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23
|本章字节:5940字
秋后的日子,藕塘冲的李四爹走了。大家都说,李四爹会选日子。是呀,他一个老单身公,无儿无女,如果不是死在秋后,大家都有空,天公也作美,哪里会这么轻轻快快、热闹热闹上得了山呢?
李四爹上山之后,陈五元就问当家主事的李瑞生,“索子,索子?”
李瑞生正想喘口气,抽一支烟——论辈分,他得叫四爹“叔爷”,其实早出了五服,但是总归共了一个“李”字,“你不当家主事谁当家主事?既然当家主事,就要当好主好,说什么也不能让地方笑话我藕塘冲笑话我姓李的!”所以,一场丧事办下来,当家主事的哪有不辛苦的,哪有不想歇口气的?——他陡然被陈五元的“索子索子”问得云里雾里,摸不到边。他说:“什么索子?五元,你也让我伸直个腰呀。”
“棕索子。就是你喊‘索子,索子’,我给你的!”
哎呀,想起来了。当时,自己不知是要捆什么还是要吊什么东西,急需一根索子,于是就喊“索子,索子”,喊了两遍没人理,正想骂娘,有人递来了一根索子。哦,原来是五元的。放哪里去了?李瑞生说:“当时我本来是要过一根索子,可是索子一来又发现不要索子也行,顺手就把索子给递回去了。”
“我是递到你手里的,你没递给我。”陈五元说。
“给谁了呢?”李瑞生想了想,实在是想不起来,问,“什么索子?”
“棕索子。我得你,你没得我。”
“好好好,我明日打副棕索子赔你。”李瑞生说,“3米?行不?你让人家伸直个腰。”
“算了算了。好歹我认过四爹做官爷。一副棕索,就当给官爷赔了葬。”
回到家里,陈五元给堂客说,棕索子丢了,给官爷陪了葬了。堂客开始絮叨:陈五元啊陈五元,你姓陈人家姓李,你没人讨好你去讨好个绝蔸鬼。陈五元啊陈五元,哪天你把你堂客送出去算啦。陈五元啊陈五元,你死了一餐官爷,发了好大财,沾了好大光吧。陈五元啊陈五元,你买块水豆腐碰死算了。陈五元啊陈五元……陈五元给堂客絮叨得火起,扇了两记耳光,骂了两句“猛婆堂客”,自到外面去消气。堂客哪里肯依?追到禾坪上,又哭又骂:“陈五元啊陈五元,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奈别人不何只奈得何自己的堂客……”陈五元只当没听见,去得远了。堂客见状,掉转骂锋,指向“狗日咯”:“狗日咯,欺负我屋陈五元没得用哪……我屋陈五元死官爷分他没得菜夹的啦……还不是眼红绝蔸鬼几样东西……贪我屋里棕索子!棕索子好啊!明日给他吊颈,给他死崽死女抬丧……”
正骂得高兴,斜刺里一个声音喝道:“骂谁呢?”冲向前就要撕烂她的嘴巴。——哦,是李瑞生来了。
且按下这厢不表。却说李瑞生回到家里,招呼老婆快去剐棕树皮。做什么?搓索子。搓索子做什么?赔陈五元。见老公这么一说,老婆不依了,开始数落:李瑞生啊李瑞生,你怎么这么没用啊?李瑞生啊李瑞生,是你死了官爷还是人家死了官爷?李瑞生啊李瑞生,要你莫去当这个鬼家主这个鬼事,你偏不听!李瑞生啊李瑞生,你累死累活把人家的官爷送上山去,好话没得一句,还要作赔场!李瑞生啊李瑞生,你屋家当足啊,莫说赔根棕索子就是赔根金索子,你都不眨一下眼吧。李瑞生啊李瑞生,你当了一餐家主了一餐事,发了好大的财,沾了好大的光吧。李瑞生啊李瑞生……李瑞生给老婆数落得火冒三丈,甩了两记耳光,丢下两句“蠢猪婆子”,自到外面消气去。老婆岂肯罢休?追到禾堂边,又哭又骂:“李瑞生啊李瑞生,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奈别人不何只奈得何你自己的老婆……”李瑞生只当没听见,去得远了。老婆见状,掉转枪口,指向“绝虾米蔸咯”:“绝虾米蔸咯,欺负我屋李瑞生没得用哪……有脸认官爷!没得财发,没得光沾,拢边都不拢边哪……怎么不讲丢了根金索子银索子呀……我扯根鸟毛赔得你!好让你去吊颈!好让你死崽死女去抬丧……”
正骂得痛快,斜刺里响起一个声音:“骂谁呢?”话未落音,虎上来就是一顿拳脚。——哦,是陈五元到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双方只好上告了,由上头来处理。上头——就是乡里和村里的干部——各打五十大板,劝他们和为贵。上头说,甲妻骂乙,不对,该批评;乙妻骂甲,不对,该教育;乙打甲妻,不对,该作赔场;甲打乙妻,不对,该捡损失。鉴于双方过错相当,且受的伤差不多,互相道个歉,握手言和算啦,邻里邻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嘛,犯不着为一根什么索子结仇……
“索子呢?”陈五元问。
上头看了看李瑞生。李瑞生说:“要我赔索子,除非自己屙泡屎在地自己舔干净啦!”
陈五元说:“好!好!”
上头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索子的问题,双方自行协商解决。一根索子嘛,啊,又不是金子做的,啊,至于吗?啊……
双方都不满意。
陈五元心想:我丢了索子。我骂几句,我有理,你打人,你没理;你不赔索子,你骂人,你没理,我打人,我有理。
李瑞生心想:我答应赔你索子,你不要,你骂人,你不讲理,欠打;我答应赔你索子,就等于是我白丢了索子,我骂几句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蛮不讲理,还要打人。
相对而言,陈五元的不满更大些,毕竟是他丢了一副棕索子,堂客还讨了一餐打。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藕塘冲本来就是姓李的当旺,不然他屋爷怎么会叫他认一个姓李的单身公做官爷呢?若是咽下了这口气,以后藕塘冲哪里有我陈五元说话的地步?
腊月,一部车子射箭一样开到李瑞生家门边,从车子里下来10多个青年人,一色皮衣、墨镜,冲到李瑞生屋里,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打完砸完,10多个皮衣墨镜一溜烟上车,一溜烟走了。
不幸中的万幸,李瑞生在外头做事,不在家,躲过一劫;李瑞生老婆、孩子在邻居屋里耍,躲起来,吓个半死;只李瑞生屋里的爷,本来就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哪经得起这场惊吓?没得几天,就过了。他屋爷在族里排行第八,人称李八爹。
大家说,皇天白日,这还了得!把你屋爷抬到他屋里去!这还用说?肯定是他!他屋小舅子不是在市里呷油炒饭吗?
李瑞生不。他和没事人一样,把他屋爷封了棺下了葬,然后剐棕树皮,织棕索子。他说:“好歹要赔他陈五元一副好索子。”陈五元的堂客在人面前放高:“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陈五元骂猛婆堂客,说:“不叫的狗咬人,你给我防着点。”
过了元宵节,没事。
过了二月八,没事。
过了三月三,没事。
眼看到清明了,天气好起来,油菜花一派金黄。陈五元从外面回来,问:“人呢?”
堂客在灶屋里回答:“没看到人家做饭等你屙血呀?”
“猛婆堂客!崽呢?”
是呀,剁脑鬼,野狗脚,死哪里去了?
陈五元堂客背起喉咙就喊,喊声响彻了藕塘冲,甚至把油菜花里的蜂虫惊得嗡嗡乱飞。但是,哪里喊得应!
他屋崽,还有李瑞生,吊在一棵树上,用一根崭新的上好的棕索。树,傍着李瑞生屋爷的坟头,虽老,却郁勃着一蓬新叶;人刚落气,摸摸,还软,却永远不晓得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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