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者鲲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4
|本章字节:10640字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张扬轻轻背诵着李白的一首诗歌,内心涌动着一股柔情。山城的万家灯火忽隐忽现,江面上的轮渡传来汽笛声。这尘世的灯火和声音使张扬的心更加渴望生活,渴望柳红的身体会奇迹般地好起来,和自己一起携手走完这人世间短短的数十年。张扬更紧地抱着柳红,注视着眼前的大江气势磅礴地向东方流去。
奇迹没有发生,柳红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已经不能行走了。在柳红的家乡,一个小山村里,柳红躺在她童年时睡过的土房子里,张扬陪在她的身边。柳红在张扬怀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张扬,请把我带回西藏,带回拉萨。我爱那片高原,在那里我认识了你,我一生最好的时光是和你在拉萨度过的。张扬,答应我,好好活着。”柳红紧紧握着张扬的手,枯瘦的脸颊上滚落了两滴泪。
张扬没有坐飞机而是辗转到了成都,在成都坐上了去拉萨的长途卧铺车。张扬想带着柳红经过西北的那片土地。不管怎样,张扬心理上觉得是把“柳红”带回了家。西北那片广袤苍凉的大地,张扬坚信怀抱中的“柳红”一定可以看到。
车过沱沱河时,张扬把怀里的提包抱在胸前。张扬眼睛望着车窗外,轻轻对着怀里的提包说:“柳红,我们到沱沱河了。这里就是流经你家乡的那条大江的发源地。你听到了它流淌的声音吗?”
长途车终于到了拉萨,张扬走出车门的时候,把提包紧紧抱在怀里。张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拉萨清晨凛冽的空气,说:“柳红,我们到家了!”说完这句话,张扬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严文斌开着新型的桑塔纳2000型车子等候在长途车站。见到神情肃穆憔悴的张扬,严文斌赶紧迎了上来。
“张哥,嫂子回……回来了?”严文斌忽然哽咽了。张扬点点头,沉默着坐进了车子。严文斌启动车子,向拉萨城里驰去。
张扬和晋美通完电话后来到了拉萨饭店。晋美坐在宽大舒适的大靠椅上,正在赏玩着一颗“天珠”。张扬仔细看了看,竟然是最珍贵的“九眼天珠”。佩戴“九眼天珠”,慈悲自然增长,具有九乘之功德,事业、利益、成就极大,是天珠中最珍贵的一种。
“张扬,这个石头怎么样?”晋美望着张扬问。
“贵重!”张扬说了两个字。
“兄弟,你带上吧,‘金刚亥母’保佑你一路平安。”晋美把“九眼天珠”递给了张扬。张扬吓了一跳,如此昂贵的宝石,就这么轻易让张扬带走?张扬对着晋美睁大了眼睛,感觉晋美这个康巴人的气魄不是一般的大。康巴人要是和谁对上了眼,恨不得对朋友倾其所有,张扬很幸运地在路上结识了晋美。张扬拒绝了晋美的“九眼天珠”,晋美见张扬执意不要,也不再勉强。晋美把“九眼天珠”戴回到自己的脖子上。
“张扬,路难走得很,注意安全。”晋美把汽车钥匙递给张扬,关心地说。
“我知道,我要去带我的阿佳拉拜佛,就像你当年背着一支长枪寻找你的阿佳拉一样。”张扬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和晋美握了握手,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张扬,保重!”晋美不太标准的汉话从身后传来。张扬朝身后摆了摆手,离开了。
张扬开着晋美的“沙漠王子”缓缓驶出了拉萨饭店的大门。刚拐上北京西路,就看见了政府招待所门口的杜伟。杜伟蹲在树荫下,身旁是摆满了小百货的架子车。张扬放下车窗,仔细望了望左手边的杜伟。杜伟没有看见张扬,他在低着头想心事。张扬慢慢经过了杜伟的身边,没有和他打招呼。张扬知道,杜伟的生活已经离自己太遥远了。张扬一加速,车子向布达拉宫方向飞驰而去。
第二天,张扬天不亮就离开了家,向阿里驰去。越野车在西部广袤荒凉的大地上急速行进着,向着阿里行进。路极其难走,好在越野车性能优良,张扬顺利抵达了冈仁波钦。
张扬的背上背着一个大旅行包,脖子上挂着一个小旅行包。小旅行包里是洁白的哈达包裹着的柳红小小的骨灰盒。小旅行包垂挂在张扬的胸前,紧紧贴着张扬的心脏,可以听到张扬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
张扬从塔尔钦出发,开始转山。崎岖不平的砾石疏草路上,几个佛徒衣着褴褛,三步一停地磕着长头。他们套着木板的手掌高高举过头顶,啪的双手一合,几声清脆的响声在转山路上弥漫。
几个小时后,冈仁波钦出现在张扬的面前。这神奇的巨大存在让张扬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一股凛冽的冰凉扑面而来。张扬心如止水,默默盯着这神性的山峰,通体透彻。张扬终于跪倒在地,喃喃祈祷:“柳红!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我带你来了。你不是一直渴望看看冈仁波钦吗?今天,我带你来了。你在我走进西藏,在我最孤独的日子安慰了我的濒临灭绝的心。柳红,我感谢你。世间女子无数,唯有你在我心中风华绝代。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不知道来生是否还能与你相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啊!是我命薄,没有福分陪你走到路的尽头。柳红,没有我,你在那面的世界会孤单吗?柳红,此时我就在冈仁波钦的脚下为你祈祷。祈祷你的灵魂进入天堂。祈祷来生,我们彼此干干净净地相逢,彻底地属于对方。柳红啊!”张扬跪倒在冈仁波钦的脚下,双手摊开,热泪直流。
黄昏时,张扬来到了一座小庙面前。小寺庙的下面有一排简陋的房子,可以提供住宿。张扬自己背着大旅行包,旅行包里是露宿的工具。张扬决定露宿在神山脚下。
张扬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缓慢地喝着。张扬一边喝水,一边望着冈仁波钦,直到夜色降临。张扬把小旅行包从脖子上解下来,轻轻放在地上。又打开大旅行包,取出一块大塑料布铺在地上,然后又取出一条毛毯铺在塑料布上,再取出一个大枕头放在毛毯上。那个大枕头上绣着两只鸳鸯,是张扬多年以前在八角街的地摊上买的。张扬坐在毛毯上,把小旅行包抱在了怀里。小旅行包里有一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面睡着小小的“柳红”。
张扬静静地坐着,没有感到痛,也没有感到冷。张扬想起许多年前和柳红在拉萨的拉鲁湿地也是这样坐着,张扬想起许多年前和柳红在拉萨河边也是这样坐着;想起许多年前柳红坐在他的三轮车里,在凌晨的拉萨街头漫无目标地走着;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刚刚喋血街头的张扬蹬着三轮车,向站在嘎玛贡桑村的村口等待自己的柳红奔去,张扬张开了双臂任泪水流着,柳红也张开了双臂向张扬跑来,晚风吹起了柳红的长发。那竟然是许多年以前了吗?却仿佛就在眼前。此时的张扬却分明嗅到了柳红的发香。那清新的发香让张扬陶醉。张扬想起许多年前柳红的话语在耳边飘着:“张扬,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你会疼我吗?”
不知过了多久,张扬的大脑开始发困,张扬躺倒在毛毯上,把另一半毛毯折过来,盖住了自己的身子。张扬枕在那条和柳红共同枕过了几年的枕头上,怀里抱着小小的“柳红”,蜷缩着睡去了。
1997年9月6日的夜晚,神山脚下,一个卑微的可怜人抱着他的爱人“柳红”,在梦中低低地啜泣。
天不亮,张扬就一步三回头地向卓玛拉山顶走去。这是一段极陡的乱石坡,张扬大口大口地喘气,深深地吐气吸气。10点多钟,天光大亮。张扬喘着粗气登上了卓玛拉山顶。
卓玛拉山顶,有一个碧绿的小小的湖,这座湖就是传说中的湿婆之妻乌玛女神的沐浴湖。张扬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歇息着。这里的海拔有5600米左右,寒风凛冽。张扬感到胸闷,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望着平静的湖面,想象着女神沐浴的情景。张扬歇息了一阵,感到气喘得匀称一些了,从怀里取出了几面经幡。这是张扬在大昭寺买的。张扬已经在经幡上写上了柳红的名字,他把经幡系在绳子上,山顶的风很强劲。那几面新的小小的经幡在巨大的经幡堆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张扬默默站了一会儿,听着这好像在呼唤什么的声音。最后,张扬对着经幡挥挥手,说:“柳红,愿你的灵魂飞扬!来生再见!”
张扬猛地转身,热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沿着碎石小路开始下山。张扬沉浸在自己对柳红的回忆中,梦游一般,跌跌撞撞走完了这一段极其难走的路。黄昏时,张扬走进了神山东侧的峡谷,这里可以最后望一眼神山。
张扬走到一条清澈的小河旁边。张扬从胸口掏出了一块洁白的小布包。这是一条洁白的哈达折叠成的布包,里面是柳红的一把骨灰。张扬跪在地上,把这块洁白的小布包放在了地上。张扬捡拾了一些石头,堆起了一个小小的玛尼堆。张扬掏出一把小藏刀,在一块稍大一点的石头上刻上了几行小字。石头上是这样的字:这里长眠着我的爱人柳红。她来到这个世界,走完了自己的路。她没有打搅任何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张扬把这块石头码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纸巾,轻轻地擦拭着刀身。张扬抬起头,对着金色的万里长空,喃喃着:“柳红!柳红……”
张扬调转刀口,刀刃朝自己的左手食指划去。锋利的刀刃切开了张扬的皮肉,张扬没有感到痛。张扬的食指涌出了一些鲜血,鲜血滴在了那刻上了字的石头上。
“柳红,你不会孤单的。我在这里,就在这里守护着你。无论我身在何方?我的魂都在这里护佑着你!”张扬把滴着鲜血的食指含在了嘴里,一丝腥苦的味道让张扬已经痛苦的麻木的心颤抖了一下。张扬相信,那是柳红缓缓飞升的灵魂听到了他的声音,在轻轻抚摸张扬的心。
张扬离开神山,驱车去了圣湖玛旁雍错。巨大的玛旁雍错像一面蓝色的镜子。湖面波澜不惊,沉静的好像熟睡的少女没有醒来。金色的夕阳笼罩着大地,大地一片金黄。张扬站在湖边,像在一幅美丽的画里。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弥漫了张扬的身心。张扬放下大旅行包坐在了湖边,从大旅行包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录音机。张扬把录音机放在地上按下了放音键。一串舒缓深情的声音传出,是俞丽娜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小录音机的音量放到了最大,在空旷无人的湖边声音听起来很小。没有风,张扬怀里抱着“柳红”,在《梁祝》的乐曲声中,注视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小提琴的声音如泣如诉,在张扬的耳边反反复复低吟着。
黑夜来临,张扬匍匐在地,像一个拥有信仰的佛徒一样。广袤无垠的静谧存在中,有一个渐渐清晰的声音从天边隐隐传来。后来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在张扬的耳边轰鸣:我渺小如尘埃!我永恒如星辰!张扬浑身战栗着,内心充溢着莫名的感动却波澜不惊。张扬知道,那是自己的灵魂回归大地以后的平静。
张扬抱着“柳红”在玛旁雍错湖边坐了一晚上,张扬想多陪一陪“柳红”。张扬一遍一遍地听着《梁祝》的曲子,直到小录音机里的电池耗尽。天蒙蒙亮的时候,张扬上路了。张扬一路风驰电掣,车速在120码以上,尽情在阿里的大地上奔驰。他渴望回到拉萨,渴望呼吸到市井的气息,浓浓的酥油茶,酸甜的青稞酒,熙熙攘攘的转经人流都让张扬怀念。张扬回到拉萨时,已经是次日的夜里11点多了。张扬来到了拉萨河边,就在西藏大学旁边。张扬第一天来到拉萨的夜晚就在那里搭起了小帐篷。张扬还要完成最后一件事。张扬停下了车,从小旅行包里取出了那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睡着小小的“柳红”。张扬抱着“柳红”,走向拉萨河边。万籁俱寂中,阵阵风吹过,有些冷了。拉萨河水在静静流淌着,哗哗的水声使寂静的夜晚更加寂静。张扬夜游一般跌跌撞撞,一只脚踏进了河水里。冰冷的河水打湿了鞋子,一股寒意从脚底上到大脑。张扬浑身一激灵,停住了脚步。张扬稳住了身子,抬头仰望着满天的星斗,继续往前走了几米,冰冷的河水漫过了张扬的膝盖。张扬浑身哆嗦着,泪水长流。张扬把小小的骨灰盒放在河水里,里面是柳红最后的一点骨灰。骨灰盒顺着河水漂走了。张扬瞪大眼睛,看着它渐渐融入黑暗中,直到再也望不见。柳红永远地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和她热爱的雪域高原永远融合在一起了。
张扬踉跄着走回岸上,双腿已经麻木了。张扬站在岸边,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嘴唇也哆嗦着。张扬终于对着深邃夜空嚎叫起来:“老天爷啊!你不公啊!既然赐给我好女人,为何又半路将她收回,让我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苦难?老天爷啊!把柳红还给我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张扬一字一字,大声念着苏东坡的词,跪倒匍匐在拉萨河边,号啕大哭。哭声像狼嚎一般,撞击着无边无际的黑夜,破碎在越来越紧的风中。
张扬在拉萨饭店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张扬洗了一个热水澡,莲蓬头里的水哗哗地流淌着,洗去了张扬一身的风尘。张扬穿戴好走出了房间,他要去见晋美。
在晋美的办公室,张扬把车钥匙放在晋美宽大的办公桌上,说:“晋美,谢谢你!扎西德勒!”
晋美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说:“张扬,你的阿佳拉休息了?”
“晋美,好兄弟!我的阿佳拉休息了。”张扬按了一下自己的左胸口:“在这里,永远地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