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6
|本章字节:7176字
“落雪啦,我们去耍雪!”
少年招呼他的表弟。表弟比他小四五岁;因为姑妈去年腊月过世了,姑父常年在外做木匠活,带着他不方便,今年秋天就把他送小学去了。
表弟显得郁郁寡欢。他准是又在想他过世的娘了。
少年说:“你书都读上了,你屋娘死了,有什么不好的?”
是呀,如果姑妈不是去年过世的话,表弟和自己一样年纪才发蒙读书,肯定还要等一两年呢。
表弟还是不开心,把别在腰间的木头枪扯出来插进去,插进去扯出来。少年说:“你蜜橘罐头都呷到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姑妈弥留之际,姑父问她想呷个什么。姑妈说,想呷无核蜜橘。于是,打发人去追。上垄下垄,通地方都追遍了。冰天雪地,到哪里找无核蜜橘呢?没办法,在公社商店赊了一瓶橘子罐头。还是迟了。等橘子罐头来的时候,姑妈已经不晓得张口了。偏偏大家又没经验,偏偏洋铁皮的罐头盖又那么难开!眼看等不及,少年的娘对姑父说:“快拿把开山子来!”她就有这么霸蛮,想用斧头把罐头劈开;一斧头下,玻璃瓶装的罐头碎成十多八块,还怎么呷,呷什么?幸好少年的父亲制止了她,说:“蠢婆堂客,用凿。”姑父凿开洋铁皮盖,夹出一片浸得发胖的橘子,往姑妈嘴里送。姑妈牙关紧闭,任橘子水滴在嘴巴边下巴边,就是不开口。少年的娘一探姑妈的鼻筒,喊了起来:“吗得了,落气哒!先晓得是这样,就不赊橘子罐头哒——快快快!把罐头封好,退得商店!”少年的父亲骂道:“蠢婆堂客,凿都凿烂了,还怎么退?”少年的娘还要犟嘴:“冇吃动呢,怎么就不能退了!”“要退你去退!”少年的娘猛里猛气,真去退。哪里退得脱?只好让孩子们打了牙祭。说实在的,除了腻歪甜,除了冰,并无什么特别的味道。
表弟仍不动。少年说:“你现在几好,耍到天上去没人管,哪像我——噫,谁在喊我?”
“是外婆!”表弟已经往外跑去了。
果然是奶奶。拄着一根拐棍,套着一双靴子,披着一身蓑衣,戴着一顶絮帽;蓑衣上,衣服上,絮帽上,还有奶奶的眉毛上,沾着雪花。
“您怎么来?”少年问。
“是来接我的吧?”表弟问。
奶奶叹了口气,从内衣里捣出两粒糖珠子给表弟,说:“走得急,没买东西。你——”奶奶转向少年。
“是来接我的?”少年问。
奶奶点点头。
“是娘要您来接我的?”
奶奶点点头,说:“跟我回去吧。”
从少年的家到姑妈家,有十来里路,净是小路。转弯抹角,中间还要翻过雷打石、十字亭,甚是难走。想到这,少年说:“这样的天,她要您来,您70多岁的人,一双小脚,摔了怎么办?她自己怎么不来?”
奶奶说:“你屋娘走不开,队里出工翻淤凼。”
翻淤凼翻淤凼!过年还翻淤凼!她就晓得做事!没日没夜,也没得个四时八节。读书的时候,清早上学是少年自己搞饭呷,下午放学是少年自己搞饭呷。娘呢?娘在出工,出早工,出晚工。很晚了,娘回来了。少年说:我背书给你听,老师布置的作业,背书给你听。娘说:背吧背吧。少年就背,背得正起劲,娘打起了鼾,那鼾声拖拉机一样碾过稚嫩的书声。娘就是这样的人!她还得意,说那年正月和少年的父亲结婚,十月生的少年,做了3000分工分,还寻了一楼柴。除了出工,做事,就是睡觉了。不看书,不看报,不看电影。那一年,少年跑到一个冲里看《一江春水向东流》;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乱坟岗,吓得半死;好不容易到家了,打门门不开,喊娘娘不应——她睡得正香呢!
少年没好气地说:“总是要我回去帮她记工分啰!”
奶奶说:“怕是呀。你都出来六七天了,不晓得你屋娘还记得清不。”
少年的娘读过两年高小,谷箩大的字认得几担,按说应该晓得记工分,可就是记不清。那一年,少年还未发蒙读书,他屋娘和队里管记工分的堂叔伯爷吵了一架猛的,非说人家把自己的工分记错了。堂叔伯爷拿自己刚出生的满崽来发愿,他屋娘仍不依。堂叔伯爷火了,追她跑了两条垄,硬要撕烂她的嘴。呷亏了吧。何必呢。莫说人家没记错,就是记错了,一个工日值几个钱?五毛五。称不起一斤肉!为了五毛五,搞得蛮蛮好好的两家和生死对头一样!后来,少年发蒙读书了。他屋娘说:“看哪个狗日的明日还敢记错我的工分!”少年听了,煞是羞愧:我就是个记工分的!你让我读书就是为了记几个工分!堂叔伯爷听了,说:“骂谁呢?”
少年说:“我不回去,让她和人吵架去!”
奶奶说:“要过年了呢,乖孙。”
过年?过年有什么好!娘又不晓得煮东西呷。除了咸还是咸,除了辣还是辣,油星子都没得一个。她就有这么省!不呷?她说:“油盐煮的,呷不得呀,会烂死人呀?”好不容易杀头猪,她倒好,连毛和屎判得屠夫,留两边猪脑壳,两块猪板油。猪脑壳要烘腊;猪板油要煎了,几块油渣子放一斗碗盐,锁在柜子里,日后作菜呷!那一年莫怪,少年唆起弟弟妹妹,从柜门的缝隙中把小手伸进去,今日一块明日一坨,阴三阳四,把一海碗油渣子偷食一净。等到青黄不接的时节,他屋娘想起油渣子来,打开柜门——天啊,一只海底碗像狗舔光一样!这个时候,邻家的猫救了少年。那只猫正好在屋外叫。他屋娘骂道:灾猫子,你也给我留两块啰!后来,她看到猫就追……
少年说:“我不回,我就在姑父屋里过年!”
奶奶说:“你晓得你屋娘的脾气。”
当然。他当然晓得她的脾气。她粗声粗气,不晓得半点软言柔语。早上,她背着喉咙喊:“剁脑鬼,要迟到哒呢。”呷饭,她背着喉咙喊:“剁脑鬼,要屙血哒呢。”向晚,她还是背着喉咙喊:“剁脑鬼,要断黑哒呢。”还不回,她背着喉咙喊:“剁脑鬼,自己寻把条枝子回。”有一次,少年摔了一跤,血糊沥拉,哭哭啼啼去找娘。她一巴掌打过来,骂道:“嚎死!”她粗手粗脚,不晓得打毛衣,不晓得纳鞋底,不晓得做把戏。有一次,发善心给少年做了一只陀螺。哎哟,那是什么陀螺呀!丑死了!笨死了!小伙伴们差点没把他笑死!……哦,她还贼手贼脚!春天里,她偷偷地把两只水蜜桃塞给少年和他的弟弟、妹妹,说:“快呷!”秋天里,她偷偷地把五六颗板栗塞给少年和他的弟弟、妹妹,说:“快呷!”那可是生产队的水蜜桃,生产队的板栗啊!脸往哪里放啊,我是贼婆的崽!少年难为情地想。
少年的犟脾气来了,说:“我不怕她,我就不回!”
奶奶给姑父使眼色,姑父说:“乖,跟奶奶回吧,姑爷明日给你做把大刀。”
少年拍了拍表弟别在腰间的木头驳壳枪说:“我要驳壳枪。”
姑父一把拔了表弟的木头枪,递给少年;少年正要接,表弟哇地哭起来。姑父对表弟说:“乖,这把给哥哥,回头再给你做把好的,带红穗子的。”
表弟仍旧哭。
少年说:“我不要这把,我也要带红穗的。”
姑父说:“好,这就去找红穗子。”
表弟哭着说:“我也要红穗子,我也要红穗子!”
少年说:“我不要这把老的,我要新的。”
姑父手足无措,骂表弟道:“再哭!再哭给你一巴掌!”
“我不要枪,姑爷,你明日给我做一根金箍棒,和孙——”少年突然想起什么,对奶奶说,“我屋爷回来没?”
少年的父亲呷国家粮,轻易难得回趟家。奶奶说:“听你屋娘讲,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回。”
少年说:“不晓得她给我屋爷讲了没?”
“讲什么?”
“不是期末考试吗,我不是考了第一吗,我屋娘不是问我要个什么奖吗,我不是跟我屋娘说要《大闹天宫》吗,我屋娘不是讲要托人附信给我屋爷吗?不晓得她附没附信去?”
奶奶说:“不晓得附没附信啊。”
姑父说:“乖,附没附,你回去不就晓得了?”
少年点点头,说:“是啊。回去就晓得了。姑爷,您答应我的,给我做个金箍棒,和孙悟空的一模一样啊。”
姑父说:“放心,姑爷是中国人,说话算数,保证和孙悟空的一模一样。”
少年这才跟着奶奶踏上回家的路。临走,喃喃自语:“讲了没?肯定没讲!我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好娘……”风雪正紧,风卷走他的咕哝,雪迷漫他的脚印……
这个时候,他一定想不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他想起往事,想起远在老家的娘亲,喃喃自语的是几乎同样的话:“我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好娘……”同样,风雪正紧,风卷走了他的呢喃,雪迷漫他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