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风雨前夕(2)

作者:尤春宇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2

|

本章字节:11056字

“你为什么坚信从我这里能得到答案?”少年依旧笑笑,不答反问。


“因为你们和他们不一样,和这里的老师同学都不一样。”我异常认真地看着少年,如同我异常坚信我的认真。


同样拥有伊阿克西这个姓氏的我们兄妹三人,因为出国访亲避开了姓氏的毁灭。之后就一直留在硫祁,再没回克里联邦。大概潜意识里,我们都认为这个国家是灾祸的象征,而硫祁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大地又充满着让人有扎根欲望的魔力。


直到那天的弹片雨,生存成为需要渴求的东西……


小国家始终不安全,大国家现今为止能称得上太平的也只有忠陆。毕竟是宣战国,资本准备可见一斑。


忠陆的移民手续很简单,而且社会低保也足够我们勉力生活,只是我和莺的教育问题,以及哥哥的医疗问题,就没有保障了。其实教育对我们这样的浪客来说早就无所谓了,只是哥哥的伤几经周折逐渐恶化,原本上半身还是可以动的,现在已经基本上和植物人一样。如果继续依靠那点微薄的社会低保,哥哥他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哥哥实际上不是我们的亲哥哥,甚至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只是伊阿克西那块土地上,年龄相仿的人习惯互相称呼兄弟姐妹。在那块土地消失后,身在异国的我们的这种羁绊就更炽烈了——在身材上明显高大的哥哥充当了父母的角色,在神情上明显幼嫩的我们坐上了子女的位置。


所以不难想见,当叄簿出现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可以有一个无所顾虑的家的时候,莺眼里的光是我的警觉不能扑灭的。


“雁,好好上学哦——哥哥和家里都交给我了!”她满脸跳跃着活脱的兴奋,努力扮演得像个年长的家庭主妇,只是幼嫩的声音出卖了她。


“为什么?”我重复了第三次的质问,也很快在天台上的风声里消弭。叄簿纵身跃上天台边的栏杆,两脚晃荡在虚空的百米之上,声音如他的姿态般悠悠然:“你能说得具体点吗?我们和他们到底哪里不一样?”


“学生会长的你,还有一系列校级学生干部,你们缺勤次数的零头才是你们来上课的时间……”话还没说完,但叄簿的笑已经打断了我的言语:“你这是在查勤吗?我的好学生。”


“不要转移话题!”我面色肃然,把他的笑冻结在对视的目光里,“我关心的是你们缺勤之后去干了什么?为什么这个学校越到高年级缺勤人数就越多?”


叄簿的眸光渐渐漠然下来,瞳孔里叠嶂起高峰崖壁的冷峻,唇齿开阖一反他平日春风般的和煦:“这所学校,是一个战争孤儿的培训营。忠陆放宽移民条件,大量人口内流,我们就在其中挑选适合的战争孤儿……你应该知道忠陆繁荣的73区吧,那里的天崛科技公司就是我们开的。”忽地,叄簿又洋溢起满脸的笑,带热度的颜色渲染到我的脸上。


“这所学校的经费,你们生活的经费,你们家属医疗的经费,全都是由天崛科技来承担。所以你说我们缺勤去干什么了?”


热辣辣的空气烧在脸上,我拼命地低头摇头,嘴里语无伦次地道着歉:“没有,这是,我……对不起。”说完转身就想逃走——我竟然质疑代替着原来的哥哥的人。


“等一下。”叄簿陡然冷硬的声音冻住了我的脚步,“我本来是只想这么和你说的。以后的事情,再让你慢慢发现。但是组织近期扩展迅速……”


“我会竭尽全力的,如果公司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鞠了躬低下头,站成一个大人的模样,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措辞已经从“公司”变成了“组织”。


“雁,你觉得战场是为什么而诞生?”叄簿话锋急转,目光落向天空无垠的朦胧。他没有等我晃过神来,自顾自接着说下去:“那是掠夺的遗迹啊——生活舒适的人毁掉尚未能舒适者的生活,建造更大程度的舒适;生活不适的人,直接强取来别人舒适的生活。你认为这样的毁灭和再造、抢占与强取,会有怎么样的舒适,会有多少人能够生活?”


像是早就知道了亿万年来都没有答案,他的言语没有丝毫的期待,只是在作着独爵的演唱:“原始的世界,自然的初衷,人类和其他物种一样在恶劣的环境中图谋生存,然而却渐渐地出类拔萃……这个时候,人类摆开和环境的战场。当环境已经不足以威胁自身存在,人类渴求更多的奴隶和更高的座椅,互相杀戮狼烟四起……这个时候,人类摆开和自己的战场。人类被自己奴役,管理变为生存的构成,弱势趋附于强权,大国依靠战争发迹,小国用血和汗凝结战场,战场上重复的战争,天空和大地都为之改变……这个时候,自然摆开和人类的战场——名叫灾祸的自然对人类的逆征服。”


“什么……意思?”我已经愣愣得不能言语。弹片的雨,灰尘的云,雷霆的光,全部呈现出碎片的模样,锋利地揉进瞳孔里。


“就是这个意思——天崛科技由一个组织运营,它没有名字,但你可以把它的含义理解为‘灾祸’。包括我在内的,从这个学校被选拔出来的,战争孤儿,构成了组织的全员干部。组织的目的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嘴角巍峨着冷峻的笑,叄簿看着我倾吐出那三个字:


“反人类。”


驹趋,领空。


“虽然早就明白你想要表达‘向我开炮’的意思,让全人类的核弹头都对准‘屏障’,然后集中处理核污染。但是直接向驹趋主席传达‘反人类’的意思是不是太刺猬了点,你是想把他拉成同盟的吧。”雷绪望着脚下向后推移的拆迁工地,余光留在身侧的龙嵬脸上。


“同盟我始终还是只希望是表面上的,毕竟人类的污染太大,不是那么容易能集中处理的。很大程度上,我还是希望他们对我们抱有抵触,在我们失败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脱离。”龙嵬的十指在面前的投影荧幕上律动,瞳孔里的数据飞快地跳过,但是其间的眸光却很明显地迟缓了下来。


“你还会失败?地球online完胜了一对六,政治侵攻了硫祁五小国,灾祸肃清了忠陆三区,又摆出空城威赫了驹趋,的,你?”特洛克从驾驶座上偏过头来,脸上每一条线都显示着自信的戏谑。自信是眸子里倒映出来的,戏谑是自信繁殖出来的。


神情呆滞了肉眼不可见的微毫,龙嵬的桀骜滑上唇角,言辞和那个笑一样锋利:“当然不会。”说着,右手抬起划出指挥的弧度:“全军,返航!”


“是”特洛克、莱克异口同声,重新坐回驾驶座上。众人周围的云气、脚下的工地渐渐被墨绿的光学迷彩覆盖,然后前推力带着所有尚且流连的目光破空而去。


忠陆,7区,高尔夫球场。


满眼翠绿的草地让球童打扮的男孩提不起一丁点兴趣,因为天空的朦胧已经是晴朗的恩赐了。晴空万里,并不一定万里无云,这是男孩早就根深蒂固的认知。


“喂——那边的小伙,别发呆啊——球过去了。”对面草丘上的大叔隔着老远喊过来,男孩赫然惊醒,收起左手边的投影荧幕,拔腿追上滚过身边的球。


男孩拾起球,擦擦放进挎包里,视线重新聚焦到远处挥杆的男人身上。俯身,挺立,男人的身形让人毫不怀疑他正值壮年,眉宇间同是英姿勃发,和远远划出抛物线的球一样有力。男孩一晃神又慢跑出去,球很快消失在他视线尽头的草丘上。


跑过几个草丘,男孩的余光还留在举瓶喝水的男人身上,像某种植物的种子一样顽固。故作费力地捡起球,他嘴里小声嘟囔:“老前辈怎么还不来啊——”


话落,男孩想着几天前接到的信息,大致内容就是本次任务关系重大,组织会再派一位干部过来辅助执行。


“呵——”吐出口浊气,揉了揉墨镜下和墨镜一般颜色的眼圈,男孩悄悄抄近路跟上白色的高尔夫球车,一身黑的男人在上面尤为显眼。


忠陆,73区,天崛科技,一楼餐厅。


“什么?!我们偷偷摸摸费尽心思潜进克里联邦和裔华,就为大闹动物园?”雷绪两手撑桌一股劲站起来,嘴角还在带动整张脸频频抽搐。


龙嵬双手抱在胸前,一只眼闭一只眼睁,单线的目光斜侧到那张动态的脸上,忍俊不禁。


“不是很奇怪呀?”徐鲚单纯地抬起额发阴霾下的眸子,低低地说:“按照龙嵬的理由‘去解救受难的朋友’,没什么问题啊。”淼在旁边听着,一个劲点头。


“是啊是啊,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号称反人类嘛,与之相对应的当然是亲近自然喽。”马启斯叼着一口起司探出头来,嘴里呜呜,果酱滴在雷绪和龙嵬之间的桌面上。


雷绪环顾周围无辜的眼睛,颓丧地垂下头垮下肩,说话有气没力:“好的,你们赢啦,亲近自然,统一世界,绿茶公司可以去死了。”


“啊哈——”龙嵬终于矜持不住,一口咖啡呛出来,老态龙钟般地咳嗽连连还不忘接话:“有必要吗?咳咳——哈。你有那么看不起动物园吗?出国就为去动物园玩玩,有那么值得你鄙视啊。咳——我小时候老远远悠着爸妈从忠陆跑到裔华就只为看个鸭嘴兽诶……”


蓦地,欢乐的空气凝结在整层楼里,每个人都同时止住了声,连死寂的哑然都弥漫着讽刺的默契。


沉默留了很久,久到每个人都觉得应该退场,却找不到能够出声的理由。就连起身侧身转身的动作,都会伤害这片凝结的空气。一切微小的声音都会成为剥开伤口的盐刀,言语更是致命的枪声。


“虽然没有父母,但是大家一起去动物园玩玩也不错吧。”解铃的还是系铃人,龙嵬的声音低若蚊吟。像是坚信把惊鸿的枪声用消声管藏起来,就能够让命中要害的子弹减轻疼痛。


忠陆,7区,城市猎手大酒店包厢。


局促的呼吸变成水晶吊灯下有力的节奏,明亮的灯光通透了整间包厢却照不开男孩阴沉的脸。服务生打扮的男孩此刻坐在食客模样的男人对面,一低垂一高扬的视线之间,相隔一桌丰盛的酒宴。和着装一样,身后空无一人的男孩,面对身边侧侍两个少年的男人,明显底气不足。


“来吧,吃吧,小伙,这顿饭就是为你准备的。”仿佛是要证明这仅仅只是一次友善的交流,男人率先动筷,吃得毫不顾忌形象。随从的两个少年也立刻没了随从的模样,坐下来抬碗举筷,刀叉丢开老远。


“司马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男孩像个被俘却不屈的士兵,昂扬起头颅,然而双手十指却没有脸上的气势,抓紧工作制服的裤子打战不停。


男人形同划米线一样倒完一叠鱼翅,抬起头来的表情却很无辜:“就是这个意思啊。请你吃顿饭,然后邀请入伙,公司与公司之间抢人才的一般手段吧。很奇怪吗?”


男孩眸光游离,正在慌张而无用地检阅着几天之内的行踪,寻找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却忽地被男人的话震惊得整个人站起来,口齿不清:“你是说,你不杀我?”出口就后悔了,这哪里是现在身份能说的话。


童声未变的言语虽然模糊不清,但是却被男人的耳朵捕捉得一点不漏。男人摇头苦笑,看着这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声音却比刚刚正经了许多:“当然不会,因为你必定是我想法的执行者。怎么比喻呢?就像大脑和手指吧。”说着,男人抬起头正视他,“怎么样?愿意做我的手指,帮我指点这个世界吗?”


男孩怔在原地,口齿开合却不知道作何回答。男人优雅地抬起高脚杯,一反刚才随意的姿态,泯酒浅笑:“没必要现在就回答。如果觉得用餐尽兴就先回去吧。恕不远送。”


男孩机械式地转身移步,身体僵硬得如同关节损坏的木偶,男人高亢的言语成了拉动他舞蹈的线:


“我不知道那帮少年鬼才集结的组织,持有何种荒唐的信念。但是!人类改造环境、谋求生存、征服自然,其根源就是万物的本能——所有物种,所有生命,都有的最原始的条件反射。只是它们不够聪明不够进化不够优秀。聪明、进化、优秀,什么时候成了罪过?凭什么要承受灾祸?”


“自然、神明、命运,才是最没道理、最喜怒无常的昏君!人类凭什么要体尝它的无道?!人类要做自己的君王,何错之有?”


“也许有一点他们是对的,如同这片土地上千万年前窥看天道先哲。”


“天道既是无道,但并非像那位先哲所说的‘因为有了贤能,就有了用贤能去作恶的人,所以就干脆摒弃贤能’。”


“天道的确如他所言,但是人类在时间的长河里漂流至今,尚且没有被吞没成为河床埃泥,不就是因为从不屈服天道,无止境地去试图更改命运。哪怕是千万次的挫败,都会让我们排除千万次不属于成功的区域。”


回家的归途慢慢地和此夜一样长,哥哥曾经踏过的脚下夕阳,是否也和今天的城市一样漫无边际。


男孩这么想着,寻觅万千灯火里属于家的那一缕。渐渐放缓了思绪,慢出时间的流逝,仿佛也能倒回到记忆里的午后……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两百万人啊——你们还有没有人性?!”黄昏红染的天台,男孩对着少年吼,却在飒飒风声里一如往常般的无力。


“已经不是‘你们’了哦,而是‘我们’。”少年笑容依然满面,转过头来指正他,双脚在百米高的虚空上晃晃荡荡,一点不担心从天台栏杆上坠楼的危险。


“不要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我是无可奈何的!我不这样能怎么样?我不这样莺和哥哥要怎么活……”说着说着男孩就支支吾吾没了声音。


“这就足够了。”少年叹出莫名的呼吸,转过头仰起脸,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晴朗,哪怕在红阳晕染下也有足够明显的阴沉,“这个组织,本来就是世界无可奈何的产物。”少年回过半张脸看他,“其实我们本质上还是一样的吧。”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