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田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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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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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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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542字

霍斌武在上白彪岭被打伤了牙床,脸蛋子肿得老高,还被打断两根肋骨,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霍把式嘴里骂骂咧咧地给他查验了伤情,又把自制的跌打损伤药膏给敷上。他心里疼着儿子,却不表现出来,嘴里仍不干不净地骂着。骂着骂着,一股子辛酸涌上心头,眼睛里就有了泪。泪一出来,他就不骂了,只是暗暗地恨得咬牙,恨钱福顺下手太狠,恨钱福顺是条疯狗,真该千刀万剐。


斌武躺在炕上养着。羊和牛暂时由霍把式代为照料。


天气一天天转凉,耐不住凉的人家早已在窑洞里生火取暖。


钱福顺决意要把三女儿月圆的婚事办得排排场场,在上白彪岭方圆几十里来它个空前绝后。根据知情人传出来的话说,城里冯家送来的彩礼,光现金就是一十六万八千元,这叫做“一路发”。钱福顺考虑到三十里桃花峡不能走小汽车,所以提出这一段路由冯家以花轿迎亲,外带两班响器。到昌宁镇后,迎亲队伍换乘小轿车进城。冯家财大气粗答应一一照办。钱福顺的心情就特别地畅快,真的有了做皇帝的感觉。但是他的媳妇郝茹花始终觉得,把自己亲生的黄花闺女嫁给一个二婚男人心里不忍。躺在暖炕上准备睡觉的钱福顺压低声音教育郝茹花:“你就知道个一碗不饱吃两碗!你能给我生四个孥子,你能给我赚来几个‘一路发’?你知道这‘一路发’是多少?这三十里桃花峡怕也没几个人见识过咧!咱悄悄地美吧。三孥子她吃不愁,穿不愁,花的更不愁,比她大姐二姐都要富贵!”


郝茹花说:“要是能这样可就好了,就怕咱孥子心里不如意,不好好跟人家过咧。”


钱福顺说:“说你不懂你还真不懂。女人是给谁闹了就和谁亲,一结婚一钻进一张被子里就好了。”


郝茹花说:“瞅你这当大大的说的是些甚没德行话咧!”


钱福顺道:“甚话?大实话,人生经验。放心睡你的大觉吧,换了别人,睡着都能笑醒!”


在同样的日子里,霍斌武却躺在炕上不言不语的,眼瞅着嫂子桃花每日里为他端茶送饭,耳听着他妈时不时唉声叹气,还有霍把式粗言恶语的嚷骂,他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大姐霍双儿在他被打后的第三天把月圆写的那封信和山桃手链交到了他的手里。那时,霍斌武还躺在炕上怄气、养伤。


霍双儿说:“二弟你就死了那份心吧,能想的办法,咱们都想了,实在是不能有甚的办法了。依大姐瞅这事情,就是你真和月圆成了,怕也是过不上个舒心日子的。你瞅月圆她大她妈那德行样儿,他们能好好地对待你?二弟你等着吧,大姐在周边村舍给你操心着,咱肯定能找下个好人家的好孥子,你看你嫂子桃花多好咧,人家不也是咱山里的……你可不敢瞎马认准一根道儿,一根道儿走到黑,吃亏的还不是自家?不听好人劝,吃亏在眼前;听人劝,吃饱饭。”


斌武不管大姐霍双儿说些什么,只是一遍一遍地看着她转来的月圆写的信。看着看着,他忽然发作起来,把脖子上和手上的山桃链,以及月圆还回来的那只手链扯断,一任桃核满炕满地乱滚。接着,他把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不停地嚼动。大姐霍双儿见他这个样子,一时变得手足无措,说:“哎呀呀,你怎么把纸吃了?快、快吐出来……”


斌武闭紧了嘴,却更加用力地嚼动,嘴角有白色的汁液流出。霍双儿着急地说着:“快吐了、快吐了……”


斌武却要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可能是咽得猛了,忽而呕吐咳嗽起来。霍双儿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叫喊起来。惊动了霍把式老两口和桃花,都跑进窑洞里来。霍把式老两口听着霍双儿叙述事情的原委,桃花却就倒了一杯水给斌武喝,见斌武躺在炕上没办法喝,这便找了一只小勺来喂。霍把式骂骂咧咧的,见桃花正给斌武喂水,厌恶地瞅了斌武一眼:“龌龊鬼,你癞蛤蟆卧在浓痰上——融塌啦!还得你嫂子这样伺候你……”


斌武仰面朝着窑顶,忽而开口吼唱:“金水桥前把鱼钓/太师老贼下了朝/儿钓鱼他开道/把儿的鲤鱼惊跑了/那时节逗恼儿心头火/儿上去就是一拳/一拳将老儿,打打打、打死在地……”


霍把式说:“你吼吧,有本事你把天吼塌,看能吼来个媳妇子不!”


此后的几天里,斌武再没有听到关于上白彪岭那边的任何消息,他知道这是家里人故意不在他面前言说的缘故。大约过了一周时间,他开始下地走路。但是霍把式对家里人有吩咐,说钱家那边快嫁女了,为防止斌武再生是非,坚决不能让斌武走出院子。妈和嫂子就把斌武看得很紧。这一日,妈出去串门,斌武对嫂子桃花说要去相里彦章家借书来看。


嫂子问:“你要看甚书,等等妈回来,嫂子给你借去。”


斌武说:“嫂子你又认不得多少字,说了,你也借不对,还是我自己去吧。”


嫂子说:“瞅你把我们小看的呀,好歹我们也上到小学五年级咧。”


斌武说:“嫂子,我不是小看你,是我也不知道看甚书咧,去了才能翻找咧嘛。”


嫂子桃花为难了半天就答应了斌武,只是要求斌武快去快回。


不曾想,斌武这一去,却又惹出不少事端。


在汾阳,一般是订婚十日之后,男女双方举行婚礼。霍斌武早已掐算清楚,今天就是月圆的结婚之日。霍斌武一出院门就捂着肋骨处直奔强盗沟去,还没跑到点将台,就隐约听到峡谷里传来悠悠扬扬的唢呐吹唱。在汾阳,因为明代有庆成王和永和王的两座府邸,许多事情就沾了皇家的光,比方这结婚用的喜轿,周边地区通常用玻璃轿或红帏轿,而汾阳人用的喜轿,却是仿照皇家的轿式,俗称九凤朝阳轿。霍斌武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上了点将台,却见一顶红色的九凤朝阳轿在轿夫们舞蹈动作一般的悠晃中朝昌宁镇方向去了。


那花轿里坐着的是他的心上人儿月圆吗?


心上的人儿就这样被他们抬走了吗?


“月——”斌武扯着嗓子呼唤,声声干涩的呼唤在峡谷里回荡,回应他的却只有渐渐远去的花轿和如诉如泣的唢呐声声。斌武一拳砸在点将台上,殷红的鲜血很快滴落在石面上,他冲着上白彪岭方向声嘶力竭吼唱起来:“金水桥前把鱼钓/太师老贼下了朝/儿钓鱼他开道/把儿的鲤鱼惊跑了/那时节逗恼儿心头火/儿上去就是一拳/一拳将老儿,打打打、打死在地……”


一句句,一声声、吼了一遍又一遍……


峡谷里却传来疤三儿的声音:“吼你妈的***咧,吊死鬼耍刀子——死得不凶闹得凶,老子早就在这里等上你啦,有本事你下来、下来过过招儿,打得你满地寻牙……”


斌武朝峡里看去,看见疤三儿和上白彪岭的几个治安人员正冲着他嘻嘻哈哈地起哄:“骡子家的下来,有本事下来……”


斌武知道,这一定是钱福顺事先安排疤三儿他们守在这里防范他的。斌武气血冲头,大叫一声从点将台上跳下来,欲往山下冲,忽觉眼前一黑,他晕倒在地……


斌武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家窑洞的炕上。斌武发着高烧,他在高烧中叫喊着月圆,伸着手乱抓乱挠。他在迷迷糊糊中,忽地感到额头一阵凉爽,一股女人身上特有的温馨气息沁入心扉:“月、月……”他朝上伸着两手呼唤着,要把一个身体搂进怀里,那个身体却挣扎着离他而去,他睁开眼睛,恍惚中看见嫂子桃花正慌乱地躲闪……


蹲在炕角的霍把式,起身骂了句:“家门不幸,二龌龊!”


嫂子桃花镇静下来,说:“大大不用骂他,他心里苦着咧!”


说着,走过来把凉毛巾重新敷在斌武额头上。


斌武感激地瞅瞅嫂子,闭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第二天半上午的时候,嫂子桃花进斌武的窑洞里给斌武送水,却看见原本躺在炕上的斌武正在地下艰难地往门外爬。桃花跑到院子里喊婆婆:“妈、妈呀,快来看看,斌武这是要怎咧,他、他、他满地上爬……”


霍把式和斌文都不在家,婆媳俩好容易才把斌武连扶带拖地扶回到炕上,问他究竟是要怎样,他也不说个话,真是能活急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