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本章字节:10292字
一
天还黑麻麻的一团,杨和尚就听乡长在窗外喊他:“杨和尚,杨和尚,你回来没有?我们今天下村里联系联系,要有人来,你就给我打手机啊。”
“回来了,回来了。”杨和尚一听浑身一哆嗦,神经质地掀开被子,扬起头,朝窗外大声应着:“好,好。”光溜的膀子一离开热被窝,忽然感觉刺骨的寒冷。“一大早的,叫魂一样,要不要我活啊?天天有个老陈规,这事我还不晓得?”杨和尚骂骂咧咧的,又一骨碌重新溜进了被窝。
杨和尚实在犯困。确切地说,他躺下才一个多小时——他父亲生病,他看护了一宿,眼睛都没眯一下。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想想,还真是。父亲生病躺在床上已三个多月,开始时,他两个弟弟还说,“哥,家里就你和大大是吃公家饭的人,你忙你的事,父亲生病你出的钱多,这看护的事就由我俩来。”但看护没几天,弟媳们不干了,沮丧了脸,说:“父亲生养了三个儿子,也不是两个,端屎倒尿,递茶送水的,不能全指望我们吧?”说得两个弟弟垂头丧气的,就找上了他。杨和尚一听,晓得这事没有价钱可讲,就同意三人轮流值班看护。兄弟三人,没有姐妹,三个和尚没水吃,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昨晚就轮上他了,只是看护到了三点左右,杨和尚的母亲醒了,说:“你公家事多,你走吧!就差两个多时辰,我照应着,你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杨和尚一听,二话没说,披件大衣就赶到了乡政府。他是乡政府办公室主任,每天迎来送往,一天不在办公室,他就像丢了魂似的,浑身散架。
这时候,院子里沸反盈天。咳嗽声、相互逗趣打闹声和摩托车的吼叫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吵得政府大院像正煮沸的一壶水。乡长下乡,总喜欢领着一帮子人,好像去赶集。杨和尚眼睛闭着,脑子里便嗡嗡地乱成一盆糨糊,晕乎乎的。
稀里糊涂的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杨和尚被一声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弄醒。他直扑扑地一猛子就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手表,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坏了!他心里暗暗一惊,飞快地起床,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又舀上一缸子水在门前胡乱刷牙。边刷牙,眼睛朝乡政府大院外的公路上望着,直望到所有的小车从门前疾驰而过,并没有一辆要停下的意思,这才安下心来。他慢条斯理地洗完脸,刮完胡子,穿戴整齐地走出乡政府大院。
乡政府大院左手边是一家饭店。只要在乡里,杨和尚一日三餐几乎都在这里吃。摇摇晃晃地走进饭店,饭店的小老板娘眼疾手快,给他端上一碗紫米粥、两个包子和一碗豆浆、一根油条。杨和尚抄起筷子有滋有味地吃着。饭店房屋实际上就是乡政府出租的,和乡政府一样也是面朝国道,国道上的一切当然也就逃不出他的眼睛。杨和尚边吃边朝公路逡巡。仿佛是一种职业习惯,他的耳朵异常灵敏,货车、卡车、大大小小的中巴车走过,他头抬也不抬。时而,有一辆小轿车驶过,他的头和眼睛便动了起来。于是就这样抬头低头,惹得小老板娘笑了,说:“杨和尚,你就安心吃食吧!有人来,还有我呢!看你魂不守舍的,今天是不是有大领导来啊?”“不是,不是。”杨和尚嘴里含着包子正吞着,小老板娘这一问,就噎得他眼睛一眨,泪水下来了。小老板娘成心气他,笑着打趣他:“杨和尚,我说你这个杨和尚,时辰还早呢,你就想着吃午饭啊?今天的菜我都备齐了,不着急,就是给你做一顿丧葬饭也够了!”说着,又端上了一碗饺子,说:“这一碗算是我请你的,你多吃点儿,把肚子填得饱饱的,省得中午喝酒容易醉。”“这回不会醉了,这回不会醉了。”杨和尚脸倒是没红,但说话底气明显下去了许多。吃完最后一个饺子,他又咕嘟嘟地喝完了饺子汤。小老板娘心眼亮,立即递上一叠餐巾纸,他抹抹油嘴,说声:“账你记好!老规矩,回头我们一起算啊。”
“还回头算啊?你在我这里欠的,都赶上人家娶一房媳妇的钱了!”小老板娘说完,脸立时就阴了一下,但很快又明快起来,飞快地拿出一个小本子,在杨和尚名字后面又重重画了一笔,然后说,“杨和尚,说好了今天几桌?我先叫人去洗菜。”“洗菜?对对!你那菜是得洗干净一点儿,上回那一桌,里面还吃出了一根细铁丝,你想害死我们啊?”“害死你?”小老板娘扑哧一笑,“妹妹哪能啊,上回你喝醉了酒,还说你想死我了,你忘了?”“嘿嘿。”杨和尚道:“那是我醉了酒,酒话你也当真啊?”说着,他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说真的,你那一口还真的很嫩,圆滚滚的像个小葡萄呢。”“作死啊?你这个杨和尚,皮痒了你,还没有喝那猫尿,你狗鼻子插葱,就装相了?别忘了,你还得赔我一条狗!”
小老板娘这么一说,杨和尚顿时不吱声了。
小老板娘说这话是有来头的。上回——其实也就是昨天中午。昨天中午,杨和尚喝酒喝醉了,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就扑进小老板娘的怀里乱颤着,而且吐得一塌糊涂。吐出来的东西让饭店的那条狗吃了,狗竟然也醉了,趴在地上呜呜地喘个不停,后来就像一个醉汉,趔趄着跑到公路上去,让一辆飞驰而来的大卡车给轧死了……“我这回不会醉了,这回不会醉了!”杨和尚尴尬地笑笑,酒足饭饱地反剪着双手,踱着方步朝乡政府大院里走去。
“中午来人就吃狗肉啊。”小老板娘在他身后大声喊着。“吃你个头!”杨和尚回嘴骂道。
二
冬天的阳光照在乡政府门口墙壁那些方方正正的黑色美术字招牌上,放出一道冷峻而威严的光芒。一溜高高的水泥墙,再配上两扇焊有铁刺的锈迹斑驳的铁门,给人一种森严的感觉。不过大铁门是敞开的,人们进进出出,倒也并不感觉乡政府有拒人千里的意思。
乡政府就坐落在公路旁。这公路是条国道,北通省会,南接邻省市,是一条交通主干线。早几年,这国道上大货车、长途客车、拖拉机、小轿车……来来往往的,什么车都有,公路经常挤得水泄不通。只因附近通了一条高速公路,这条国道线才明显地冷清了下来。路面因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但显然这路还是县里主要交通要道。不说别的,仅国道沿线就有十几个乡镇驻守。县里领导下乡检查工作,或者去省会出差,走得多的还是这条道。也有出去赶时间走高速的,但回来也必走这国道。拿他们的话说,这是一条人情道。走在这条路上感觉踏实,不像走高速,车子一进收费亭,就把百十斤重的身体交给“高速”了。值得一提的是,沿线的乡镇机关,就杨和尚所在的乡政府所处的位置不偏不倚、不左不右。领导下乡早上路过打声招呼,中午可以折回来吃饭;而上午去省市的车,也恰好到这里吃过晚饭回县城,因此这里饭店多。乡领导像走马灯,调动升迁得快。不独这里位置优越,停车吃饭方便,还因为这是丘陵地区,池塘多。县城这几年时兴钓鱼,这里就是个好地方。如此,在这里工作就很省心。财政不够时,县财政就额外下拨,所以当地干部私下里叫这儿为“多快好省”之乡。
越是“多快好省”乡,历任的乡领导也就越重视接待工作,乡政府办公室主任因而也是一个大红人。
时候还不算太晚,杨和尚吃完早点回到自己房间,泡上一杯绿茶,拎着一个保温茶杯就走进收发室看报纸。到了年底,乡干部从上到下都到自己的联系点走动,一般情况下,政府大院只安排一人值班。乡政府大院冷冷清清,要是没有面前这条国道,恐怕走廊水泥地上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收发室正对着乡政府大院大门,国道上南来北往的车子都能看见,杨和尚待在这里就很心安。抄起报纸,他从《人民日报》、省报、市报一路看下来——当然看的是标题。浏览完大报,他又看起县报。上头三令五申不让出版县报,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各个县还是出了报纸。不过名字变了,都变成了“通讯”。杨和尚正襟危坐地端着“通讯”,眼睛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看,生怕漏掉一个字。直到看完报纸的一个边角,杨和尚心里突然动了下,将一张报纸折叠着塞进口袋里,慢腾腾地出了乡政府大院。
冬天的街道一片清寂。远处漫山遍野的树木、花草都凋谢了,露出山的瘦骨嶙峋的躯体。从山脚逶迤而来的村庄、田地一览无余。冬天是农闲季节,田畈上偶尔才走过一两个笼着手袖、抱着锄头的人。那是一些留守在家的老人,只有他们才会在这个季节出来拾一拾粪便什么的。乡政府一侧,沿着国道一线都是店铺:饭店、烟酒店、裁缝店、药店、寿衣店,即便这样寒冷的天气,也能有些生意。路上,那疾驰的车子一辆辆的,时而像野马一样飞奔而去,掠起一地的纸屑、灰尘,溅起一股尘烟。远远地一看那车子架势,杨和尚就晓得与他无关。端起保温杯,他仰头深深地喝了口茶。
“杨和尚,杨和尚,今天是你值日啊?”忽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杨和尚端茶的手一晃动,茶水险些就泼洒到他身上。杨和尚扭头一看,就一阵惊呼:“啊!是你?是你尼姑来了?稀客,稀客!”那被称作“尼姑”的人脸一红,倒不好意思起来。“来做么事?”杨和尚正经地问。“不做么事,听说你发达了,我来看看你。”尼姑说。尼姑在学校值日惯了,总说值班叫值日。尼姑边说边笑眯眯的:“真的不骗你,今天就是为了来看看你!”“太阳从西山出来了?”杨和尚还是不相信,眼光射向尼姑。尼姑扭扭捏捏,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条红皖烟,晃晃说:“真的只看你。”杨和尚一看尼姑不像是开玩笑,猛地拉着他的手,说,“好好,房里坐,房里坐。”不由分说就把尼姑拖进了自己的屋里。
“尼姑”当然是绰号,他的大名叫张玉,与杨和尚是中学同学。张玉先他一年考上中专,毕业后当了老师。后来杨和尚大学毕业也被分到了张玉的学校,杨和尚教语文,张玉教数学,两人做了一阵搭档。杨和尚喜欢热闹,张玉喜欢安静,学校老师见这一文一武、一动一静,俨然一对活宝,就喊他们和尚、尼姑。杨和尚本来就叫和尚,没什么。尼姑却跟他喊出了名。“找到老婆没有?”一进屋,杨和尚给张玉泡了杯茶,笑着问。张玉说:“这学校你也不是不晓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光秃秃的山里,狐狸都找不到一个。老样子。”“那得想法子,那得想法子!”杨和尚一听,头摇成了拨浪鼓。“就是,就是,”张玉低着头,鼓了鼓劲,半晌才说,“我来就是找你的,听说乡教委缺人,你给我说说,行不?”“是吗?”杨和尚一听,眼睛猛地翻得老大:“我怎么都不晓得这事?这帮狗日的,吃喝都找我签单,有事还瞒我。不慌,不慌,中午你在这里吃饭,待会儿喝酒时,我把他们几个喊来问问。”杨和尚说着,下意识地跑到门外,朝公路上又瞟了一眼。
“这大上午的,我在这里等吃饭?”张玉嘀咕道:“都是领导,我参加合适吗?”
“那有什么?”杨和尚一豪气,眼睛朝公路又飞快地瞅了一眼,突然说,“对了,一大早乡长就说有人来!天天有人来,他也没有打过招呼,这事可怪了,肯定有重要人物来。”“是吗?”张玉小声地说,“有重要人物来,那他还能下乡去?”杨和尚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乡长越是重要的人来,他越下乡。嘿!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一个电话就能把他召回来,你教书教傻了吧?”“是,是,”张玉答应道,又问:“和尚,你天天喝酒,肚子没喝坏吧?”杨和尚从房里拿起一条小凳坐到门外说,“说你傻吧,你还真傻,难怪这么多年你没多大进步。说了你也不信,国库吃不坏,我的肚子也吃不坏。我这肚子就像国库一样,吃了空,空了吃,真应了那句老古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你啊,就是没心眼,难怪你还在学校里做你那烂教书匠。”
两人一时无语。杨和尚的双眼依然紧紧盯着国道,靠着墙壁,很有点儿静心养神的意思。张玉起身准备上厕所,就在这时,他腰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手忙脚乱地将手机凑到耳边,“嗯啊”了两声就关了,对杨和尚说:“这中午饭我吃不成了,我妈说家里来了媒人,要我回家相亲,我走了啊!”“好!好!”杨和尚挺了挺腰杆,立即通情达理地说,“那你走好吧!我也正好出去转转。”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就出了乡政府大院。
“老师就是小气!”望着张玉渐渐走远的身影,杨和尚心里想着,露出一脸的失望。
三
冬日阳暖。冬天上午的太阳渐渐地就暖洋洋起来。一出乡政府大院的门,杨和尚感觉街道上人明显地多起来,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见面照例寒暄道:“你今天又值班啊?”“值班,值班。”他淡淡地应答着。认识的人越多,他回答这俩字的频率也就越快,惹得那些不认识他的,都眼巴巴地瞅着他。习惯成自然,杨和尚并不往心里去。他在意的是随着人多,公路上的车子也忽然多起来,呜呜的,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远远的,就有一辆小车过来。在下岭时,那车的速度就缓缓放慢下来。杨和尚心里一激动,一溜小跑地凑上前,但没等看清车的牌照,车门就“啪”的一声紧紧关上了。车子疾驰而去,搅得灰尘漫了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