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正月丧

作者:徐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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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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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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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516字

菊喊栓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今天是正月初一,新年伊始的日子,栓原准备实实在在困一个早上,但现在他不得不起床。海死了。这个讯息的到来尽管他一点儿也不吃惊,但海死得实在不是时候。他飞快地穿起衣服,嘴里咕咕哝哝:“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从这以后,这个新年的早晨算毁掉了!”


“这个年算毁了!”他更严重地想到这一层,说着,撇开菊就朝海的住处走去。


海是他的父亲,栓觉得父亲太老实太窝囊最后归结于太可怜这一点上始于他二十岁那年的记忆。这有海的轶事作证。据说,海年轻时是个老实得有点儿滑稽的家伙。有次他的一位同年庚的做生意的伙计,在路上失手打死了一个孬子。伙计吓得不敢声张,偷偷地将死尸掩埋了,还求他保守秘密。他果然就有五六年的时间未对别人说过。再后来,县公安局破获了此案——那年,警车呼啸着,大盖帽们来抓他的伙计,海看到伙计手上锃亮的手铐,慢悠悠地踱到大盖帽面前,说:“吃么事干饭的!这事我早就晓得,过去了,还不算了?”大盖帽一听,忙把他叫出去,接着也审讯了他。他就老老实实将事情的一情一节全说了出来,这自然有一场免不掉的牢狱之灾,起码海自己是这样说的。出狱后,海蓬头垢面,庄户人问他:“老哥,哪里去了?”他说是到公安局吃皇粮去了!迫不及待地就向人说出一段大墙内的秘闻:说他在公安局里,大盖帽们叫他去挖墙脚,他们挖出一坛银元,同伙们瓜分那坛银元,他跑去向大盖帽们报告,因而立功减了刑。


这故事的真实性虽然值得怀疑,但却从此贯穿着海的后半生。他总喜欢对旁人说清楚。但结局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旁人都哈哈大笑,揶揄道:“你这个老实头,马吃石灰,一张白嘴!”如今,这些都成了往事,说出来或许是对亡人的大不敬。幸好现在庄户人也没人说,背地里都说海是一个大好人。事实上,偏偏是这么个大好人不得好死。七十三岁那年便瘫痪在床上,一拖就是十年,这死终于不期而至。善良的庄户人纷纷蠢蠢而动,想帮忙料理海的后事,脚步迈得沉重而虔诚。但即刻却一个个站住,就像一根根木桩。这神奇的魔力无疑是来自于普照公的一句话:“哎呀!今天是新年初一啊!”那群人这时几乎都失口“呀”了声,想起自己新年大节的还未出行,就碰上这等晦气事。况且栓自己刚才还嘟哝:“这一年算毁了!”于是脚步一齐朝家的方向挪动,各自唤着伢子拿出鞭炮,劈里啪啦地燃放着,驱散晦气。


栓望着他们的神情,有气无力地跑回摊在门板上的父亲身旁,号啕大哭:“大大哇!你死的不是时候啊……不是时候啊!”


菊围绕着海的病逝实际上已哭过了三次。她的声音嘶声哑气柔如游丝动听得很,但她听见栓放声大哭的时候,声音突然停顿了下,发觉栓的男子汉声音实在太凄惨太刺耳因而太别扭。这时候她的头脑变得异常冷静清晰,她抹抺脸上的泪痕,对栓说:“新年大忌的,也难怪他们不伸手,你找两个弟弟来吧!借下杨老屋堂轩,将大大殓了!”栓一家在这里是单门独姓,两个弟弟离这里也有二三里路程。于是栓开始差唤小女儿秀兰去喊叔伯办海的后事。叔伯们愁眉苦脸商量的结果是,叔伯们去镇上买石灰花印纸什么的丧葬品。栓呢?就让菊相伴着找杨姓的家族借老屋的堂轩。俩人果然害怕自家的晦气带给了邻里,开始就远远而歉疚地站在普照公家门前,扯声喊:“普照公,借老屋堂轩办下事啊,实在……”普照公家的门“啪啦”就关上,门缝里飘出来的是无可奈何的声音:“乡里狮子乡里舞,这风俗你是晓得的,新年大忌的,杨老屋堂轩就给你办丧事?”


后来这样的回答几乎一上午都回荡在栓和菊的耳朵里。菊异常通情达理地缄默不言,连泪水也不敢在人前流下。栓自是忍不住,非常有气魄地跺了一脚:“杨老屋人,你们正月初一就不死人啦!”骇得菊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这时,弟弟跑来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栓立即像一匹野马双脚踩上火烙铁般,单脚一蹶,连蹦带跳哭起来:“你也太狠心了!竟要烧了大大。山里哪个做过这事?大大苦哇……”他伤心伤气数落起杨老屋人平时和和气气的伪善,又抱怨父亲一生好人讨不到好报。哭哭嗲嗲的。其时,海的尸体已由县殡仪馆的车子接走。菊一上车就放声哭叫,栓好长时间想不起来他是怎样被人拐骗上了车。面对殡仪馆里搭起的海的灵堂,他心里感到无比郁闷。


正月的风冷冰冰地肆虐着,雪像裹尸布一样捆住了一切。栓捧回海的骨灰盒时已是正月初七了。县殡仪馆为表彰栓家率先在山区实行火葬,骨灰盒免费,另外还给了三百元的安葬费。栓央请着喇叭锣鼓簇拥着花圈,吹吹打打护送海的灵骨归来。突然,远远的,栓就在车子上望见自家村庄里黑压压地跪拜着一地的人。海的灵车缓缓驶过,人头像连连放倒的一株株稻把纷然垂下。杨老屋人念叨着海生前的许多好处,一边哀叹海死得不是时候,一边虔诚地磕头。场面恢弘而奇特。


栓睁圆眼睛俯视良久,从此以后,他长久难忘的也就是这个场面。


“嗐!”普照公紧紧接抱住海的骨灰盒,老泪纵横地吼了声,哽咽得泣不成声,说,“海兄虽然单门独户从外乡来,可与我们杨老屋人几十年没红过脸,正月初一……实在屈了老人哪!”话音落处,在场的人又激动地磕头,都提出要隆重地安葬海。这当儿,也有人说出海的那两段轶事,但大家都笑不起来,只是都披麻戴孝的,默默地簇拥着栓和菊捧着海的骨灰盒朝山坳走去……栓望着身后舞龙灯一般的队伍,猛地痛哭了起来。粗壮的哭声立时惊得几只黑乌鸦拍起了翅膀,不停地在正月的天空扇动。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