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姐

作者:欧阳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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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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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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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04字

你不会不认得四姐。四姐在北城老街菜市场摆个地摊,卖菜,六七年了。


如果你向她买菜,她会说,“自己种的,呷不完,换几个油盐钱”,或者“自己种的,不打农药,不淋化肥,放心呷”,或者“自己种的,土菜,相没相,呷好呷,甜”。


你将信将疑——看看眼前这个文了眉线的女人,疑;看看脚下这些水灵可爱的菜,信。


她说:“呷我屋菜,不得‘三高’,多活几十年好耍的样。”


于是,你打消怀疑,信了,买了。你说:“钱够秤足啊。”她说:“哎呀,我屋自己种的,莫说你数钱买,就是白拿几根又有多大的事?”秤尖翘得老高。她又添一把进去,说:“两斤,只多不少。凑成整数,好算。”你给了她整钱,等着她找零。你原本想拿根吧两根葱、颗吧两颗辣椒,添个红头,看看她专心、吃力算数的样子,罢了。你三下五除二帮她算了,说菜钱多少多少给她多少多少找你多少多少。她“哦哦”连声,举着一双眼睛看你。那双眼睛,不藏半点狡狯,不骗人,也让人不忍骗。你说:“放心,没少算你的钱。”


你满意而归。煮了菜,呷了,果然甜。


下一次,你还找这个文了眉线、不晓得算数的女人买菜。


这就是四姐了。


四姐夫呢?他另有事,不常来。有时你看到四姐旁边站着一个文弱的男人,一副知识分子模样,只管算数收钱找钱,就是四姐夫了。


那么,四姐夫是种菜的啰?也不。


许多年以前,那时他们住在离我们城市75公里的山村,他们的女儿两三岁大。有一天,村里的人们纷纷洗脚上岸,丢下田里的活计,跑“广”。“广”,对于这些山村的人们来说,不限于“广东”,而是山外广阔的天地,是“路”。


四姐说:“我们也跑‘广’。”


他们卖了一头猪。半头猪钱留给在家带女儿的爷爷奶奶,半头猪钱贴身藏在四姐身上。半夜里,星光灿烂,他们揣着半头猪钱和无边的梦想,挤上了跑“广”的客车。在一个叫临武的地方,客车停下来。一打听,翻过山才是广东;不过,事有做,钱有赚。做什么呢?放鸭、种蘑菇;赚什么呢?种蘑菇放鸭。


四姐说,好吧,就是这里,就放鸭种蘑菇。四姐夫路来听老婆的,二话不说,在临武打住下来。不做不知道,他们天生是放鸭种蘑菇的料,临武天生是放鸭种蘑菇的地方。直到他们早不放鸭种蘑菇了,四姐还在说:“那绝蔸鬼的鸭,那绝蔸鬼的蘑菇!”


爷娘老了,去了。


女儿出落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


儿子——出生在蘑菇和鸭子疯长吵闹中的儿子——四五岁了。


四姐收拾家当,说:“走!回去。”


于是,你晓得,六七年前我们城市北城老街菜市场多了一个卖菜的女人,郊区多了一个向菜农进菜的男人,新街建材市场多了一个推销地板砖的女孩,在北城和西城交界的一家幼儿园多了一个男孩——这就是四姐一家。


所以,一脸诚实的四姐还是撒了谎,那些菜没有一蔸是他们亲手种的;不过,天地良心,他们价格公道,他们钱够秤足,他们——四姐反复招呼四姐夫:“眼珠光开点啊!你收的菜,不止卖得别个呷,我们自己也呷。”


除了谎言,还有一些无可厚非的小骗术。比如,她宁肯挑个担子摆个地摊,好像租不起一个非露天的正式摊位一样;她宁肯用钩子秤,好像买不起一个电子秤一样;她宁肯吃力地算一笔笔绝蔸鬼的数,好像她不会用计算器一样;还有她的菜总像是新鲜出炉,比别人的都水灵可爱;她的外表总像是没有跑过一天“广”,比别人都朴实无华。


与其说是谎言和骗术,不如说是四姐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本领,或技术活。她出生在一个穷得只剩下孩子的时代,穷得只剩下孩子的山村,穷得只剩下孩子的家庭。她的父母,在上世纪50年代生下大姐,60年代一口气生下二姐、大哥、三姐、四姐和大弟,70年代再生下小妹。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山村、这样一个家庭的四姐,一路走来,容易吗?没有一点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本事,行吗?


相对于四姐,四姐夫就儒雅得多,知识分子得多。就是说,他寡言,多思,胆小,心细,常常瞻前顾后,犹疑不决,给人一种腼腆、无用的感觉。可是,你也不要被他这种表面现象所骗。用四姐的话来说,“你姐夫是乌龟肉在肚里。”这是四姐出嫁前夕对满叔的大崽也就是她二弟说的。当初,四姐就要出嫁,她屋娘爷突然就不同意了。原因是男方本来答应女方,由男方出钱买部自行车作为女方的一个重要嫁妆。现在,自行车买来了,男方过礼却没得这笔钱。四姐的娘爷气呀,对四姐说:“要嫁你去嫁,你去个光人。”四姐就去找二弟。二弟呷国家粮,有工资。二弟借给她150块钱,说这是自己3个月的工资。四姐千恩万谢,和二弟叨了许多,“你姐夫乌龟肉在肚里”就是其中的一句。


四姐的谎言和骗术也罢,四姐夫的“乌龟肉在肚里”也罢,从骨子里来说,他们都是质朴、实诚的中国农民。就像阿q、闰土、贺老六、祥林嫂、杨二嫂、爱姑,不论他们命运如何,外表怎样,营生是甚,他们的骨子里都是质朴、实诚的中国农民,散发着洗不掉的中国大地的泥巴气。


就说借二弟的150块钱吧。他们从临武回老家过第一个春节,就如数还给了二弟,还提一只老鸡和一篮子鸡蛋。二弟接了母鸡和鸡蛋,说什么也不肯收那带着四姐体温的150块钱;加了18块钱,用红色包了,给来拜年的他们的女儿,说:“外甥女发蒙读书了,这是舅舅给的学费。”


女儿继续了四姐的嘴皮、外貌和性格。她在老家读完初中,跟着父母亲在临武种蘑菇放鸭一年;到了16岁,就不肯放鸭种蘑菇了。因此,她倒比四姐四姐夫他们先回到我们这个城市。等到四姐他们回来的时候,女儿已经是个极老练的地板砖推销员了。这些年,我们的城市盖了许多楼房,贴了无数地板砖。其中,有多少是四姐女儿的嘴巴推销出去的呀!


在推销地板砖的同时,女儿也推销出了自己。


3年前,女儿出嫁。嫁在我们城市开发区原村的一个小伙子。四姐高兴,办结婚酒的时候老家的亲戚都来了,包了一个大客车。孩子的二舅,虽然在这个城市工作,却忙,没能出席孩子的婚礼,比较遗憾。结婚当年,女儿生下个儿子,四姐做外婆了。还有更高兴的,原村开发了,女儿女婿家的住房拆迁了,补了一套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还差45平米。开发方提出补钱。女儿不答应,想加钱买下一套一百一二十平方米的房子,给还在读小学的弟弟。四姐三天两头给孩子的二舅自己的二弟打电话。二弟在市里当干部,总归是有办法的,她想。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美梦触手可及。于是,四姐纹了眉线,漂了嘴唇。二眼皮?不要割,四姐天生的。四姐计划在北城老街菜市场租下一个固定的摊位,一边卖菜,一边让儿子在城里读小学读中学,有本事考大学,没本事打工,总归是要在我们这个城市住下来,结婚讨亲,开花散叶。


然而,女儿为什么头痛呢?抹清凉油,没用。贴狗皮膏,没用。打针呷药输液,没用。痛痛痛,痛得抓瞎,痛得欲裂,痛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四姐骂郎:“短命鬼,还不带你堂客到附一去检查!”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好日子。检查结果出来了,说女儿的小脑里长了一个瘤子。


女儿吓哭了。女婿吓蠢了。四姐夫吓得沉默不语,脸色煞白。亲家老子、亲家母吓得喃喃自语:“怎么走了这步运?怎么走了这步运?”


四姐问医生:“可以打针呷药化掉不?”


医生摇头。


又问:“可以得激光打掉不?”


医生摇头。


四姐说:“你莫摇头,你摇得我脑壳都晕咯哒!你讲吗办?”


医生说:“开刀。”


四姐说:“那就开呀!”


医生说:“我们奈不何,要去北京,去天坛医院。”


四姐松了一口气,招呼女和郎快去买票,连夜去北京,去天坛医院。


亲家老子亲家母问:“开了刀,剐了瘤子,就没事了?”


医生说:“那要运气好。”


“运气不好呢?”


“运气不好,永远醒不来嗒。”


四姐夫问:“不开刀呢?”


医生说:“等死。”


亲家老子亲家母问:“要不少钱吧?”


四姐烦躁了,骂女婿:“婚给你结哒,崽给你养哒,病你就不治啦,命你就不救啦?”


女婿说:“哪个讲——”


他屋娘爷一巴掌打过去,说:“剁脑壳,你是这个命,怨哪个啰,还不去买火车票?”


当晚,一家人过了个凄惶的中秋节。


第三天,女和郎,还有亲家老子挤上了北去的列车。


半个月后,四姐提着200只鸡蛋,贴身揣了10000块钱,上了北去的列车。四姐骂郎:“有什么用啰,和只懂天鸭一样,我不去,吗事都搞不成。”


北城老街菜市场,人们等了差不多一个半月,才等来了摆地摊卖菜的四姐。脸,还是那么朴诚;菜,还是那么水灵;推销术,还是那么圆熟、真实。


只是在闲下来的时候,四姐骂医生:“狗日咯,吓死人哒,讲永远喊不醒啦!”或者骂女:“短命鬼,推到门边又不敢做了,推到门边又不敢做了,搬人!”或者骂郎:“剁脑鬼,和只懂天鸭一样,吗事都不晓得!”或者骂四姐夫:“背时鬼,一个大男人,带个崽都带不好。”


骂着骂着,四姐就笑了。


——你晓得,那是四姐又在做定居我们这个城市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