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绿太阳(1)

作者:徐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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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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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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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160字


这边荷塘是绿色的,那边荷塘也是绿色的。七月的阳光似一支支金色的箭,荷叶像盾牌一般地挡住它,溅满了一湖的绿色,且氤氲着一层淡淡的白气。有股水腥味儿,还有一种激战后的沉寂。荷叶像是搭就的一个简易军棚,密不透风的。


一丝丝凉风从湖边袅娜的柳树下飘过,飘过来的还有一串串甜甜的歌声:


雪湖水呀清又凉,


姑娘小伙采莲忙。


满湖的花叶不见人,


只听歌声飘呀飘河上……


雪湖水呀——


荷塘里荡起一阵歌声,荡出了一只小划子。划子拨开密密匝匝的荷叶,咝咝地耀动在骄阳里。骄阳里,还有三位小姑娘。秀儿和春儿轻悄悄地摇动着手中的桨,犁开一片绿浪,荷叶很快就在她们身后合拢过去。唱歌的是荷连。荷连坐在划子的中央,脑袋平平静静地抬着,水灵灵的眼睛盯着空旷旷的荷塘。唱歌时,她那白皙的脸蛋上浅浅的酒窝,一欠一动的。唱着唱着,琴弦仿佛戛然而断,她忽然不唱了。春儿、秀儿立时蔫了。性急的秀儿“啪”地撑开一把小花伞就罩住荷连。


“太阳晒头晕?”


“不是。”


“嗓子唱干了?”


“不是。”


“哎——那你么子不唱?你,你想男人了?”秀儿刻薄地开着玩笑,就“咯咯”地笑起来,惹得平素不大做声的春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荷连猛地低下了头。


蝉儿大声叫起来。不光蝉儿,荷连听到老屋子里的狗也在“汪汪”地大声狂吠。


“活该!只晓得欺负姑奶奶!儿子摔死了吧!”


“这是报应!报应!”


“……”


老屋子里,死辣子娘又在撒泼。这泼妇隔三差五地就找人吵嘴,弄得满老屋子里都鸡飞狗跳的。每每听到她的声音,荷连的头毛皮子就一阵阵发麻。平素,连人家吼叫她都怕,何况死辣子娘在和沪子哥的大大叔全爷吵嘴呢!荷连没兴致再唱歌了。


“哎,荷连,你听,死辣子娘又跟叔全爷吵么事架?”秀儿听了好一阵,没弄懂荷连突然不做声的原因。却听见一阵尖厉的女声划破了宁静的湖面……


“儿子摔死了!该!活该……”


“什么?”春儿吓得跳将起来,忙揪住秀儿:“她,她说什么?”


秀儿默默地听着,竟是满脸挂满泪珠,哀怜怜地说:“你听,你听,她咒沪子哥死了……她说,沪子哥摔死了……死辣子娘正幸灾乐祸呢!死辣子娘!死辣子娘……”秀儿说着说着,已是满嗓子的哭腔,还“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


荷连一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双手突然捂住脸,泪水就从她的指缝间滴落了下来,滴落到荷叶上,泪眼一触上那太阳里的荷叶,绿茫茫的光,就刺得她一阵晕眩。身子一颤,她险些跌进了荷塘里。


“那么好的人死了!”秀儿发疯似的摇着荷连,“沪子哥那么好的人死了,哎,你,你怎么啦?”


“走!”秀儿刷地站起来拽起荷连,说,“走!找那没良心的去!”


说着,小划子箭一般靠岸了。三下两下的,秀儿猛一使劲,就拖着春儿跳上了岸。



沪子在天柱山林场工作。


沪子护天柱山的一大片林子,被偷树的歹徒推下山崖,尸体至今还没有找着。这消息是县林业局和公安局的穿蓝色中山装和警服的两位中年人说的。他们说是要申报叔全爷为烈属。他们找到叔全爷时,叔全爷正在为一群老母鸡糟蹋了他家责任田的稻的事和死辣子娘评理。不想,却遭到死辣子娘的一顿臭骂。


那两人前脚刚出门,死辣子娘便推出了这发重型的炮弹。


“绝芭茅蔸子的,你这是报应!报应!”


死辣子娘不知道这“炮弹”有多厉害。去年天柱山林场的派出所招一名护林警察,她和沪子差不多大的儿子也要去,可两人中只能取一名,结果取了沪子。她认定这是叔全家捣的鬼。现在听到这消息,她有点儿庆幸。幸灾乐祸的,骂得不分轻重。


叔全爷像遭了雷击似的,被戗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瘫在一棵树桩上,皱巴巴的脸变得煞白,嘴唇哆嗦个不停,一绺头发凌乱不堪地耷拉在额前,他用一双粗壮的手不停地抓扯着,泪水大把大把地从苍白的脸颊滚落着。


死辣子娘指着他的鼻子还在骂:“你这个孤老,你这个吃孤老食的东西!我家鸡也碍了你?”


“死辣子心真毒!”春儿小声地说。


秀儿听见了春儿的话。秀儿走到死辣子娘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气冲冲地就亮起大嗓门,伸着细尖的手指点着死辣子娘骂了起来:“死辣子!你辣得尿淌,你辣么东西?人家沪子哥为公家的事牺牲的!是响当当的英雄!是老屋子的骄傲和光荣!你那狗儿子是什么东西?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你以为不绝后?死鬼才进你们家门!你那现世报的儿子,说不定政府给他枪子儿吃,那才丢丑呢……”


秀儿居然骂得气不粗,脸不红,骂得痛快淋漓的。死辣子娘接上了茬,两人又吵了起来。荷连听着心里一热,泪水就像泉水一样冒出她的眼睛。紧紧抿住乌紫的嘴唇,她头发一甩,疯了似的跑了。


七月的夜晚,月光静悄悄地泼洒在荷塘里,绿色的荷叶上显出了一层凄惨惨的白光。荷塘埂上有一个草棚,草棚子搭得好高,白日里,总会有三两个看荷藕的男伢在上面向塘里撒尿,比谁尿得远些。现在没有人。青蛙、蟋蟀的声音从那密不透风的帷帐里发出,就像是奏着一支支伤感的哀乐。荷连蹒跚着,脚步慢腾腾地走在荷埂上,心里一阵阵疼痛。最后,她倚在那棚架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就在几个月前,她和沪子还在这里谈心啊!


“荷连,你冷?”


“不,你呢?”


“我冷。”沪子调皮地耸耸肩,真的猛然打个冷战。好半天,他哆嗦着说:“荷连,我们找个地方坐着吧!”


他们在草棚里坐了下来。说着说着,就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依偎了很久,很久……后来,荷连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个”没来,她心里好慌,忙写信给了沪子。沪子月前还写信给她,还说:“等春节就回来结婚……”可现在……荷连的心尖厉地疼痛了起来,她虚脱地软倒在草棚里……


“荷连……”不知过了多久,荷连突然听到了一阵呼唤。吃力地睁开眼,这下,她怔住了!面前站的是沪子的大大叔全爷!


“荷连,你……你,你们的事我都晓得了啊,伢子……”叔全爷窸窸窣窣地摸出封皱巴巴的信,默默地摊开,手捂住胸口,哽咽着:“伢子,别,别伤了身子,是他没福享,他是英雄,我无后了!连累你呀……伢!”


“我,我……”荷连鼻孔一酸,凄然无力地吐出一句话——


“可我有了,有了……”


“有了?有了什么?”叔全爷猛地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双手一把攥住荷连的手,又慌忙丢开,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说:“伢,你,你有了么……啊!不,沪子给我留后了?啊!我没绝后……”


叔全爷独自喊着,竟有些癫狂了。


“不,不!”荷连望着乐不可支、有些神经质般的老人,泪水忍不住滚滚而下。“可是,我是黄花闺女,沪子哥是英雄,有,有谁信……”


这下,叔全爷懵住了。半晌,他猛然一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子,凄然地叫了一声:“天哪!这……这……”


青蛙停止了歌唱,荷塘里好静。痛苦如一把钢锯立时拉锯着这一老一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