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文海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7
|本章字节:6598字
然后就让他吃烙饼、喝豇豆稀饭。如果是有儿有女的人家,这些事情就是由儿女们来完成的。在儿女之中,主要人物是长子,回来吃烙饼的时候,长子吃的就是烙饼芯儿的部分,其他儿女则分吃其他部分。眼下,冯国梁是一个人,冯国梁就象征性地吃了几口烙饼。
钱福顺住在冯开元家里,冯家父子的这番表现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惋惜着女儿月圆的匆匆永别,也在感念着冯家父子的真诚。虽然死者为大,但是国梁所做的一切,其实是把自己当做月圆的孝子贤孙了呀,能做到这些,可见月圆的死给国梁造成了多大的痛苦!感受着冯家父子的痛苦,钱福顺甚至对冯开元说:“唉,也难为了国梁我这凄惶的孥儿婿子啦!”
冯开元说:“唉,一个女婿半个嗣儿,你也是他的老子咧!这国梁也是太苦命,头一个媳妇感情不和离婚了,月圆这么好的孩儿给他当媳妇,他也心满意足了,可是,这就、就……”
钱福顺说:“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的不得活啊,谁也没办法咧!”
出殡有时辰,也是阴阳先生给掐算好的。
出殡前要“钉棺材”,也就是封棺。
黑矿长作为“人主”,赶在封棺前来到了冯家。封棺时有木匠来,把提前准备好的对三角样的卯榫一个一个钉在棺盖与棺的深槽里。木匠问冯开元:“时辰到了,您看……”
冯开元转头瞅着钱福顺,征询意见。钱福顺朝黑矿长示意了一下。黑矿长却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夫,你、你说、说吧。”
月琴过来拉了黑矿长一把,正欲说什么。钱福顺低声呵斥道:“二孥子,你给老子悄悄的!”
月琴赌气撒手,站在一边,让无声的泪水流淌。
钱福顺又对黑矿长说:“你是人主,该你决定的。”
黑矿长不看木匠,却是看着钱福顺说:“姐、姐夫同意,说钉、那、那就钉、钉吧!”
冯国梁被安排站在棺旁,在木匠敲击卯榫的过程中,不停地提醒逝者:“媳妇躲钉钉、媳妇躲钉钉……”在这个过程中,是不许别人喧哗的即使是哭,也不能出声儿。
木匠封完棺,说了句:“哭吧、想哭就哭吧……”
月圆的姐妹们先就号啕大哭起来,国梁的两个姐姐国英和国秀也跟着哭了起来。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正当哭声一片的时候,国梁的大姐国英忽然间浑身一哆嗦,咯咯咯笑了起来,那腔调却极像月圆。院子里一下子就没了声音,有人在惊慌地躲闪,有人却已跑出了院子,心有余悸地告诉院子外的人说:“坏了坏了,冯家的大孥子着上鬼啦!”
所谓“着上鬼”是当地的一个说法,也就是鬼魂附体的意思。人们说体质弱的人容易着鬼;也有人说,人死后有个磁场还没有消失,体质弱的人容易像个录音机、摄影机似的接收到死者的信息,然后再播放出来;还有的人说,是死者有冤屈或者有话要说才把灵魂附在人体上来表现和张扬的。这时候,只见国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满院子跑动,那姿态真是和月圆在世时的姿态相似得很。她见人们都在躲她,却就叫喊起来:“国梁、国梁你又到何地赌钱去啦?你把我的戒指咧?你把我的项链咧?我要戴咧,快些都给我。”
没有人回她的话,院子里寂静得好生恐怖。
只有月琴稍一愣怔,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泪水,然后疾步上前搀住了国英,国英却好像没有意识到有人在搀扶她,只是叫喊:“国梁、国梁你个龌龊,你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真男人?你是真男人怎就不管我啦?我渴了,给我倒水,快些儿、快些儿……”
月琴就跟着叫喊:“冯国梁,耳聋了?我妹子要喝水!”
冯国梁没有经见过这种事情。此时,冯国梁毛骨悚然躲在墙角里连头也不敢抬。冯开元听说过人会“着上鬼”的事情,却是没有亲眼见过的。现在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家里、发生在眼前,这让他一时惊慌失措而又束手无策。要命的是他心里害怕得厉害,却不仅仅是怕“鬼”,更怕“鬼”把那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来。如果是那样,他冯家就会遭遇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逃避的灭顶之灾,儿子冯国梁恐怕也是生死难料了。然而,他没有办法应对,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控制局面。他只是站在国梁身边惶惶如丧家犬似的,这时听到那边在叫国梁倒水,他拉了国梁一把:“快、快去倒水!”
冯国梁仰起头,眼神慌乱地瞅着冯开元。冯开元使劲一把把他拖起来:“快去、快去呀!”
冯国梁跌跌撞撞跑进房里,很快又跌跌撞撞跑出来,手里却端了一只倒满了开水的杯子,也不顾溢出的水滴烫手,只是把水递过去,说:“大姐,水、给你水……”
月琴推了国梁一把,说:“大开水,烫着我妹子咧!”
国英却抢似的把水杯夺过,她嘻嘻嘻笑着:“嘻嘻,你刚才唤我甚?好啊好啊,你唤我大姐,你再唤一声、再唤一声……”一边说一边就把一杯开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不见有丝毫被烫的难受和痕迹。只是见她一扔杯子,变了脸色:“冯国梁,你不打我啦?你打吧,来吧、打吧,你要我脱衣裳是不,我脱、我脱……”
国英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冯国梁脸色煞白,掉转身子撒腿就跑。
国英却转头看见了月琴,又看见了正惊恐地瞅着她的大姐月娥:“嘻嘻,大姐、二姐你们怎么来啦,月爱,你也来啦,怎来的?坐车还是步行,妈妈咧、大大咧?可有几天没见他们啦?”
月圆的姐妹们围着母亲郝茹花呆滞地站在原地,听到国英在叫唤,一个个转过头看着离灵堂不远处的钱福顺和他们的舅舅黑矿长。其实,从一开始,钱福顺就站在那里。他不觉得害怕,他显得很沉着。这样的事情,他在上白彪岭经见过两回,也知道应对这种事情的办法。鬼怕恶人!倘若是在上白彪岭遇上这样的事情,根本就用不着他做什么,有疤三儿出面就足够啦!现在,冯开元过来求他了:“亲家、亲家呀,你看、你看……你得想个办法呀!”
钱福顺没有说话,却是推了黑矿长一把。黑矿长意识到他的姐夫是要他去处理这个事情的。他慌忙躲闪:“我、我、我怕、怕鬼……”
钱福顺骂了一句:“怂包软蛋!”
冯开元还在求他:“亲家呀,你经见得多,你能稳定局面,你快想想办法呀!”
其实,此时钱福顺早已拿定主意,他不慌不忙地说:“亲家你不用害怕,你也不用心疼你家大孥子,你看我怎样治她!”
钱福顺说着,很重地咳嗽一声,朝国英走去。这一声咳嗽却是引起了国英的注意,她一转头看见了钱福顺,立刻浑身打了个激灵,披头散发地向钱福顺扑去:“大大、大大你来啦,怎不提前告我一声?大大,我妈没来?”她不管钱福顺怎样表现,依旧胡言乱语,“大大你偏心眼,大大你财迷脑,大大你嫌贫爱富,大大你听我唱段王宝钏《算粮》。”这样说着,做了个戏曲动作,退开一步,唱道:“当年彩楼选夫郎都是爹爹你作主张你见那平贵是花儿样反悔前言昧心肠喜棚赶走薛平贵立逼孩儿另配才郎孩儿我不从父不让你那时全不念父女情长为此事也曾三击掌儿甘愿寒窑受凄凉我夫妻虽贫穷甘苦共享我夫妻虽贫穷患难同当儿在寒窑受恓惶未要过相府的半升粮苦日月儿也能妇随夫唱……”
钱福顺从来没有听过月圆唱戏,可眼前这腔调分明就是月圆的腔调,且还唱的有板有眼,他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同时也变得有些犹豫了。没想到,这时候,国英唱着唱着,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戛然而止,停顿下来,问钱福顺:“大大,斌武没来?你可不敢再迫害斌武啦,斌武是好人咧!”
钱福顺一听说“斌武“二字,两眼里即刻就冒出凶狠的光来,他一步上前,推开意欲阻拦他的月琴,左手一把揪住国英的头发,右手抡起来,啪!啪!啪!几个响亮的耳光,让在场的人听得心惊肉跳。他一松手,国英就瘫坐在地上,先是连续打了几个冷战,继而呆呆愣愣地摸着脸颊问:“你怎打我咧,我做错甚事啦?”语气和神态却已恢复如前。
钱福顺也不管她,只是来到灵堂前点着四炷香,说:“三孥子,不用瞎折腾啦,安安生生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