他立为太子?”
李写意低头浅笑,并不辩驳。
“不过……”卓云沉吟半响道:“若齐王得到湘南王的全力支持,得到了楚国最精良的虎骑军,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威胁,除了当年瑾王麾下被灭掉的黑骑兵外,当世楚国,再也没有一支军队能问其锋芒。”
“虎骑军向来是以湘南王马首是瞻的。”李写意随意地提醒道。
“女儿与君王,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本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卓云目光微闪,杀机顿现,李写意默不作声地看着,不语。
“太子的敌手,显然要换人了。”良久,卓云轻叹一声,“我宁愿那个敌人是秦王,而不希望换成齐王。”
“为什么?”
“因为齐王有你”卓云耸肩笑道:“你比秦王的整个智囊团都可怕,可叹……他竟真的只把你当成一个凤命者,而不知你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不过,即使湘南王变节,皇上还有田京的御林军与楚侯的风雷营,情况也尚未得知……”卓云又说。
李写意忽而脸色一震,从软塌上站起身道:“田京!李铮还没有走,他一定去赴约了!”
卓云莫名地望着她,李写意却来不及解释,人已经往门口走去。
风随溪站起来,意欲阻止,却因李写意低低的一声,“不要让我怨你。”停下脚步,随即无奈的叹口气,紧跟其后。
李铮确实在田京处,在场的,还有苏亚。
可是并没有苏亚所盼望的两大高手对决的场景,在田京看见李铮的第一眼,情况就朝苏亚意料之外的方向滑去。
在田京简朴的后园里,李铮静静地站在阴影处,看不清表情,田京则矗在屋檐下,檐下的灯笼惨淡淡的,映着他粗犷的面庞,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
“苏亚,你先回房去。”良久,田京才长叹一声道。
苏亚百般不愿,奈何师命难为,他看得出来田京与李铮是认识的,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许多化不开的恩怨,他很好奇。
“回去!”见苏亚在还一旁磨磨蹭蹭地,田京忍不住暴喝一声。
苏亚被震得抖了一下,毕竟师傅从未这样大声地对自己说话,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从来到将军府就从未说话的李铮,树影丛丛里,李铮的样子阴沉得可怕。
终于,一步一挪地,在田京的怒视下回到房里,合上门后,整个人就贴在门上,支着耳朵听着外面的谈话。
“你还活着……”田京如斯感叹道:“我应该想到,你还活着的……”
“那天我刚好被瑾王支开,没有中你们的迷烟,你想不到吧。”李铮的声音,冷得彻骨:“那样龌龊的往事,竟然还有人记得。”
田京并没有惊慌,反而异常沉痛地说:“怎么会忘记,我每日一闭眼,就能看到瑾王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嘶声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李铮冷冷地接过去:“你是瑾王一手扶持起来的,为什么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陷害他。”
“瑾王是与我有恩,可是首先,我是一个臣子。”田京坚定地说道:“对瑾王,我有愧,但是无悔。”
“那对七万名冤死的黑骑军呢?”李铮嗤笑一声:“你扪心自问,也无悔吗?他们为楚国厮杀战场,他们是楚国最英勇的将士,他们九死一生,为家为国,到头来,却被自己人的一把迷烟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他们的尸骨弃于异样,他们的族人被流放,被贬斥,对于他们,你,也能无悔吗!”
田京的脸变得苍白,沉默半响,方合目叹道:“不错,我对不起他们,可是……”
“可是你也是情非得已,是不是?因为你受的是皇命,因为你不过是一个杀人的兵器,是不是?”
“是。”田京慨然承认。
“是啊,瑾王谋反那么大的事情,谁能诬陷?除非是皇帝,皇帝本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但我想知道,参加演出的,还有谁?”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何必还要执着。”田京道。
“无论我们做什么,死去的人,都已经不能回来了,可我们若什么都不做,这世道,又何来的公平道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田京,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既如此,你杀了我,为死去的人报仇吧,以后,也不要再执着这件事了。”田京将腰侧的大刀取下,轻轻地放在地上,无畏地迎着李铮的目光。
“师傅,不可!”苏亚再也沉不住气,拉开门便闯了出去。
“不够!”另一个声音与苏亚的同时响起,冰玉相击的声线,异常清冷。
所有人都循着声望过去,雾气里,李写意缓缓走出,神色极冷,冷到极处,便是毫无表情地淡。
“一个人就偿还七万人的性命,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你,根本没有资格承担。”明明是如此清雅的美人,偏偏,吐出的话语,如此残厉讥嘲。
田京却并不生气,只是一味地拉住苏亚,不言不语。
“死去的人,我们不能再做什么,难道活着的人,就要背着这些叛国的罪名了此一生吗?那些冤死的亡魂,他们若看到自己的家人亲戚,也仍然在承受着外人的谩骂,承受着那些欲加之苦,他们的英灵,又怎么能安宁?”李写意静静地,凌厉地,望着田京。
“你想为他们平反?”田京愕然反问。
“不错,”李写意笃定地说了一句,“该还的,迟早都要还。”
田京愣了愣,随即苦笑道:“我可以告诉你,想平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若你想让死者心安,不如将那些被流放,被判刑的家属营救出来,改名换姓隐居,也算是……”
“为什么要改名换姓?你怎知丢弃自己的身份是怎样的痛苦?”李写意冷然打断他的话:“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绝对的,即使是皇权,也同样没有绝对。”
“你……难道想谋反!”田京倏然俯身,拾起地上的长刀。
“不,”李写意淡淡地说:“我不会像你们一样,因为自己的私利,而让太多将士死得不明不白,朝堂上打输了的战,我自会在朝堂上拿回来,你只需要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这次,我便留你性命。”
“我不会说的,”田京还是摇头,语气坚决:“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但是伤害圣上的事情,我绝不能坐视它发生!”
“我若想害他,你以为现在,他还能安稳地坐在他的龙椅上么?”李写意冷笑道:“你现在不肯说,也无妨,我已经猜到了一些”她的目光一转,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望着苏亚,“参加的人,有苏可南吧?”
被她的视线一扫,苏亚周身顿寒,听闻她直呼自己父亲的名讳,他硬着嗓子说:“李写意,你到底是谁?当朝宰相的名字,岂是你可以直呼的!”
“我是谁?”李写意还是淡淡的笑,只是拢在雾霭中,有种说不出的邪魅:“我不过是苏家的故友,八年前,苏可南不过是苏家旁系的一个小侍郎,是瑾王怜他有才,极力栽培他,到头来,苏可南却反咬一口,说瑾王谋反,苏家满门,俱毁于一旦,而那些族人,都是他亲自,很大义灭亲地监斩的。诛杀亲人来获得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这,就是你尊敬的父亲”
“你……你胡说!”苏亚摇晃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盯着李写意,仿佛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是否胡说,你可以问你师傅”李写意气定神闲地望向田京,看着他的脸色,愈加苍白。
“上一辈的事情,你何必要难为小辈”田京咬着牙道:“李姑娘,我不管你与苏家有什么渊源,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无需牵扯旁人。”
“这世上,有什么人是真的无辜的。”李写意神色微软,怜惜的看着苏亚:“到头来,谁又能逃得脱?早点知道,也好过以后的五雷轰顶。”
“李姑娘!”见苏亚的神情已经萎靡,田京忍不住怒喝了一声。
苏亚已不需要再问了,田京的态度,早已默认了李写意的话。
可是,自己的父亲,那个他从小就尊敬爱戴的父亲,会是这样的人吗?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
苏亚恍惚了半日,突然扭头就走,急切地,想向自己的父亲去求证这件事。
“苏公子!”身后,李写意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今天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望你不要说出去,否则……”
苏亚猝然回头,惨然地笑问:“否则什么?”
“否则,我只能杀你灭口了。”李写意垂下眼眸,深叹口气。
“苏亚,这件事非同小可,我要你以祖师爷的名义起誓,今日之事,不可透露半句”田京心中一惊,连忙催促道。
他绝对相信李写意会杀了他,所以,他必须让李写意放心。
苏亚怔了怔,然而终究违逆不过田京积攒的师威,草草地发了誓,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叫一个人跟着他。”李写意回头,随意地向李铮嘱咐道。
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的李铮闻言抬头,随即淡漠地说:“我已经不是少主的人了,少主还是吩咐其它人吧。”
李写意也愣了愣,随即想起此行的目的,她正待说什么,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闪到她的身后,风随溪也不知是从哪个阴影里钻了出来,伸手揽住李写意的肩膀,低笑道:“我已经安排人了。”
李铮神色微暗,垂眸道:“既然少主有意留田京一命,如此,李铮有事先走一步了。”
她放走苏亚,当然也会放走田京。
“不准走!”李写意立刻说道:“就算你执意要走,我固然没有资格拦你,但我有资格选择不吃你带回来的药,你听着,如果你真的要去找天香豆蔻,即使你找了回来,我也决计不吃,你知道我的个性,说过的话,从来都会做到的。”
“吃不吃,是你的事。”李铮难得反驳一次,坚定决绝,不在李写意之下。
李写意愣了愣,随即恼怒道“好,你去吧,如果你身死异国,我也会立即自尽追随于你,反正我欠你一命,大不了一命还一命!”
说道这样的地步,李铮却仍然不为所动,扭头就走。
李写意气得够呛,好半天才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混蛋!你爬都要给我活着爬回来!”
李铮没有停留,只是跃起时,风随溪看见他唇角温柔至极的笑容。
送走了那边,回头,田京目瞪口呆的呆地原处,疑虑地望着李写意。
他想不出,当年瑾王身边最忠心最强大的暗卫李铮,为何对这个女子如此恭敬。
真的只是苏家旧识那么简单?
“田大人,你也是聪明人,多余的话,我不再交代,只是公道自在人心,你有你坚持的忠心,天下,有天下坚持的道义,我不会伤害皇上,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求得自己的心安而已……田大人,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不能答应你什么,我只能说,只要不伤害皇上,只要是忠于国家,李姑娘但有什么差遣,田某自当效力,至于田某的这条命,李姑娘也可随时来取。”田京满脸坦然,语气无畏。
李写意点点头,不再多说。
“姑娘和瑾王,到底是什么关系?”李写意转身时,田京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道。
“瑾王对我”李写意淡然一笑:“有一命之恩。”
子女对父母,岂非一开始就欠了一命?
田京满脸沉思。
走出将军府,李写意面上的冷意与凌厉,全部被浓云般的惆怅所笼罩,那个笑语犀利的人,转眼,便成为了一个最温婉最柔弱的女子。
风随溪在心中暗叹一声,这样的她,怎么能不为之沦陷。
牵肠挂肚,却又始终把握不定。
“随溪,我是个坏人吧。”深夜里,李写意的声音飘渺如雾。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好人啊。”风随溪不正经地回答,“你是一个很自我很自以为是的坏人”
不然,也不会一次次伤害自己,让所有关心她的人,时时忍受着失去她的煎熬。
李铮,大概也是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才决意硬闯燕宫吧。
燕宫虽险,比起心痛,却也好过不少。
“是啊,”李写意似丝毫没有察觉风随溪语气里的玩笑,反而一脸凝重地说:“我从地狱里来,却要把身边的人,都带入地狱中去,我真的不是好人。”
“傻瓜,”风随溪愣了愣,随即伸手抚着她头顶的发丝,轻柔地微叹:“如果真的累,不如就此放手吧,人世间的事情,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呢。”
“不是没想过放手,可是……真的不甘心,没日没夜,总有什么在拼命地挠着我的五脏六腑,提醒我,驱策我,我是替七万人活下来的,这样的我,根本就不可能有自我,只能向前,只能一直一直,走到死为止,我没办法停下,不能停下,你说我一心求死,却不知,我是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她的话没有说完,风随溪已经转到了她的面前,将她深深地揉进自己的怀里。
疼痛,在心口漾开,风随溪如捧着珍宝一般,禁锢着臂弯里那个娇柔孱弱的身体,一只脚踩在人间,一只脚停在地狱,这样双重的折磨下,依然挺直如莲的她。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我不会再阻止你,你要走到哪里,我便陪你走到哪里,写意,不要害怕。”
李写意蜷缩在他的怀中,第一次,没有推开他,而是安安静静的,贪念着他的温暖。
直到,泪流满面。
卓云到酒楼的时候,信早已等待多时。
还是那么冷冷的样子,眸光流转间,如漫天星空落地,明明是极平凡的面容,却偏偏让满室的人都失了神采。
卓云微微一笑,对面具下的面容,愈发地好奇起来。
“走吧,”卓云大步走过去,爽朗地说:“今日可有一场烟花盛宴,信可有兴趣?”
信淡淡起身,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卓云心生戏谑,巴巴地靠到他身边,把臂同游。
在她触到信的一瞬,她感到身边的人莫名地一僵。
一个不习惯被人碰触的人。
卓云不动声色地挽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指点着京城的景致,高声谈论,丝毫不在意信的冷淡。
卓云笑得时候很好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所以她总是笑,笑得眉眼弯弯。
有时候,她会斜眼去打量信,可是因为人皮面具的原因,信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想试我?卓云心中偷笑:我就转得你七荤八素。
不知不觉,他们已转过了主街,往一条幽静的小巷走去。
“我们先去占位置,等到了晚上,可就轮不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了。”卓云大声说:“京城的烟花女子,可比外面的达官小姐还金贵呢。”
信这才知道,他口中的烟花,乃是此烟花。
卓云在一旁盘着小九九,突然想到冷冰冰的信左拥右抱的情形,不知怎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卓云满脸奸计得逞后的得意,也不禁有点迷茫。
正在此时,身后主街上传来一声惊呼,一个惊惶惨厉的呼声。
信与卓云几乎是同时回头,两人的脸往同一个方向擦了过去,卓云冷不丁地看见那张放大的面孔,在隔得最近的时候,他突然展颜一笑。
信愣了愣,眸光闪烁,映出卓云艳极魅极的笑颜。
惊呼声此起彼伏。
街道中央,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正趴在青石铺就的大路上,揉着眼睛,拼命地嚎哭。
他的头顶,一只摇摇欲坠的箱子在二楼的栏杆处,眼见着就要落下。
卓云担忧地望着这一幕,小孩的母亲早已吓呆,怔在原处动弹不得,众人皆愕。
电光石火间,卓云瞟向信,信也同时望向他。
信的表情还是那种事不关己的冷淡,箱子已经滑落,无数人失声惊叫,唯有信,不为所动地看着卓云。
黑眸幽深,沉静得让卓云想骂人。
“还不去救人!”卓云突然别开脸,冲着空气大喝一声。
信犹疑了片刻,袖中寒芒微闪,扣在掌心的飞镖还未射出,一个玄青色的身影已经窜了出去,也不知在哪里角落了冲出来的,角度奇诡,身形却异常曼妙。
“魔影在天。”信敛眸,手心翻卷,飞镖重新藏入袖中。
那人在箱子砸地前抱着小孩往旁边一带,待站稳,他冲着卓云遥遥一礼,随即如来时一般纵身跃开。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极快,众人甚至没看清他的面貌。
卓云脸色早已转白,冷冷地转向信,“你已经知道了,我确实没有武功,只是还与魔宗有牵连而已,回去报与那个指使你来的主子吧”
用一个无辜的性命来逼他出手,卓云心如寒窟。
虽然在见到信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有来历,可是,仍然有点失望。
“试探你,本不需要我亲自来。”信突然开口,“所以,和你来往,并不是任务。”
那日,他只是按照吩咐照看楚云笙而已,并没想到会遇到卓云。
也没想到卓云会邀请他。
“你是说,我还没有资格让你亲自来试探我吗?”卓云哑然失笑,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恼。
信沉默。
“我怎么说也是堂堂魔宗的下任宗主,这样也没资格吗?”卓云似赌气般,笔直地看向信。
“无论如何,你会出手,我很吃惊。”信诚挚地说了一句,再不多言。
“信,你到底是谁?”卓云低缓地问,手慢慢探上去,抚向他的面具。
信偏了偏身,卓云修长的,带着淡淡墨香的手指在眼前滑过。
心口微微一悸。
“有缘再见。”信洒然转身,身姿挺拔如断崖之松,冷傲决绝。
卓云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虚空的手指,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好可惜,仍然不知面具下的面容,到底是何等的绝色。
楚云笙睁眼的时候,母亲正满面担忧地守着他,见他醒来,辛清雅连忙弯下身,关切地抚向他的额头,蹙眉嗔道:“喝酒伤身,昨晚为什么要喝那么多?”
楚云笙脸色一红,讪讪地,不知怎么回答。
辛清雅微叹一声,低声说:“即使你不说,娘也知道,娘是过来人,李姑娘,本就不适合你,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
楚云笙垂下头,一脸郁郁。
“她今晨已经搬出侯府了,”见儿子忧烦,辛清雅也实在心疼,“从此以后,便忘了吧。”
“她搬走了么?可是因为我的缘故?”楚云笙慌忙地坐了起来,突又觉一阵头晕,身子晃了晃,宿醉果然不容小觑。
辛清雅扶住他,淡淡地说:“不是因为你,若她不自找地方住,秦王就有理由将她接到自己府上,她也是为自己打算。”
“秦王……”楚云笙脑子乱得很,一时想不明白。
辛清雅又叹了一声,然后一脸凝重地嘱咐道:“笙儿,不管以前怎样,以后,断不可再与李写意有什么瓜葛了。”
“为什么?”楚云笙不解地反问。
“别问了,娘只是,觉得不安,她太冷太透彻了,总觉得京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辛清雅含糊的解释,这个理由,许是连自己都难说服吧。
只是,女人的直觉,向来是灵的。
楚云笙见到苏亚的时候,他以为苏亚会嘲笑自己,没想到苏亚也耷拉着脑袋,一脸憔悴。
一夜之间,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都经历了不算小的打击。
看着苏亚容颜惨淡,生为病人的楚云笙还得强打精神来安慰那个前来探望他的朋友,“出了什么事?”
“没事,”苏亚神色别扭,忽而问道:“李姑娘还在府上吗?”
楚云笙黯了黯:“她已经搬走了。”
“哦”苏亚淡淡地应了声,良久,又莫名地说了一句:“若当初没有遇到她就好了。”
没有遇到她,即使事实并没有改变,至少,他不会发现。
为什么一定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呢,一辈子不知,岂不是更好?
楚云笙却听出了另外的意思,脸颊微红,闷闷地,不再说话。
李写意确实搬了新家,房子是小鱼找的,靠近城郊,很僻静的院子。
李写意一见便笑了,小鱼之所以出高价买下它,原来是因为遍地的兰花。
如凤翔庄般的风兰,艳艳地,开了满园。
风随溪一进门就抱怨这里湿气太重,对李写意的身体不好。
然后李写意是喜欢的,三进三出的小院子,重重朱门,锁着重重花香,幽静可人。
最靠里的院子里种上了几尾新竹,还不甚高大,细碎的叶子,刚刚掩了碧色的橱窗。
“小鱼的眼光很不错哦。”李写意对小鱼,从来是宠溺有之,威仪不足,连对着她说话,也带着哄孩子的语气。
那时候的李写意,是风随溪喜欢的样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一直一直,像个快乐的,不知疾苦的女孩。
小鱼显然对她的赞赏很是受用,两眼得意地一翻,笑眯眯地说:“我觉得它和庄子很像,就买下了。”
“对了,旁边住的谁?”风随溪在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周围的环境,这样的僻静之处,屋舍本极少,这样的院子更是少之甚少,可是与它毗邻的,却还有一间差不多规格的院子,故而风随溪有此一问。
“不知道哦”小鱼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没打听。”
风随溪正准备趁机训几句话,被李写意一瞟,将冲到嘴边的责备又咽了下去。
“收拾一下吧,可能今天会有客人。”李写意看出小鱼的窘迫,连忙笑着叉开话题。
小鱼立刻领旨,带着几个从天机阁抽出的手下,极有兴致地收拾装点了。
“什么客人?”风随溪一边在院里闲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秦王,”李写意淡淡地说:“我约了秦王,有事相商。”
“既如此,那个女子,要不要先移出院子,回避一下?”风随溪迟疑地问。
“不用,我正要将她介绍给秦王”李写意拂开额前的散发,微笑道:“没有秦王殿下相助,我们又怎么能安排她入宫?”
“那你怎么解释她的身份?”
“实话说便是。”
“实话说,难道你要告诉秦王,你灭掉苍翠门,并不是为了向他效忠,而仅仅是为一个女子报仇,而之所以要为她报仇,也不是因为同情心,只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故人,一个足以打动皇上的故人?”风随溪笑道:“你若真的说了实话,秦王可真会气得半死。”
“实话不代表什么都要说啊”李写意白了他一眼,也笑道:“我只需说,她是一个被恶霸杀了全家,无依无靠的女子,而且极美,送入宫会前途无限,这也是实话。”
“狡猾。”风随溪大笑,伸手点了点李写意的额头。
突然的亲昵让李写意怔了怔,随即又是一笑,只是笑容已没有了方才的明媚,“看,我已经是一个逼良为娼的坏人了。”
“交易而已,你替她灭了苍翠门,为她全家报了仇,她为你入宫,很公平”风随溪不以为意地耸肩道:“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要执着是非,不然,只会自寻烦恼。”
李写意眼中的笑意沉了下来,眸光内敛,幽深无踪。
风随溪无奈地暗叹一声:欢乐总是转瞬即逝啊。
傍晚时分,秦王如约而来。
还是一副儒雅稳重的模样,穿着藏青色的丝绸长衫,举手投足,亦不愧“贤王”的雅号。
李写意在院里的长亭里静静地等着他,温了一壶新鲜的雨前茶,摆弄着手边的白瓷杯。
“李姑娘,”王子道礼貌地欠了欠身,又将视线挪到了李写意身后的妙龄女子身上,“这位是?”
“萧淑,见过秦王。”李写意回头淡淡地吩咐了一声,身后的少女连忙踏前一步,朝王子道盈盈拜下。
王子道注目望去,萧淑也正抬起头:少女莹润如漆的眼睛让王子道怔了怔,鹅蛋小脸,圆润清透,五官柔和无暇,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萧淑合家遭劫,写意在街上遇见她,便将她带入府中了,因想着她在京中无依无靠,让她做写意的奴婢又未免委屈……听说秦王掌管礼部,负责宫女采办事宜,写意以为,不如让她入宫做个宫女吧,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王子道狐疑地望着李写意,斟酌着问:“李姑娘可是想在宫里安插……”
“宫里有几个人,总是好的,也许有天就用上了,你说是吗,秦王殿下?”李写意笑吟吟地回望着他:“辰妃娘娘固然圣眷正浓,可是毕竟没有什么贴心的人,萧淑的身世写意已经查探过了,也算正派,而且,人亦机灵听话,若能进宫帮上娘娘,也算是写意的一份心意。”
“她的眼睛……”王子道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与母妃极像。”
李写意不答,只是在心中暗自嗟叹:并不是她像辰妃,而是因为辰妃与她,都像另一个人而已。
一个楚王心中,无法磨灭的女子。
当初在街上偶遇萧淑的时候,李写意就惊叹于两者之间的相似,也因此,才会停下马车,将落魄街头的她请入车里详谈。
知道她的冤屈,李写意竟是庆幸的,庆幸自己有机会,收买这个少女的心。
灭苍翠门,是一举三得的事情,为萧淑报仇,剪除秦王的羽翼,顺便送秦王一个人情。
即使,那三百多人的惨呼声仍然会响在耳侧。
将苍翠门掌门的首级放到萧淑的面前时,她只说了一句话,“现在,轮到你回报我了。”
冰冷的交易。
萧淑是一个乖巧的人,在他们谈话时,一直垂首立于一边,并不插话。
王子道稍稍犹豫了一番,也就应允了,还想说什么,看了看萧淑,又犹疑了。
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写意回头示意萧淑退下。
待萧淑走远,王子道的面色微沉,低声问“我已经查明了,太子果然在调查苍翠门的事情,这次多谢李姑娘为本王掩饰了,一夜灭门这样的手笔,确实只有凤翔庄方能做到。”
“为秦王殿下分忧,本是写意的分内之事,只是,有点可惜……”李写意满脸惋惜。
“失一苍翠门,得一凤翔庄,本王不觉得可惜。”王子道笑着接过话,其实苍翠门被灭,他也是肉痛的,毕竟当初招揽时也废了不少心血,可是它毕竟已经被灭了,一个已没有任何价值的苍翠门和一个正如日中天的凤翔庄,王子道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李写意歉意地笑笑:“写意做事,果然鲁莽了点。”
“不,本王恰恰最欣赏李姑娘的果决,那件事若是让太子的人得知了,事情便非同小可了。”王子道沉吟。
“是啊,更何况,现在不仅仅是太子,齐王也同样不可忽视,强敌环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行差踏错一步。”李写意随口说道。
王子道的面色愈沉,喃喃自语道:“四弟……”
“秦王殿下何不借太子之手,拉拢齐王呢?”李写意突然淡淡地提醒道。
“哦?怎么做?”
“若太子有意害齐王,而秦王殿下出手相助……”李写意转眸,语意含笑:“譬如,后天太子府有场家宴,若秦王派人透风过去,说齐王已与殿下接为同盟,太子那边一定会有所举动,秦王殿下再暗波助澜一番,造成太子对齐王下杀手的假象,在齐王最落魄之时,再由写意出面相救,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何愁他不与殿下同仇敌忾,共同对付太子?”
秦王神色微动,随即一脸复杂地望着李写意。
李写意还是清淡处之,唇角的笑意,依然纯洁至极。
一场筹谋,一场家宴。
夏夜骤雨,待雨歇,雨意仍丝丝绵绵,银丝不断。
王子情踉跄着行在太子府外的青石路上,雨后的小路青幽幽的,平整整的,雨丝溅上去,也会不小心滑一跤,碎成千片万点。
王子情低头,那光鉴照人的石砖上,映着一张异常惨白的脸。
他的脸。
血丝从唇角溢出,衬着他的苦笑,在雨夜里,显得异常诡异。
他果然,太幼稚!
一杯鸩毒,两个兄长相继劝酒,即使明知酒内有问题,他还是含着笑,将它饮尽。
他没想过去争什么,别人,却依然不肯放过他。
命丧于此,也是他活该,怨不得人。
王子情笑,浅笑,大笑。
腹中的剧痛阵阵传来,王子情终于摔倒,发丝早已濡湿,留了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衣服浸在路边的水洼里,狼狈至极。
前面传来脚步声,王子情勉力抬头,一个朦胧的影子从雨幕里缓缓走来,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
雨丝飞舞,看不清她的面容,周围雾蒙蒙的,恍若梦中。
人,越走越近。
踩着青石板,撑着油纸伞,人亦如烟雨,是江南梦回时最美的画卷。
她终于停了下来,停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
王子情很想笑,唇角抽搐了一下,却被更大的疼痛阻止了。
“殿下,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头顶,一个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问他。
王子情闭目,满脸自嘲。
“殿下,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有一天,你的兄长要将你置于死地,你就绝了这些兄友弟恭的幻想,怎么样?”当日,她这样说。
现在,他输了。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沮丧,激愤,绝望,伴随着又一轮剧痛,将他彻底击倒。
“对不起,我别无他法。”晕倒之前,他似乎听到了她的话。
伞被风吹向一旁,她的身形压了下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道歉,李写意?
王子情醒来的时候,金蟾炉里正吐着烟云,屋舍氤氲,有股风兰的香味。
佳人旁坐,关切忧伤的眼神,在他醒来的一瞬,重新变得冷漠。
王子情伸手附在自己的额上,四肢仍然没有什么气力,但是……活着。
真真切切地活着。
“齐王殿下,”李写意清淡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已经没事了。”
王子情不语,仍然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不想去看她。
明明不关她的事,事实上,李写意甚至救了自己,可是王子情依然有种莫名的反感,她的透彻,她的冷静,她的权谋,都让他反感。
“救了我,你岂非要和秦王决裂?”良久,王子情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冷冰冰地问。
“不会,因为解药是秦王殿下给写意的”李写意淡淡的回答:“秦王想以此来拉拢你。”
王子情又是一阵苦笑。
“那场宴会,这杯毒酒,秦王的解药,以及,我,都在李姑娘的算计里吗?”王子情依然满脸自嘲,手掌拿开,终于抬头望向李写意。
她一身素衣,坐在烟雾弥漫处,眉眼极淡,淡成一副画,娴雅宁静。
谁又料到,这样一个清雅的女子,会有如此重的心机?
“殿下输了。”李写意避而不答,只是提醒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王子情惨然一笑,清俊的脸庞,暗淡无光。
“殿下……”李写意本想趁机进言,可是在看到王子情的一瞬,又生生地停住了话头。
他的眼中,满是嘲弄,满是……哀求。
也许对于他来说,方才能就此死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不用面对手足相残的窘境,不用去思量以后的腥风血雨。
她将目光慢慢移开,不给自己任何心软的机会。
眸光扫过,他虎口处的薄茧,再次刺痛了她的心。
这原是一只握笔的手,却过早的,被权力之剑玷污了。
他从未想过伤害谁,却一次一次被伤害,以后,也将会无情地,不断地,伤害别人。
子情,原谅我的自私,可这一战,我需要你与我比肩。
你也不能,先我离开!
“殿下。”咬唇,垂眸,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漠如初,李写意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掌,殇情造成的伤疤,仍然历历在目,“不知殿下今后有什么打算?”
“何必问我,李姑娘应该早有计划吧,”王子情讥诮地说:“本王照做就是。”
“殿下何必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李写意漠然抬头,直视他憔悴的面容:“即使我别有所图,殿下也同样别无选择!”
“你图的是什么?”王子情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近乎无礼的迁怒。
“到时候,殿下自然会知道。”李写意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殿下回去后,应该去湘南王府商议婚期了”
“我不会娶朝阳。”王子情还是一脸坚定。
“难道殿下还不明白吗?很多事,即使你不愿意做,你也必须去做。”李写意冷冷的提醒道:“没有湘南王的协助,殿下便只能这般任人鱼肉”
“任人鱼肉与身不由己,有区别吗?”王子情漠然应到。
“身不由己只是暂时的……殿下,你会得到一切的。”李写意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说。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将江山,放在你脚下。
“想得到的,早已失去了。”王子情侧过脸,面无表情地说。
“如此,就当写意看走眼了!”
李写意冷冷地丢下一句话,然后霍然站起,转身即走。
不是生气,只是,害怕自己会失常。
王子情的话,让她几要失声。
“等一下。”走了没几步,王子情突然在后面喊道,似做了一个极痛苦的决定。
李写意顿住脚步,没有回头,“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有酒吗?陪我喝一杯,以后,便是盟友了。”王子情淡淡地说道,将所有的伤痛,所有的无奈,藏入早已幽深无影的深眸中。
“……好”良久,李写意才低低地应了一声,秀目微合,掩起所有的澎湃。
拼却一醉,以祭情殇。
不管昨夕明夕。
“备酒。”出了门,李写意淡淡地吩咐。
侯在门外的小鱼立刻皱眉道:“风谷主交代过,少主不能饮酒……”
“备酒。”李写意转头望了她一眼,用更加不容质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小鱼瘪瘪嘴,虽百般不愿,却也不敢违逆她,又踌躇了一番,这才下去准备了。
雨后新晴的天空,蓝得纯粹而透明,李写意举起手放在额上,往天际不算太烈的艳阳望去。
微风拂面,竹叶飒飒,兰花的味道,充盈着院子的每一片每一寸。
当案台摆好时,王子情走了出来,一袭淡青色的长衫,目光又恢复到初见时耀眼的温润,却少了让满街灯火暗淡的光彩。
“醉乡楼的‘拈花一笑’。”她举杯,淡淡地示意,无喜无怒。
王子情坐过去,沉默至极地饮一杯,没有赞叹,也没有感言。
便这样沉静着,自斟着,或者斟与她。
竹影婆娑,撒在他的脸上点点光晕,俊朗华贵,本是红墙青瓦里最昂贵的瓷器,却偏偏锁入了库房,在小窗映进的流转阳光中,慢慢隐去曾经张扬的神采。
她默然,按住他再次执起酒壶的手,坚定地,打破沉默。
“殿下,即使你觉得难过,今天,也只能是最后一次。”
“恩”王子情漠然回答:“如果我选择了,就会一直走到底,不会回头,也不可能……再回去。”
再也回不去了。
她如此,他亦如此。
李写意垂下头,晃动着手边的琥珀杯,淡碧色的酒映着头顶一片蓝澈澈的天。
王子情又开始斟饮,仿佛他喝的并不是人间香醇的美酒,而是求醉的工具。
拈花一笑,智者成佛,愚者,却还在红尘反复里挣扎沉迷。
他喝得极快,她喝得很慢。
每一口,都刺痛着她微悸的胸膛,只能一点一点地抿着,用心口的血去温暖这天下至寒的琼液。
王子情白皙的脸终于泛起了红晕,深陷的眸,潋滟生波,泛着迷离的醉意。
只是,是醉是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殿下醉了。”她挪开他手边的杯,淡淡地说。
“我从未醉过,只是会装醉而已。”王子情盯着杯中荡漾的水纹,意义不明地笑:“有时候,装得太像,连自己都分不清了。”
“世事本就真假难辨,殿下不必执着。”李写意说,突然想起那日风随溪的话,原来无论是非,还是真假,都是不能执着的。
“所有人都以为我沉迷诗词,可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却是厮杀疆场,只是母妃说,若皇子掌兵,迟早要面对骨肉相残的命运,所以我一心学文,慢慢地,也就忘却了,却未想到,世事无常,命运如磐,即使你想躲,又怎么逃得过那根牵着你的线。”王子情水光艳艳的眸子抬了起来,莫名地问道:“写意,你是那根线吗?”。
李写意微微一怔,随即婉转地挪开视线:“殿下,很多事是逃无可逃的。”
“我会剑,”他说,殷红的唇含着淡漠地笑,“要看吗?”
李写意垂眸,随即浅浅地笑,祥和宁静。
“取剑吗?”
“不用,这个便可以。”
他起身,顺手折了一只竹枝,枝体纤细,缀着几片青翠如玉的新叶。
王子情微微一笑,长臂松松地伸了出去,那竹枝便算有了灵魂,刺穿长空,耳边,有风的呼啸。
英伟的身姿动了起来,回旋站定,行云流水的长篇画卷,飘逸欲仙,手中的竹,是最雅的剑,一分尘土,二分流水。
和风暖阳下,兰花摇曳不定,有花瓣不知趣地拂来,落在他身上,却被他一瞬的风姿,衬得黯然失色,反成了他的陪衬。
李写意突然有种润润的心痛,酒意涌了上来,视线模糊。
“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王子情蓦然收招,掌中断枝,遥遥地指向李写意,神色清明,凌厉,眸底,却是怅极的迷乱。
“世上人,自然从世上来。”她迎着他的逼视,竹稍轻颤,天地寂静如灭。
“你冷得,像一只鬼,全身都是地狱的阴寒。”他极认真地说,随即微微一叹:“也好,一起下地狱吧。”
他说完,手垂了下来,神情恹恹地,倦倦地,似真醉了,方才肃杀的气机,再次被满园的鸟语花香所取代。
一只鬼吗?李写意低笑,酒意越涌越浓,有什么东西冲到喉间,心在抽搐。
“明日,我便去向皇上呈报婚期。”王子情淡淡地说,丢下手中新竹,竟这样转身就走,步履有点紊乱,却赌气般坚定。
李写意一只坐在案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直到那个修长健硕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的兰花中,直到小鱼走过来,轻轻地收走她面前的杯盏,她才突然站起,奔到角落边,哇的一声吐出来。
全身都在深刻地痉挛着,胃,心脏,四肢百骸,喝下的每一滴酒,都变成一把刮骨的刀,攒攒地,从身体里叫嚣着钻出来,割伤每一寸皮肤,凌虐着每一丝感觉,泪已迷眼。
“我警告过你,身体是最小气的,现世现报。”不知何时,出去有事的风随溪已经回来,靠在疏影斜阳里,一脸冰寒。
不理会他冷冷地嘲讽,也无法理会,李写意只能抚着小鱼的手,不停地呕吐,停不住,停不了。
唇舌已经麻木,原来胆汁,是真的苦,极苦,至苦。
“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得爱惜自己!”风随溪猛地拉过她的胳膊,粗鲁地,恼怒地盯着她。
“对不起。”李写意喘息着,低低地回答,朦胧如雾的眼,第一次,闪躲着他的视线。
风随溪愣了愣,她的柔顺,反而让他无措。
他手中的力道渐渐松开,手指上移,抚向她的面颊:平日苍白的脸,泛着病态的酡红,那么坚强的人,此时却脆弱得如一块随时会破碎的瓷。
“算了,下不为例。”指腹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珠,风随溪轻叹一声,轻轻地搂住她。
兰花在风中发出阵阵私语,她的喘息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