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了不可能。你和我携手倒还差不多。顺序一定不能错。”徐鲚重新沉下脸来，额发再度阴霾住透亮的瞳孔，唇角是森冷的笑，“尽快拆除‘根’，执行我们的方案，我倒是很愿意的。”

“呵——到底有多大点区别啊？”司马遽苦笑着摇头。

“诶，我说你也太霸道了吧！现在你在里面，我们在外面。有你这么讲条件的吗？”无撇撇嘴，弯曲起食指敲敲透明的罩子。

“说过了不一样。”徐鲚无视掉敲着牢门示警的少年，“平衡是人类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出路……”

“呵呵——人类改造自然到底哪里错了？为什么我用人类汗血建造起来的那么恢弘的保护，在你嘴里就像是渎神的东西？渎神又怎么了？你真觉得自己是神明，我亵渎到了你吗？”司马遽终于走火了，变得声嘶力竭，“哈！算了！你就继续执著你那无聊的理想主义吧。我最后问你一遍，要不要过来？当然你可以说不，但代价是他的死！”

司马遽指向的人，是吴卿。

荧幕的光在一片幽蓝之中明晃晃的，少女的脸被勾勒出清晰的明暗，身边的景色像是她眸光的倒影。荧幕上骨翼伸展鲜红丝连的少年，翱翔在灰白天海的夹缝里。

“抱歉，只能查到这种程度了。”少女语声淡淡，平静无波。

“不，已经很不错了，能把搜索范围缩小到两平方公里的海域。你已经是第二个叄簿了。”少年的褒奖同样平淡，接着就切断了通讯。可是荧幕又很快亮起，是少年和别人通话的窗口：

“特洛克，雷绪回去了吗？”

“嗯。只是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龙嵬，徐鲚那边……”

“我会处理的，你们看好雷绪就行，别让他再乱跑。”

嚓——

通讯窗口再度被切断，少女脸颊的轮廓彻底暗了下来，只剩下她眼中的波光还在流动。

“你在组织的通讯设备里安了接收仪器吗？”坐在少女旁边的女孩低声问，像是怕打扰到周围幽深的蔚蓝。

点点头，少女抬起盛满湖光的眸子，轻轻地道：“同时作为‘天’和‘地’两个组织的间谍，无论对哪一方都得有防范。否则就会像你哥哥雁。”

“你到底是什么人？”女孩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你的同类。”少女侧过脸，瞳孔里的光流动得很快，声音却依旧没有起伏，“从第一次见到，我就知道。”

“你看这个世界的眼神，没有欺骗，却也不真实。你把真实的想法藏起来了，没有试图去篡改什么，只是很无奈地沉默。这种眼神里的无力感，和曾经的我一模一样。”少女的声音隐约有了哭腔，女孩懂得了她眼里流光的原因，“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能够扯碎这个荒唐世界的力量，就握在我的手里——这是怎么样的有力呢？”

女孩低下了头、滴下了声音：“我是很恨‘天’，也恨‘地’，因为他们都没有履行承诺、都是骗子。但是我会恨，是因为还对这个世界，有期望——因为对他们的行为不满意才会恨啊，因为希望他们能做得令人满意才会恨啊……”

少女居然笑起来了，但却是冷笑：“你是在劝我吗？不可能的。不管‘天’还是‘地’，他们的做法不同、想法不同，目的却是相同的——让人类接着苟延残喘。”

“如果世界没有在这个系统下毁灭掉，那么最后的结果，要么是司马遽独裁，要么是龙嵬专制。无数的历史都证明了，一个人无论多么优秀，始终都免不了最终的狭隘，尤其在权利集中荣誉满载的功成名就之后更是如此——渐渐被自我包围，一叶障目，理所当然。”少女的声音再度空洞了。

“那么如果他们不这么做，散权下去又会怎么样？派别、人种、地区、宗教、资源，又会帮人类繁衍出无休无止的战场。”少女的声音仿佛空灵了。

“龙嵬的确没说错，平衡是人类继续存在的唯一路径。但人类这群蛀虫已经不可能平衡了——假设说杀掉一半的人类算是平衡，那么另一半的人类又凭什么有资格活下去？活下去的一半比被杀掉的一半更有资格在哪里？”少女的质问像是谴责，但又能谴谁的责？

“如果说战场还有意义的话，那么就在这里了——它不容分说、不给辩解就杀掉了那一半的人。可是深受其害的你，还会觉得这种没道理的战场有必要存在下去吗？还会觉得不停地繁衍战场的人类有必要存在下去吗？”少女把脸深深地埋下去，声音却冗长地在蔚蓝的波纹里回荡。

女孩站到少女面前蹲下来，和她额头贴着额头，仿佛这样声音就可以不通过空气却能传递：“难道活下去的一半，就不能替被杀掉的一半去活吗？难道被杀掉的一半，就不能为活下去的一半而死吗？”

少女带着哭腔抬头笑，却还是冷笑：“不然我们打个赌吧。就赌龙嵬、徐鲚、司马遽这三个人——如果他们中有一个能活下去，就算你赢，那么我就卸载掉这个系统。反之我赢。”

她的头点得不太自信。她的不自信来源于她冷笑得太过自信。而她冷笑的自信来源于人性。

灰白漂浮的光芒，像是停尸间里的白炽灯才会有的东西。徐鲚第一次觉得抬起眼皮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因为无论睁眼闭眼多少次，眼前都是两难的抉择——一个是重要的未来，一个是重要的人……重要的人从来都不和重要的未来在一起。

“怎么样？想好了吗？”司马遽的眼角在抽搐，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摩挲来摩挲去，仿佛一只躁动不安的蛹虫，生怕自己没有蝶化飞翔的时刻。

“你在急什么、怕什么？”玻璃罩子里的脸反倒笑起来，徐鲚的快乐爬上唇角，哪怕是假的，“害怕我的新项目被完成吗？”

“哼——你是天才甚至全才我不否认。但你人在这里，战术战策已经全无意义，一两台机体又能改变什么？就算那个叫做‘龙嵬’的生物兵器没死、能来救你，茫茫一片大海他要怎么找？况且把囚禁地点选在漂流岛，也是为了防止这个万一。他的元素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呈现，而我这里有体质优于皇帝的二代‘培养体’——幽。你觉得你还有什么笑的理由？”司马遽终于暴露出了求胜的本性，隔着透明罩子抓过去，像是想要捏碎什么。

“先击溃雷绪，不管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然后再针对我和龙嵬进行物质相克的战略部署。呵——你就这么想赢吗？继渔翁黄雀的惨败之后。”徐鲚似乎抓到了软肋，玩弄得不亦乐乎。

“闭嘴！‘未知’基因段的完成根本不在常识范围内。”司马遽咬咬牙收起了失态的表情。

“早我们两年掌握了裔华第七号资料库的你，居然说‘未知’基因段不在常识范围内？”徐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笑得开心。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还有他！”司马遽再度走火，枪口赫然指向背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吴卿。

“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就告诉你吧——我从来不是全才，如果你要给开发出截音和萤火的人冠以天才之名，那我倒是真的。生物科技上和你对抗的是雷绪，孟生的补完方案是他一手操作的；机械科技上和你对抗的是我，纳米和萤火的搭配使用一直是我在调试；而战术策略上和你对抗的是龙嵬，奇袭对上伏兵的败绩也好，世界混战的坐收渔利也好，应对你黄雀在后的逆转也好，全都是他独自配置的局。现在你心理平衡了吗？你预想中全才的诸葛根本不存在，你才是守得长安的司马。”徐鲚自嘲地笑笑，“真正的领袖在安全的地方纵观全局掌握世态就好了。孟生已经在他手上了，我的新项目也将成为他最有力的棋子，我和雷绪就算被你完全抹杀，也已经无关紧要——没错，龙嵬才组织真正的领导者。而你，在一开始的判断上就已经输了。”

“徐鲚，别说了。”熟稔的声音打断了自己的话，吴卿走上前来，“司马遽，让我和这孩子谈谈吧。”

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灰黑的海洋僵得很死，白骨的翅翼在它们的夹缝里飞翔，冒着被挤压粉碎的危险。忽地，骨翼收缩，古铜褪去，留下停驻海面的少年。撩开切割了视野的乌丝，龙嵬将目光和呼吸一起长舒出去，灰蒙蒙的黑白一望无垠。

“就在这里了，声呐显示是在水下四百九十七米。规模大小看起来不像潜水艇。”张仲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带着一点就着的焦躁。

“知……”话音还没出口，龙嵬脚下的水面就膨胀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将要腾空出世。

轰——

爆破的长音长到让听觉迷失了声音，泛滥的强光强到让视觉忘记了景色。龙嵬条件反射地移身开去，却在渐渐恢复的视听里探知到通天的声音和光芒——庞大到足以遮蔽住整个视野的青紫光柱，浩瀚到彻底沸腾了所有空气的污浊声浪，连接了天空和海洋，或者说是洞穿。

长音远去，强光消弭，龙嵬终于看清楚了灾祸中心的人——孟生化的徐鲚。

白丝如雪，额雪阴霾，少年用愉快的声音祝贺少年：“恭喜了——司马遽死了，二代的皇帝也被我杀了。”

踩碎波浪，徐鲚侧身而来，龙嵬终于看到了他怀里的尸体——吴卿！

“恭喜，你最后的局，已经布置完成了。”

他和他擦肩而过，一黑发一白发，然后彼此失去了对方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