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本章字节:7194字
想到这里,他又点燃一支烟,在树冠下来来回回地走动,边走边急速地吸烟。吸完烟,他优雅地用两个指头将烟蒂弹出老远。然后腾出脑子怠怠缓缓地想自己的事。他尽管思想上有些混乱,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慌里慌张,那样的害怕。几十年来,他日子虽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毕竟日里是饱肚子人,夜里是饱肚子鬼。况且不用自己出力气,优哉闲哉,自得其乐,他得承谢这棵老树啊!他想。他天天夜里蜷缩在这树洞里,“树神”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总会将一些山芋馍馍、硬币送给他。现在,鸡呀猪呀鹅腿之类的祭品也有了,这当然使他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与树,他就像有了某种默契似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几十年了。“妈妈的,在这夜里吃现成的,总比到城里向人伸手乞讨强。”他心里说着,就想起这一年村民组长找他谈的话,村民组长说:“五佬,你田荒了,我带人给你拔草、施肥,我们大伙儿借点钱给你,你干别的事不行,你就扎实的兴田吧,游手好闲怎么办啊?”
他当时觉得好笑,心里说:“游手好闲?几十年里我就这么过来了,那些年,你们外去讨饭,我也这样过来的,你能吗?”不过,他当时没有这样说出来,大概是想留到现在放在嘴角做几丝嘲讽的笑更为合适。他“嘿嘿”地一笑,转而又有些愤愤然——那回,经不起村民组长的撺掇,他看在村民组长的面子上去银行借了一点儿贷款,跑到王河贩来一批舒席外去卖。和他一道外出贩席的小姑娘、小伙子呼啦啦地进上海,奔深圳,没几天就将舒席满世界卖光了,赚了钱。可他却亏了本,连本带息赔了两百多块钱。回来,他好后悔,发誓再也不出远门了。村民组长说:“七十二行,庄稼为上,你就规规矩矩种庄稼吧!”他说他不种,随田荒,蛇有蛇路鳖有鳖路,一条黄牛一路草,条条黄牛都得饱。组长,我自有法子。“你有什么法子?”村民组长大有追根究底的势头。“那就不用你操心啰!”他诡秘地笑笑,就不吭气了。
组长也不说了,忧忧地走了。
他现在也很忧郁。夜幕里,树叶仍然萧萧地作响,撩得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耳朵发轰。他开始闻到他十分熟悉的香纸味儿了。夜像一堆刚刚燃尽的香纸,亮光在一点一点地熄灭。黑不溜秋的竟有很重的露水。揣在身上的火柴绵绵的,擦时作钝钝的响,终是燃不着。他有些小心吃力地“咳咳”了两声,然后又靠近树身。这回,慢吞吞地爬上了树,他一屁股赖在树洞的边缘,一只脚紧贴树身,一只脚悠闲地吊在黑洞里晃荡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他与这树神的默契。几十年了,这树乡亲们视为神灵,他却视为朋友,树洞好像就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今晚只不过在和他开玩笑,或者是村民组长的那番话给他带来了霉气。他想,等一会儿会好起来的,会有人来送祭品祭拜树神的,说不定还有蒸烂的猪腿子,牛肉、狗肉、香蕉、苹果……等着他张嘴享受呢。想到这里,他立时一个回味,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一个呵欠,涎水就出来了。他感觉嘴角一阵清凉。这么想着,他立即感到了倦意,肚子也咕咕地叫唤起来。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扑踏扑踏踏草的脚步声,还传来一男一女轻言细语的说话声。五佬的心本能地一收缩,迅速地收回脚,猫似的顺着树洞跳了下去。待在树洞里,他仰头望着洞口外黑糊糊的天,心“咚咚”地狂跳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夜深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时候会有人来,但声音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有人来了。说不定是一对夫妇祈求树神保佑生个儿子哩!……嘿嘿,那准有贵重的祭品哩!他浑身一阵哆嗦。
果然,就有声音绵绵地折射进树洞来:
“走错路了吧?什么鬼地方,我……怕!”
“怕什么,有我在!”
“我冷……”
“冷?贴着我,反正……”
“我……我想,就在这树下歇歇吧?”
“歇歇,我想你了……”
“嗯,我也是……我,我怕……冷。”
“好!搂紧点儿……”
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接着,五佬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有些失望地兀自小声地喘了一口气,侧起耳朵听着树洞听着外面的声音。四周悄无声息,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的跳动。接着,外面就有窸窸窣窣的草受压迫的反抗声,裤带上什么金属的响声,仿佛还听到女人微微的呻吟声和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没有风,这声音如带了尖刺的栅门,紧紧地将他圈了起来。他起始还乐滋滋地听着,忽然想起抽烟,又记起火柴燃不着。于是津津有味地耸起耳朵。有好大一会儿,他竟沉浸在自己奇妙无比的想象里,心里漾起无可名状的快感。“妈妈的!世道真的变了?”忽然,他感觉受到了欺骗和愚弄……他开始想骂,但立即想到树下有人,若骂出声来,自己大半生的秘密就砸了!他只得憋住,但脑子里竟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呜”地,他突然作了一声怪叫。
声音经树洞的传播,立即变成了“呜呜”的嚎叫。
“妈呀,什么声音?”立即就有女人的惊叫声,女人惊叫着仿佛钻进了男人的怀抱。
“真的……有鬼?”男人竟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快走……跑!”男人鼓足勇气,哆哆嗦嗦地作鼠窜状,拽着女人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扑踏扑踏的乱步声很快就消逝了。
五佬一阵轻松,就嘻嘻地暗自一笑,踮着脚伸出头来。
四周仍是漆黑如墨。似乎又起风了,风吹得枯败的树叶从树上飞落下去,摇晃的树叶仍是飒飒地响。很快,五佬的头被什么闷闷地拍了一下,吓得他心里一惊,手迅速地抱住了头,“咚”的一下就跌落到树洞底下,这才发觉手上原是一片枯叶。脚落在树洞硬底蹩了一下,钻心的痛立即传遍了全身,“哎哟!”慌乱中,他的头又碰到了树洞的壁上。他痛得大汗淋漓,手忙脚乱的,却还得屏声息气。由于一夜的饿和很重的夜气的侵扰,他这时浑身泛酸,肚子越发叫唤得厉害,他几乎有些绝望了,仰起头无力地抵在洞壁上。这时,他忽然发觉头顶上有片圆圆的光亮的微曦了。天要亮了。他挣扎着站起了身子。“咕咚”一声猛地又跌了下来。怎么啦?他感到浑身像散了骨架,硬是支撑不起来了。
“如今是老了!”他意识里又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人说老了无用处。是无用了。赖在洞底,他陡然悲观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喘了一会儿气,五佬久久地盯着那一点一点渐亮的圆天,复又努力地站起来,朝洞口攀登,但终于还是失败了。这回一骨碌竟落到了洞底。接着,他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好多好多的人,还夹杂着祈祷和祝福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他二嫂,树神昨夜又显灵了,你晓得?”“晓得,你来祭……”“是的,是的。”五佬一怔。真的是来祭树神的?他心里一阵高兴,但陡然又沉了下去。平素里,他知道人们来祭树神,他的内心是多么的欢欣啊!可今天他心里突然发虚,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闭上眼睛,朦朦胧胧地,他觉得有好多好多的男人和女人,拎着香烛拎着祭品,大箩小筐地朝树神投祭,不,朝他砸来……他张开嘴一口接一口地贪婪地接受着,美滋美味地咀嚼着。
正在他不着边际地傻想时,就见圆圆的光亮处一黑物件落了下来,他张开双手准备去接,那物件却砸在他的头上,是馍馍!没容他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有东西落雨一般落在洞里,他有些招架不住,双手抱住头,老鼠样地缩在树洞角落。可是,那“雨点”还在呼呼地落着……馍馍、夹子饭、腥鱼、生肉,伴杂着男人女人喃喃的祈祷声,半晌不息。五佬头上和身边到处都撒满了那馍、那饭、那鱼、那肉……他捡起一个馍馍,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却是咽不下去,他只有呻吟的份儿了。
“哼哼!”——憋不住,他突然大声哼了一声。这声音随着树洞扩散开去,嗡嗡地就在旷野上空传播。
“妈呀!”人们像炸栏的马群惊叫着四散而逃。
“啊——救救我——”五佬一阵难受,突然一股生的欲望迫使他喊出了声。
这下,乡亲们更是吓坏了。远远地站着,对着那硕大无朋的树凝视着,他们心里张皇着,谁也不敢吱声,只是相互对视,相互探询着,当然也有许多的疑问凝聚在他们眼睛里。呆呆地望着那蓬蓬撒撒地舒展开来的树冠,一个个都是满脸的惊奇和不解,然后竟都虔诚地跪下来,不停地朝那树磕头作揖。好大一会儿,才各自拍打着沾在膝盖上的草屑,狐疑地移动了脚步。
“救……救救我呀——”五佬鼓足中气,大声地喊着。但那声音人们再也听不见了。
五佬难过得淌下了一串老泪。
不知不觉,天已是大亮了,祭树神的人影早就匆匆消失在清晨的白雾里。那颓败的树的轮廓却显现出来,浑然伫立在乳白色的雾中。远远望去,那树墨黑就如一具僵尸般站立着,仍然有断续的呻吟声从那树的身上传来,在静静的有雾的丘陵上显得十分的阴森。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