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眼开始剧烈地咳嗽，他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他的眼皮渐渐地发沉，马上就要闭上了。他努力驱散渐渐麻木的意识，他想抬起手臂，可是已经不听使唤了。斜眼深深地叹气，微微摇着头，最后终于头一歪，永远地睡去了。一条哈达浸泡在地上的一摊血中，早已褪去了洁白。像蛇餐馆刚刚被剥去皮的蛇，冰凉冰凉的感觉弥漫全身，又像那个黄昏踽踽独行在一望无际的天空就要走入黑暗的太阳。骨子里浸透出一股决绝，一股绝望，一股一去不回头的青春消逝的悲凉。

张扬背着一个旅行包走在布达拉宫东侧的路上准备去龙王潭，看到了黄大仙摆个摊子给一个路人算命。张扬走过黄大仙的摊子时，黄大仙神色慌乱，扭扭捏捏的似乎想躲避张扬。张扬明白他的意思。从他身边走过，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向龙王潭走去。张扬理解黄大仙的心情，几年前还是许多权势者座上宾的侃侃而谈、胸怀韬略的黄大仙，今天却沦落在路边继续摆了个小摊子给人算命赖以糊口，这反差也太大了些。张扬当年讲遍了拉萨的学校，在讲台上霸气逼人，下了讲台却是个三轮车夫，反差也是很大，在蹬三轮车时也是羞于见到熟人。张扬笔直地快步向龙王潭的大门走去，头都没有转动一下。黄大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为路人指点迷津。

张扬坐在布达拉宫后面的龙王潭的草地上若有所思。时间真快，转眼来到拉萨已经6年了。张扬望着那块巨大的石头想起6年前的一个夜晚，自己和深藏谈论着人生。张扬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皮，感觉真是做梦一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走在路上阳光般灿烂的大男孩的影子开始模糊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洋溢着创造精神的无穷力量开始萎靡不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视爱情无比神圣的青年开始声色犬马，游戏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曾经豪情万丈的信仰之光开始变得若有若无，几近熄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颗无比温柔敏感的内心开始坚硬如铁，麻木不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适应了你曾几度厌恶的平庸生活还沾沾自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开始像其他灵魂僵硬的蠢货一样，冷嘲热讽那些具有崇高献身精神的真正的诗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躲在舒适的书房里抨击这个抨击那个而从来不去行动试着改变一些什么。

啊！上帝啊！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是人还是鬼？这就是我所要的生活吗？张扬痛苦不堪。

可这痛苦不是自找的吗？这不就是真实的生活吗？这不就是每一个人都要走过的路吗？这不就是人生吗？张扬的眼前出现了黑白器和荒漠的影子。两个曾经豪情万丈的诗人，一个疯了，一个自杀了，这难道就是诗人的命运？张扬的心中一阵悲凉。

天快黑的时候，张扬离开了龙王潭。虽然肚子是空的，却没有饥饿的感觉。张扬信步向金珠东路走去。整个金珠东路都在翻修，准备铺上据说要保证50年的水泥路面，工人们头戴草帽，还在干得热火朝天。路修好后，将要重新规划。两边简陋的商铺就要拆除了。“百乐门”小歌舞厅不久将要消失了。

张扬穿过正日新月异地变化着的拉萨城，来到了拉萨河边。

依旧是一顶小帐篷在拉萨河边支了起来，仿佛和6年前一样，拉萨河水在静静地流淌。还是动听的声音。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一切又都在巨变中。张扬如一座雕塑一般，久久地不说话。张扬的心因为长久地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而异常地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河边玩耍的几对恋人逐渐散去。黑夜完全降临。寂静笼罩着大地。这种寂静勾起了张扬心底的一种渴望。张扬自言自语着：“一定有一种真实的存在是我所不能抵达的，一定有一种纯粹的爱情是我所不能拥有的，一定有一种真实的召唤是我所必须呼应的，一定有一种精神的光芒是我所必须尊重的……”

像依旧走在旷野上一样，面对着空寂的虚无，张扬的自言自语变成了大声的朗诵：“战士啊！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要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当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人时，你定会减少痛苦，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吧！”傅雷先生的话语一遍一遍响在张扬的耳边，惊雷一般，震得张扬的脑袋嗡嗡直响。张扬默默地站立着，有一种虚弱无力感。在一片静谧的存在中，他感到了自我的卑下和渺小。同时，又有一种力量在悄悄滋生着，他感到了他自己的上帝——内心的法则在默默抬头，尽管现在还很弱小。张扬的内心在倒海翻江一样发生着巨变。

恍惚间，张扬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图画。张扬看见自己正坚定地向拉萨河走去。河水漫过了张扬的脚，张扬浑然不觉地继续走着。河水漫过了张扬的小腿，张扬还是义无反顾地走着。河水漫过了张扬的腰，最后冰冷的拉萨河水浸过了张扬的脖子。那像蛇一样滑过的冰凉，让张扬想起了同样冰凉的青春。他想起那一年，他年方十九，风华正茂。他和那么多年轻的同学走过一个著名的大广场，发誓要报效祖国，使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他们徒步走了那么久，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累，嗓子都喊哑了。他想起那一年，他孤身骑一辆简陋的单车，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恣意青春。他想起那一年，他辞掉公职，徒步走进了他心目中的圣地，寻找内心的法则……他想起了许多的尘烟往事，任泪水流淌。

他努力抬起头，向着星星闪烁的深邃夜空，大声喊了一句：“妈妈！”几朵水花咕嘟了一声，叹了口气，随后，他的身子就沉了下去。拉萨河一片平静。

张扬浑身战栗着盯着黑暗中的画面，那如此清晰的画面让张扬的心抽搐着。张扬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感到自己的泪水喷涌而出。张扬睁开眼睛，泪水流下，越流越多，最后模糊了双眼。幻觉终于消失了，可那一声凄厉的呐喊声还在张扬的耳边回荡，张扬抬起模糊的泪眼，对着深邃的虚无大声喊着：“妈妈！”

这一声“妈妈”仿佛用尽了张扬所有的力量。张扬躺倒在拉萨河边，精疲力竭地睡去。拉萨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将张扬的喊声带到了远方。

天色大亮的时候，张扬醒了过来。张扬若有所思地盯着拉萨河水，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心中虽然疲惫慵懒，却并不忧伤。张扬心中清凉，感到很静。

最后，张扬依旧留在过去时光的一颗泪终于滴落。张扬说：“我活着，这就是意义！”

“阿妈拉！叔叔哭了。”拉萨河边一个玩耍的藏族小女孩儿对一位中年藏族妇女说。

“叔叔在想事情！不要打扰！”中年藏族妇女说。

张扬对小女孩儿笑笑，感到这个小女孩儿就是上帝，就是西藏大地无处不在的佛祖。那曾经充溢着全身的力量感又回到了身上。望着小女孩儿纯净的笑脸，张扬像那个尼采一样，说了一句：“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啊！”

张扬在阳光灿烂的拉萨街头慢慢走着，融入了拉萨的红尘。忙忙碌碌的人群，匆匆奔驰的车流，都是那么充满活力，那么让人留恋。

张扬轻轻念着一首诗歌，心中充盈着爱和感动。

我在路上走，四面都是方向

我却只是我的方向

脚步轻轻的不打扰世界

我将要回故乡

你们要好好生活

偶尔想想青青的草地

蓝蓝的天空，在风中嬉戏的

小女孩儿

我也想你们，却夜夜

泪水满衣裳

没有一丝风吹乱我的思绪

我心情平静，目光清晰

我将要回故乡

幸福啊！我在毁灭的瞬间

望见了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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