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6
|本章字节:27826字
天空锃亮,晶莹剔透,纤尘不染。
山脚下,一口水窝在老鹰塘,就像一只垂死的鹰窝在巢里,奄奄一息,苟延残喘。
盘在老鹰塘上的驼子丘,如同一个欲壑难填的旱魃,正贼眼灼灼地看着这只老鹰,打着榨干它最后一滴血的主意。
山坳里,知了扯着喉咙喊“死呀死呀”,整整一个早上了。谁死了呢?风,还是它自己?
这是我初中毕业季看过的天空。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这么锃亮的天空了;没有风,没有云,没有飞鸟,只有锃亮。不只我一个。有一次我和我的三弟提起这锃亮的天空,他深有同感。他说,不论中国外国,他是再也没看过这么锃亮的天空了。
当时,三弟端着一个搪瓷脸盆;盆里晃荡着半盆水。脸盆有些年头了。盆壁上那句红色口号——“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原也完美无缺,伟大光荣正确,早变作“文化大□□就□好□”了。父亲用桐油和着石灰,打了几个补丁,总算保得这脸盆不漏水,仍是我们的当家脸盆。
父亲担着一担大号木桶,从驼子丘下到老鹰塘去。半路上,碰到端着半盆水的三弟。父亲吐掉粘在嘴巴边的烟屁股,骂道:“没发身的,你也把脸盆底盖到啰!”
挑着中号木桶的母亲正在父亲身后,说:“他端得起?他才多大?”
“我是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到新民中学读书去了。”
“这又不是读书。”
“那你不给桶!”三弟说。他说的是二妹的小胶桶。
父亲扭头招呼我:“老大,把你的铁桶给他。”
三弟把脸盆顿在地上,伸手来接我的铁桶。母亲笑着说:“宝喔,你担得起?压成个驼子,堂客都讨不到呢!”
“驼子是压成的?三日肩膀,四日脚板,哪有这么珍贵?又没呷国家粮!”
“这个绝虾米脚的天,尿都不屙一滴!”母亲不与父亲争辩,骂天。
“有力气骂天,没力气担水?”父亲说,“田不湿,不回去呷饭。”
担了一早晨的水,我们的肚子早已空空荡荡。幸好我们都灌了好几次塘水,连一向爱干净的二妹都灌了三次。塘水在我们的肚子里哐当作响。
“有抽水机就好嗒。”三弟说。
“连车都不准你车,还准你抽?我还不晓得抽水机好?哼!抽水,讲得轻易!只怕马达还没响,脑壳早开破嗒。”父亲这么讲是有道理的——水往低处流。老鹰塘虽坐落在我们生产队,却是脚下隔壁生产队的。丰水的年份,他们倒大方,你抽水也行车水也行;碰到这样干旱的年份,莫说抽水车水,就是担水也要打好商量。原先搞集体的时候,上下两个队为着一口水,打破过好些个脑壳。
“唉!”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卫红好啊!”
2
大家都羡慕卫红姐,羡慕她高挑的身材、乌黑的头发、红润的脸蛋、水灵的眼睛和清丽的歌声。大队的文工队演样板戏。大家说,卫红演李铁梅、小白鸽最合适嗒,演白毛女、阿庆嫂就差点火色。你不能叫一个未嫁人的妹子去演她们啊。
卫红姐是我的“老师”。初中升中专的时候,是要面试的。一个项目是唱歌,虽然简单,可也难倒不少人,特别是我们这样一些乡下的孩子。不过,不包括我。面试老师说:“晓得唱歌不,唱几句听听。”我张口就来:“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这还不轻易,卫红在生产队的晒谷坪上教过的。果然,面试老师说:“胆子大,嗓子大,过。”时至今日,我对卫红姐心存感激。
地方人都在打卫红姐的主意,做父母的想她做媳妇,做儿子的想她做堂客。卫红的娘说:“你们莫打我屋妹子的主意,我屋妹子是要呷国家粮的。”
几个“知识青年”插队来了。他们的到来,对于地方那些为对亲讨堂客争破脑壳的男子来说,不异于一大劫数。所以,老家的人们到现在都把“知识青年”叫作“鸡屎青年”,秋收哥、自力哥甚至名之曰“***青年”,把自己打单身的原因归结到这些“***青年”的头上。
知青们喜欢去卫红家,其中两个尤其勤。一个戴副眼镜,一个跛脚。卫红娘对卫红说:“眼睛可要光起哪。”
不久,卫红娘当众宣读了“眼镜”写给卫红姐的一个纸条,最后两个字她念作“勿你”。大家问:“什么是‘勿你’呀?”卫红娘说:“问你屋娘爷去。”我宝里宝气,真去问父亲。父亲说:“‘勿你’,拊你顿拐巴!”
“跛子”仍然隔三岔五去卫红家,甚至比“眼镜”去得还稠,只是卫红常常不在家。卫红娘倒是不两只眼珠看人,依旧泡茶给他呷办饭给他呷。大家对“跛子”说:“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走得起劲!”“跛子”说:“卫红终究是我的,你们看罢。”大家就笑,说:“嘿嘿,贪人家茶饭呷还可以,贪人家妹子呷怕没得这么大的口啊。”“跛子”说:“信不信由你,反正卫红就是我的。”
恢复高考了,“眼镜”走了,到上海读大学去了。“跛子”也走了,不过没“眼镜”走得远,还没走出我们那个地区,只是在市里顶了他屋爷的班。临走前,“跛子”当着许多人的面说,等卫红4年。
于是,我们大家都等了4年。4年后这个故事终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切自然而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不是欧·亨利式的结尾。“眼镜”当然成了陈世美高加林;卫红姐却不是秦湘莲刘巧珍,她闪电般地抓住“跛子”,订婚,扯证,举办婚礼,然后是闪电般地转户口,进城,呷国家粮。
这个结局多少有点遗憾,就是男主人公不那么十全十美。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人呢?“眼镜”就那么十全十美吗?在我们乡下人看来,“眼镜”就是“四眼狗”,就是半瞎子,甚至反不如“跛子”好。
所以,有这个结局就不错了;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圆满。您只要听到像我母亲一样的地方人羡慕嫉妒恨地说上一句“还是卫红好啊”或者“还是卫红福气啊”,您就明白这个结局有多圆满,比多少爱情和婚姻都圆满!
伴龙得雨。生产队分享了卫红呷国家粮带来的实惠。别的不说,卫红姐的责任田就退给了队里,重新分配。直接受益者,此时就在老鹰塘的那头,也就是驼子丘的那头,和我屋里一样,在担水淋禾。他肩上的木桶比我父亲肩上的还大一号。驼子丘一分为二,原来是我屋里和卫红姐屋里共同承包的,现在变成了我屋里和他屋里。他年前成亲的堂客,正腆着越来越凸的肚子在家里养胎。现在堂客的责任田解决了,下一步就轮到堂客肚子里快出生的孩子了。
父亲正在和他打招呼:“新粮!”
3
灌满塘水的肚子哐当作响,使得我们这个担水的队伍像一列行进中的火车,显得有几分威武雄壮。
塘的那一头,新粮哥则要孤单得多。他一身戎装,一担水桶,正从塘干向塘心去。他的解放鞋和军用水壶,齐整地码在塘干上。
“新粮!”父亲在这头喊。
“到!”新粮哥在那头答。
“到到到,到你个头呢!”父亲说:“你帮我把身上的皮脱掉吧,热。”
新粮哥摇摇头,说:“不热不热。”
“你不热我热,看到你身上的皮就热死嗒。”
“满叔,你老实在觉得热,就去树荫底下歇一下啰。”
父亲摇摇头,说:“热蠢嗒,无药可治嗒。”
母亲插言说:“你呀!让新粮穿吧。穿上这身皮,说明他不是个土农民,多少呷过几天国家粮哪。”
父亲说:“既如此,当初就莫回来呀。”
新粮哥说:“满叔满婶子,是我要回来的不?”
30年之后,同样旱得厉害。为了一口水,新粮哥的崽和新粮哥的大哥争执,侄儿打断了伯父3根肋巴。司法一鉴定,伯父轻伤,侄儿要坐牢。大家说:“赶紧赔钱,争取宽大,莫坐牢嗒,三两米难呷。”侄儿说:“就是坐穿牢底,我一分钱都不赔。”大家说:“钱是你的命啊?”侄儿说:“你们不晓得。当初狗日咯眼红我屋爷就要转志愿兵嗒,就要提干嗒,哄我屋奶奶给部队写信,讲我屋爷爷水米不进就要死嗒,非得我屋爷转业回来才会断气才会闭眼珠,若不是狗日咯从中作怪,我屋爷提了干呷了国家粮,我今日哪里还会摸泥巴呢?”听侄儿这么一说,伯父很委屈,说:“娘卖拐咯,老子当初不喊他屋爷回来,万一打越南打死嗒,哪里来的他?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打不死,立了功,提了干,他屋爷会讨个农村堂客,会屙他这坨血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刻,当新粮哥在老鹰塘担水淋禾的时候,他的孩子——那个日后打断伯父3根肋巴的侄儿——正待在他屋堂客的肚子里;他的大哥——那个日后让侄儿打断3根肋巴的伯父——正在求他屋堂客,让老弟媳妇回娘家去,帮他向她屋娘家一个新寡的堂嫂提亲。
日后伯父终于看在自己堂客的份上走了矮边,原谅了侄儿;侄儿买了一封炮仗,剁了两根排骨,登门向伯父道了一个歉,钱硬是一分都没赔。
4
天空锃亮,活像一面车光的镜子。
终于,父亲说:“我去呷根烟,你们也歇一歇。”
哐当!——这次不是肚子响,是三弟的脸盆砸着塘水响。母亲骂道:“剁脑鬼!”
“我去摸田螺呢。”三弟辩道。
母亲这才没骂了,也去摸田螺。我和二妹都参与进去。摸得一会儿,三弟喊:“鱼!鱼!”
水面上,群鱼结队透气,一溜鱼脑壳、鱼嘴巴。一尾鱼有些特别,肚皮朝天,晾着一块白,毫无动静,活像是死了。三弟盯着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朝这似乎唾手可得的美餐蹭去。鱼,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对这越迫越近的危险毫无察觉。眼看就要成功,鱼却突地咸鱼翻身,倏忽荡开去;并不远遁,仍然浮在三弟触手可及的地方,闪着一块白。三弟岂肯罢休?再次朝这银光闪闪的诱惑蹭去。
“好啦好啦。过去一点过去一点。唉,可惜可惜,都到手了……”塘干上有人在加油,那是新粮哥。
“新粮哥,你来!捉到手,我们一人一半。”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你最多就是个民兵,早不是解放——”
“军”字还没出口,三弟一脚踩空,水霎时漫过他的头顶。
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喊:“老楚!老楚!”
我和二妹跟着喊:“爹!爹!”
“要死人嗒!喊尸断魂,尿都不让屙完!”父亲正钻在禾田里撒尿,听到喊声,没得好声气。——尿,几好的肥料,父亲和我们是绝不肯乱撒的。
到底是人民子弟兵出身!好个新粮哥!他把肩上的水桶一丢就纵入水中;一纵,就纵到三弟身边;一抓,就抓住了三弟的手。
他们上得岸来,父亲刚从禾田里出来,说:“尿还没屙完呢。”
母亲又哭又骂:“屙脓屙血!”
我和二妹只一个劲地嚎。
父亲终于明白过来,一张脸唰地煞白如纸,骂道:“剁脑鬼,你要鱼救气呀,你不晓得塘里有落沙鬼呀!”
5
父亲邀新粮哥坐到树荫下,给他卷了一支喇叭筒烟。新粮哥是不呷烟的,吧不两口就呛了,把眼泪和鼻涕喷得父亲一脸。
“呷惯就好嗒。”父亲一把抹了脸,说,“满叔头次呷烟,把胆水都咳出来。”
“你老那个落实政策——”新粮哥问。
父亲不说话,猛抽烟。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从生产队打到大队,一直打到公社,后来却回来了,新粮哥讲的就是这个事儿。父亲一口气把一支喇叭筒抽完了,说:“讲我是自己回来的,没得政策落实。”
“哼!隔壁生产队彭腊生在公社煮过两天饭都落实嗒,你老反不落实!”新粮哥为父亲打抱不平。
“你不晓得,他是偷菜开除回来的,先晓得我也背个处分回来。”
父亲把烟袋给新粮哥。新粮哥卷了一个喇叭筒,递给父亲。父亲嫌卷得不好,让新粮哥自用;三下五除二,卷好一支,噙在嘴上。
烟雾熏腾之中,还是新粮哥先说话。他说:“不晓得——阿——嚏!——吗时有雨落?”
父亲看了看天,说:“只怕老客菩萨都会晒死!先晓得,就不要驼子丘嗒。”
“你老还可以不要驼子丘,我是除了驼子丘没得地方去呀。”新粮哥说,“担水担水,要担到几时啊?”
新粮哥话音未落,三弟搭言道:“你一个人,不呷不困,要担三天三夜。”
“胡说。”父亲骂道。
“我才不胡说呢。”三弟说,“你听我算算……”
日后,三弟出息了,读完大学又留学,不但呷国家粮还呷世界粮了,新粮哥逢人便讲:“啧啧,那个肚子,半担水都算得出!我当初救他,不是乱救的!……”
当时,新粮哥听三弟一五一十细细算罢,登时目瞪口呆,说:“绝虾米脚的天,你吗不落雨啰,你不是要磨死人哪!”
“不落雨也行,就是一桩——”母亲插言道。
“什么?”
“像卫红那样,呷国家粮啊。”
“是呀,像卫红那样,呷国家粮啊!”新粮哥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然而说着说着又慢慢矮下去。他说:“我是没这个福气了。满叔满婶子好福气,大老弟就要呷国家粮了。满老弟日后包在我身上,肯定呷国家粮。满妹这样的人才,明日还愁嫁不了好人家,像卫红——”
“呸呸呸!”母亲脸一虎,说,“我屋里女山不学卫红,要学你屋里学。”
“满……满婶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满妹子明日将来肯定嫁个呷国家粮的,像卫红那样;不是说,不是说,满妹子明日将来像卫红那样嫁个,嫁个——”新粮哥终于把“跛子”两个字咽到肚子里,他说,“我,我,我担水去,担水去,三天三夜啊。”
日后,一个模样周正的乡村教师娶了二妹。为了实现呷国家粮的愿望,他们夫妇凑了8000元钱,作为县城的增容费,替二妹办了农转非。不过,最近听说二妹又在活动非转农,不知活动得怎样了。
当时,就是新粮哥起身去担水的时候,二妹说:“噫,奶奶怎么来了?”
是呀。山坳上那个举着一双老眼俯看我们的不正是我们寡瘦的祖母吗?老人家怎么来了?
6
前天,和初中同学余文武教授通了一通电话。临末,我问:“余老师还好吧?”余老师是余教授的父亲,退休之后就跟着儿子住在省城,快20年了。
余教授沉默有间,说:“老人家在那边还好吧。”继而又说,余老师瘫了快10年了,死对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虽然如此,我的心仍然怅怅的。
余老师教了我3年初中语文。他是父亲的同龄人;高中毕业,务了几年农,然后做民办教师;先小学,继而初中。
余老师教语文,全凭3个字。
一曰“背”。古代的要背,现代的也要背;中国的要背,外国的也要背;规定要背的要背,没规定要背的也要背。他甚至把常用的副词编成顺口溜——“立刻马上才再三,已经曾经便常常……”——让我们背。当然,他也教我们一些背的技巧。比如,背古文一定要边看注释边背,在理解的基础上背,事半功倍。还有形象背诵法,“己缺已半巳全封”,“马克思的诞辰是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帝国主义呜呜直哭(1818年5月5日)”,“鲁迅的生年是左边一巴掌右边一巴掌(1881年)”,诸如此类,我记忆犹新。现在自己还能随口背得出几篇古诗文,这都拜余老师所赐。
二曰“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规定我们每天抄1000字,一个不能少,雷打不动。他有一本书,叫《文苑荟萃》,宝贝得不得了。有一段时间,他一天一篇,抄在黑板上,让我们照着抄。我现在还记得其中一篇谓《虎皮鹦鹉之死》,作者姓甚名谁倒忘了。一个维吾尔族姑娘,一篇作文在一个什么国际笔会上得了大奖。余老师工工整整把它抄在黑板上,叫我们跟着抄。初二的时候,他让我们买书,人手一册《成语小辞典》。辞典到手后,抄:一天一面,从词条到释文,原原本本。哎呀呀,抄死我也。
三曰“改”。对于学生作文,余老师只批不改,让学生自己改。批得也少,多是评;先叫学生当众念自己的作文,然后自评、互评,他再点评。一路评下来,最终你去改;改了之后接着评,评了之后接着改。那是一个文学勃兴的年代。他写了一篇——叫《荷花盆》吧。说的是一对高中男女同学,毕业季互赠信物、相约白头,女同学招了工进了城,男同学因家庭出身回了乡务了农,于是阻力来了,最后不得不劳燕分飞,但仍保持着纯真的友谊。我疑心写的就是他自己的初恋,或者是他想象中的爱情。他竟把《荷花盆》给我们读了,自评了,还叫我们评呢。评了之后改,改了之后评,反复多次,搞得他对自己的和写的才能信心全无,从此述而不作。我参加联合学区组织的作文比赛,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套《安徒生童话》和一套《格林童话》。他很高兴,翻开书,把扉页——那上头有手写的授奖词和联合学区的红印章——亮给大家看,说:“一等奖!一等奖!”
余老师虽然在初中教书,从身份上讲却还是个农民。不但家里的老婆孩子有责任田,他本人也有。农忙的时节,我们还去他家帮过工。
大家说,余老师贪小便宜。
因为人们发现,他喜欢挑着一担粪桶,隔三岔五就满满的一担,从学校往十里之外的家里送。
又发现,他喜欢把别人换下来的藕煤球搬去,一个一个地敲,把那些未燃尽的黑颜色选出来、留下来,不放过一丝半点。
又发现,他喜欢家访,有事没事就到学生家里去,家访回来每每醉得跟红虾公一样,本来就胖,就矮,越发显得像个红气球。
于是,大家说,余老师什么都好,就爱贪小便宜。
余老师说:“是的,我贪小便宜。若是我教的公办,呷的国家粮,用得着这么低皮下志吗?”
他给我们抄过一首诗,我还记得几句:“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7
天空越发锃亮,祖母越发寡瘦。
老人家说,她正在绩麻,忽听到路上有人喊。哪个呢?他说他是学堂的余老师。吗事呢?他说他中午到我屋里来。做吗咯呢?他说送通知来。吗咯通知呢?他说道喜呀,伢子呷国家粮了。
“哎呀!”祖母说:“莫不是诓人的吧?矮墩墩咯,挑一担大淤,不像个教书先生呀。”
老人家的话未落音,三弟已经跳起来了,说:“哥,你真伟大真伟大!”
父亲招呼我们收拾行当,回家去。母亲说:“不再担几担?不再担几担?”父亲笑着说:“蠢婆堂客,担什么担,没听见余老师说,伢子都呷国家粮了。”临走,大声招呼新粮哥:“你慢慢担,我们先走嗒!”
路上,祖母还在问:“不会是诓人的吧?矮墩墩咯,挑一担大淤,有这样的教书先生?”
母亲说:“就是要他矮,就是要他壮,就是要他挑大淤;越不矮,越不壮,越不挑大淤,越是诓人。”
祖母说:“什么话?矮墩墩咯,挑担大淤,反是真的了?”
胡乱扒几口饭,父亲就开始派工了。
招呼二妹和三弟去大队小卖部,说:“买瓶酒,西渡白酒,或是飞涟白酒。买包烟,不要‘火炬’‘丰收’,要‘五岭’‘飞鹤’。买封爆竹。哦,看有钱纸线香没……钱?先赊在那里。不赊?今日是哪日?不赊!”
招呼母亲去地里摘菜,说:“茄子班椒,看菜摘菜。我还不晓得干旱吗?我又没有叫你去摘龙肉龙鱼!有甚摘甚……猛婆堂客,苦瓜不要,南瓜不要。今日是哪日呀?又苦又难……”
招呼祖母,说:“你老今日就莫绩麻嗒,帮我在屋里捡捡场,洗洗碗筷。哦,还要逗一只鸡关在屋里头。鸡公鸡婆都要得。今年的新鸡还小。生蛋鸡就生蛋鸡。关好,等我回来杀。我先到各家各户去走走……”
招呼完他们,父亲举脚就走。我拦住父亲,说:“我呢?”
父亲说:“你呀,先去洗个澡,找身清白衣服穿嗒,呷国家粮要有呷国家粮的样子,等下还要陪先生,还要敬祖宗呢。”
我登时觉得自己有一种范进中举的感觉,说:“我不做范进。”
父亲说:“今日是哪日?黄道吉日,百无禁忌。莫说你不犯禁,我们都不犯禁。”
已到晒谷坪上的三弟回头对父亲说:“哥说你是胡屠户呢。”
父亲说:“短命鬼,我糊涂?我糊涂养得出这么有发身的崽?你看看,全生产队考学呷国粮的我屋崽你屋哥哥是不是头一个?”
三弟向我扮了个鬼脸,说:“你还是洗澡吧,范同学。”
我不洗澡。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祖母的时候,我给祖母帮忙。祖母扫地,我就倒灰;祖母抹桌凳,我就摆桌凳;祖母洗碗筷,我就洗杯子调羹;祖母抓一把谷,逗三两只鸡进了房,我马上就关房门。
祖母说:“伢子,你们的先生是不是矮墩墩的,一张国字脸?”
又说:“伢子,难怪昨夜梦到你爷爷,说老婆子道喜呀!”
又说:“伢子,你去洗澡,奶奶奈得何,你不洗澡,你屋爷回来会讲我。”
又说:“伢子,国家粮是个什么粮?这么难呷。这么好呷。你明日要分一口给奶奶呷啊。”
祖孙俩正唠着,新粮哥来了。他一身戎装,提着一条大草鱼,人还在晒谷坪上就喊:“拿盆拿桶子来,还溜活呢。”
祖母问:“新粮,你屋里没包塘吧,哪来的鱼?”
新粮哥说:“都是你老好福气,我在老鹰塘担水淋禾,这鱼它硬要往我脚边钻。”
我说:“新粮哥你捉的鱼你呷啊,再说嫂子正怀毛毛呢。”
新粮哥把鱼往我家水桶里一放,说:“我们哪有这个福气?姜太公伐纣,鲤鱼跳到甲板上。不托你老弟的福,我能轻易抓到这条鱼?再说,满老弟先前就抓到手了……”
鱼弯在水桶里,不安生,跳得一片响。新粮哥招呼我们赶紧往水桶里倒水,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喊一声,我在驼子丘担水。”
日后,我听说新粮哥的堂客为了这鱼和他吵过嘴,新粮哥说:“你晓得根黄瓜。”堂客一气之下跑回娘家。临产的时候,娘屋人才送回来。年底,生产队把我那份责任田转包给他们新出生的孩子。于是,驼子丘就统归新粮哥一家了。新粮哥对堂客说:“看罢,讲你蠢得像只尿眼吧。”堂客说:“到底哪个蠢得屙牛屎?不送他鱼,田还不是照样归你?”
当时,我望着新粮哥远去的戎装,百感交集。我说:“我去洗澡。”
8
家人陆陆续续回来了。
母亲摘回了茄子班椒豆角丝瓜,满满的,一篮子。
二妹三弟买回了烟酒爆竹和几样炒货。钱纸线香呢?没有。三弟偷偷地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两粒糖珠子,在我耳朵边轻若蚊蚋地说:“每人两颗。”
父亲的收获最大,有甲家的豆干,乙家的腊肉,丙家的干笋子,丁家的荷折皮……全是干货,没有鲜货。除了菜,还有米烧酒、茶叶、红薯干……
父亲点一样讲一户,点一样讲一户,全生产队25户有十三四户在其中。
父亲对我说:“办个本子记起来,莫瞒嗒别个的人情。”
母亲一旁看我记数,说:“爷也,你吗东西都要啊!”
父亲说:“你先前不是愁没东西待人客吗?这下总不愁了吧?”
母亲说:“要还人情呢。”
父亲说:“肯定要还。又不是还债,到时你怕还不起吗?”
母亲说:“要做道喜酒呢。”
父亲说:“当然要做,崽都呷国家粮嗒能不做酒吗?不过不是今日,今日只敬先生敬祖宗。我栏里有猪,仓里有谷,到时我背江山当土地也要风风光光办台酒!”
父亲说到做到。在我转过户口的次日,他宰了一头猪,卖了800斤谷,摆了18席。我屋里的远亲近戚、生产队里的男女老少,还有我们小学和中学的老师,都来呷喜酒。
那天,大家都敬父亲的酒。父亲乘着酒兴,说:“今日我屋大崽考中专我办酒,明日我屋满崽考大学我还办酒,鸡要全鸡,肉要海碗,烟要过滤嘴……照样不受礼。我背江山当土地……”
9
余老师来的时候,父亲正在杀鸡。
余老师说:“哎哟,鸡就不要杀了,随便呷点就行,又不是别哪个。”
父亲说:“我也想随便,没得‘随便’这道菜。今日是哪日?还要敬祖宗呢。敬祖宗噻,杀鸡公,不杀鸡婆。”
“鸡公好,鸡公好!”余老师说。又吟了几句诗,“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农父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这才从鼓鼓囊囊的蓝中山装里把那东西捣出来。
东西并无特别,不过是一封挂号信;白色的信封,封口已开。
我正要伸手去接,斜刺里一只粘着鸡血的手抢了去。不用说,是父亲了。父亲把白色的信封放在堂屋的四方桌上,旁边是他刚杀过鸡的菜刀,刀口边一抹红色还未凝结。父亲把粘血的手在衣襟上揩干净了,从白色的信封里拈出一张折叠的蜡光红纸,小心兮兮地展开,双手捧着,凝立在四方桌前。四方桌挨着一面油黑的土砖墙,上头是阁楼,一头搁着打稻机,一头搁着两箩为祖母预备的老灰,中间稀稀地搁着几块木板,戳着两支残烛,残烛守着墙上的毛主席像。——日后,三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时,我的父亲也是凝立在四方桌前,四方桌也靠着墙。不过那墙已换成白粉壁,壁上有一个神龛,摆着红烛、罄子、爷爷奶奶的遗像等;神龛上方立着红漆的祖宗牌位;毛主席像移在另一面墙上,换了一幅新的。——却说父亲捧着信笺,读道:“……中等专业学校录取通知书……楚图强同学,冒号……凭此通知到当地公安机关办理户口……加盖市教育委员会招生专用章……章呢?啊!在这!溜现!……祖宗啊——”父亲双膝跪地,对着四方桌前的墙壁磕了几个响头。墙上的毛主席慈祥地俯看着。那只刚挨过刀的鸡先前静静地横在桌子脚边,此时却突然扑棱起翅膀来……
余老师说:“快!快拿通知书!弄脏嗒!”
刺啦——
通知书一分为二,一半在我手里,一半在父亲手里。
父子俩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还是余老师反应快,说:“不破不立,不破不立……”
10
堂屋里剩下我和余老师。
父亲、母亲和二妹往灶屋忙去了;三弟看格林还是安徒生去了;祖母在确证矮墩墩的余老师真是教书先生之后,进灶屋,帮着烧火去了。
破了的录取通知书当然胶好了——几乎天衣无缝——原样折在白色的信封里;此刻,这白信封就像一只白天鹅静泊在有些发黑的四方桌上。
四方桌上摆着一碗炒黄豆,一包拆开的五岭牌香烟。我和余老师就着炒黄豆呷茶。余老师还时不时抽根烟。茶叶是卫红娘送的,可能是在石灰坛子里放得久了,味道淡淡的。
余老师说:“晓得作者不,刚刚那些诗?”
我说:“就是那个烧糊饭不晓得。”
“是雕胡饭。只识弯弓射大雕的雕,胡为胡来哉的胡。”余老师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晓得不?”
这个我晓得,李白。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读笑净胡沙。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余老师且不听我回答,先自吟诗,后来又背起了文章,曰,“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老师,您太有才啦。”
“有才?”余老师苦笑道,“民办的才。”
“你比有些公办老师狠多嗒。早就应该转公办呷国家粮嗒。”
“借你吉言。”余老师说,“晓得全联合学区考了几个中专生不?9个。刚好一桌,加个筛壶的。晓得全校考了几个中专生不?4个。我们班报4个取了3个,其他两个班才1个,差点没打光赤脚……”
余老师抽出一根烟来,我忙帮他点上火。余老师吸了两口,眉头舒展了,说:“快了,快了!”
什么快了?余老师也快有喜事了。他告诉我,联合学区已经把他作为转公办的对象推荐到县里去了,名字排在第一位。
好事啊。我端起茶杯,说:“学生以茶代酒,先给你老道喜啦。”
“不是你们考得好,老师哪有这个机会。到时老师一定摆几桌,专门请你们这些学生。”余老师说,“可惜没有十全十美,4个只取了3个。”
我明白余老师说的是李骆驼。李骆驼是我们班的劳委。搞劳动没得话说,两个字,舍死。读书更没得话说,三个字,最舍死。一本《成语小辞典》,李骆驼一字不落抄了一遍,听说抄一遍不上算又在背,已经背熟了195条。李骆驼没考上中专,大大地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余老师说:“看来还是方法有问题。”
我安慰余老师说:“他屋爷反正是码头工人,到时有班接,一样呷国家粮。”
余老师说:“嗯。也是。只不过没有十全十美,总是可惜,总是不甘心。”
我说:“当时让文武报中专就好嗒。”
文武是余老师的大儿子,本来高我们一届,为了十拿九稳考上中专,早点呷国家粮,减轻家里的负担,余老师硬是让文武降了一级。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招生章程规定凡报考中专的必须是应届毕业生,文武只得考高中了。
余老师:“他不合条件么。再说他心里不想读中专。不合条件反而遂了他的意。”
我说:“按文武的成绩,明日将来肯定是重点大学,你老莫气,迟早的事。”
余老师说:“牛轭在颈上,龁牙齿也要背。短命鬼,考不上重点大学,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突然,噼里啪啦,一片爆竹声。
我以为是父亲在准备敬祖宗了;一看,却是生产队的人们。——晒谷坪上,男女老少一脸锃亮。
“道喜啊!”
异口同声。
1前天,我和初中同学余教授通了电话,起因是我看到了李骆驼。
这个李骆驼,初中毕业没考上中专;读了几天普通高中,又回到原来的初中去,跟着余老师,从初一读起;又担劳委,又舍死地劳动,又舍死地“抄”“背”“改”,据说不抄不背《成语小辞典》了,抄背《现代汉语小词典》了;然而,又没考上中专,又只考上普通高中。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在李骆驼重读初中行将毕业的时候,他的做码头工人的父亲病退了,他的妹妹顶了班。李骆驼龁紧牙齿读高中,学不成名誓不还,淋了铁水要凭自己的本事呷国家粮,结果又一次事与愿违。当时,自考方热。我正在省城进修,接到他的来信,托我买自考法律本科用书。此后,李骆驼音讯全无,人间蒸发了一般。不晓得寄给他的书收到没有,不晓得他考到文凭没有,也不晓得他现在可好……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
想不到在这里遭遇李骆驼!——不过,我看到了他,不等于他看到了我。李骆驼是肯定没看到我,他正在和他的妹妹争吵不已。
李骆驼抖着一张字据,说:“是不是你写的?”
他妹妹说:“是。”
“是不是你自觉自愿写的?”
他妹妹点点头。
“还记得怎么写的不?”李骆驼说,“从我接班之日起,到我退休之日止,每月自觉自愿资助哥哥李骆驼人民币伍元整,口说无凭,立字为据。白纸黑字,还押的有手模呐。”
“给你钱没?”
“给嗒。爷死之前,你每个月是给嗒5块钱;爷死之后,我是没拿过你一分钱呷药。”
“你还有脸讲?”他妹妹说,“爷病,你没出一分钱;爷死,你没出一分钱,全是我做女山的负担。”
“我怎么没脸啦?”李骆驼说,“当时爷让你接班呷国家粮,我讲过二话没?你不接爷的班,你能有今日?能转了干买了房?我怎么没脸啦?讲的是话,放的是屁,呕过的血不落蔸,那才是没脸。”
“既然这样说,我就要多说几句啦。”他妹妹说,“当初爷病爷死,你没出一分钱,我做女山的没呕过一句血,还是每个月给你5块钱,胜嗒修阴气一样,是你自己不肯要,嫌少。你唾一口唾丢地上,舔啦,我保证五块钱一个月,一分钱不少,胜嗒修阴气。”
“哼,”李骆驼说,“你狗日咯是打发叫花子呀?那时五块钱是5块钱,现在5块钱当不得5毛钱。你屋不是没钱,你屋男人当官你当官你屋崽读研,房子2套,车子2部,5块钱!你也讲得出口。你每天用在这块拐脸上还不只5块钱呐!”
“李骆驼,莫骂人哪!”
“我就骂你狗日咯怎样?我不但要骂你狗日咯,我还要骂那个老灾死咯,我还要把老灾死咯挖出来,看看老灾死咯圜心偏到哪里去嗒。”
……
说着,说着,两兄妹就换成了肢体语言,互相推搡起来;李骆驼的崽和他妹妹的男人也都掺和进来。旁人拦都拦不住。
李骆驼之所以没有看到我,不是因为他光顾着与自己的妹妹争吵了,而是因为我们之间隔着电视屏幕。说白了吧,我是在一档电视节目里重逢了久违的李骆驼。
看到李骆驼,我第一个想起余文武余教授。余教授曾经给我提起瘫在床上的余老师念叨过李骆驼,要我一有李骆驼的消息就告诉他。于是,我就拨通了余教授的电话。在电话中,我没说李骆驼和他妹妹吵架的事,我说:“李骆驼身体健康,声若洪钟,力大如牛,虽然没呷国家粮,每个月也还有工资,日子过得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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