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苇塘

作者:徐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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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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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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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740字

余婶死啦!这消息发源于村东头穿小红袄的小媳妇。小媳妇清晨到苇塘里挑水,看到石跳前面有一撮黑须须的东西浮在水面,以为是水鬼变成了什么宝贝诱惑她,发狠地用扁担钩子一砸,苇塘里就浮出了一具人尸。余婶死啦!她蹦跶着尖叫。这是冬天的早晨,苇塘里氤氲着一层暖暖的水汽,绿色的菖蒲凄然剑立,杨柳枯枝啸傲在冷漠的空中,有两只小鸭畏缩在苇塘岸边,小红袄蹦跶在回家的路上……


村头出现了几个穿白制服的警察。现在余婶趴在地上,头偏在一旁,脸上有无数颗雪亮的水珠滚下。余婶赤身裸体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那光洁细腻的脊背呈现出鱼肚白色。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男伢挤进人缝朝里面望,堵成一道人墙的妇女们拧着他的头往外拉,他“哇”的一声哭了。白制服将他拉过去,询问他哭什么,是余婶的邻居?男伢盯着白手套掌心的几粒水果糖,嘤嘤地点了点头。于是白制服又问:你听见吵架声吗?没有。那男伢说,真的没有。他嘴里的水果糖已开始融化,糖水嗞嗞地淌下了嘴角。余婶也给过他水果糖吃。他记得那是他八岁的一个晚上,他到余婶家玩儿,余婶摩挲着他的头说:“好男伢,叫我一声娘,我就给你糖果!”他就喊了一声“娘”!余婶抓起一把糖果就塞在他怀里,叫他回家。他当然不回家,就看到余婶床上枕头边撂了一把菜刀。“菜刀丢在床上了。”他喊了声,余爷就过来了:“你就想不开?弄刀!”余婶无言地耷拉下了眉毛,有大滴晶莹的泪珠滚下来了。转而余婶展颜一笑,拉过男伢:“夜深了,你回家困吧!你妈妈着急了。”男伢只好乖乖地往家走。上床脱那条蓝色的小绒裤,他突然说:“妈,余婶床上放菜刀做么事?”给他脱绒裤的妈妈手“噌”地一愣,“唉”地叹了口气。小男伢不解。


余婶是大旧年春上嫁过来的。过门那天,余婶也穿着小红袄。小男伢手脚麻利地放过迎亲的鞭炮,就和伙伴们一起唱:“新娘子新,坐床墩,一对奶,十八斤。”羞得新娘子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那晚上好多人作兴,要和新娘子亲嘴,摸她几下大奶。新娘子就躲进小男伢家里。小男伢蹑手蹑脚溜回家,见新娘子和妈妈正挨着床谈家常呢!他一蹿身子跳上床,悄悄搂着新娘子白皙的颈脖“叭”地亲了一口。“小淘气!”妈妈嗔怪道。“该喊娘呢!”新娘子一把搂过他,抱在怀里,小男伢歪抬着稚气的脸,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新娘子。“好漂亮!”小男伢一下就记住新娘子的妖媚了。“叫娘。”新娘子亲昵地对他说。“娘!”他喊了。妈妈听着直笑。


新娘子新婚没足月,不能走村串巷,只好常到小男伢家玩儿。“娘!娘!”小男伢成天瞅着新娘子粗黑黑的大辫子,膝前背后的撒着欢。新娘子好嗓音,黄梅调唱得溜溜转,还唱阿庆嫂、李铁梅。她在家时是公社演出队的文艺骨干。她还教小男伢念书识字,她会打毛线,会纳鞋底,还会梳头。有次给小男伢扎了两条小羊角辫,小男伢得意了一年多。忽然有天晚上看到妈妈和余婶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私房话。妈妈看到他忽然不说了。余婶却定着神,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幽幽地望着他,像是要哭的样子。“唉!”妈叹了一口气。这是小男伢头一回听见妈妈为余婶叹气。后来,小男伢进学堂读书了,婶娘到他家走动似乎也少了,有几回在篱笆园边,他喊了几声“娘”,“娘”的眼睛却翻成了死鱼眼,愣愣地看他大半天不说话。“怎么啦?”他回家问妈妈,妈妈说:“小伢子,懂么事啥?瞎问!有空你到娘家多跑跑就是。小男伢很听话,有空就到“娘”家玩儿,总看到“娘”愁眉苦脸的,余爷也唉气叹声。怨一阵,就劝她:“还年轻哩!想开一点儿啊!”“娘”总是摇摇头。于是小男伢就看到了菜刀那一幕。小男伢回家就对妈妈说了,妈妈为余婶叹了第二次气,就拿了一个黑陶土罐张罗着煎草药,好几服,都是妈妈帮余婶从医院里弄来的。草药里有一股灵怪的香味,小男伢闻到那药味儿,眼睛一愣一愣地看那药罐上丝丝缕缕的烟气。“端给余婶!”妈妈用竹筷子滤净药水,差使他,他就端给余婶。“娘”大概吃了一百多服草药,小男伢已快四年级了。有一天他忽然见余婶高兴了起来。“儿子!儿子!”余婶喊他一声,唱一句,就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连声叫:“喊我娘!你喊我娘!”


“后来呢?”白制服警察用白手套擦了擦小男伢嘴角的褐色液体。眼睛越过小男伢望着小男伢的妈妈。“后来……后来余婶就有么事了,可很快小产了,唉!想不开……”妈妈不知叹多少次气了。“后来呢?”警察还在问。“后来,后来……听余爷讲,昨天晚上他到镇里有事,余婶还叫他早些回来,余爷刚出村,就听见头上么怪鸟哇哇地叫了下,他骇得……”“不是叫你说这个,不是叫你说这个……”白制服有点儿不耐烦地摇了摇白手套。“那说么个呢?”妈妈疑惑地问白制服,“再后来,余婶死啦!”妈妈双手搭在衣摆上,兀自嘟嘟哝哝道。这时,白制服警察全部走到了余婶的身边,人群全让他们赶得远远的了。他们开始拍照验尸。小男伢有点儿不解地望着他们紧紧张张地忙碌了一早上,然后走了。“警察走了!警察走了!”小男伢蹦蹦跳跳地满村子吆喝。这是冬天的早晨,苇塘里的氤氳了一层暖暖的水汽,绿色的菖蒲凄然剑立,杨柳的枯枝啸傲在冷漠的空中,有两只水鸭畏缩在苇塘岸边,小男伢蹦跶着。


余婶死啦!妈妈牵着小男伢在余婶的坟前烧了两刀黄表纸,然后走进了余爷家。“余婶到底跟你吵架了没有?”妈妈凑近着头问余爷,余爷凄然地摇摇头,说,“……她那个来了,困在厢房。半夜里我倒听见门响了下,以为是老鼠作祟,这屋老鼠特多,就没在意。后来,我还到厕所去了一趟,怪事!外面漆黑的,我只觉怕……”余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巴掌攥在他那苍老的头发里。“她动过绳子,动过刀子,动过农药,都被我夺下来,哪晓得,这回……唉!作孽啊!余爷说着说着就哭了。


“哇”的一声,小男伢也哇声哇气地哭了起来。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