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文海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5
|本章字节:9662字
三十里桃花峡有一奇景。每年,在山桃花凋零的时候,流过峡谷的泉水面上就飘浮着无数只死去的蝴蝶,蝴蝶与凋零的山桃花无声地交融在一起,随波流逝。多少年,没有人能说清,究竟是因为什么让这些美丽的蝴蝶香消玉殒、生命不在。小时候斌武曾好奇地问过相里彦章,相里彦章说他还小,长大了学知识了就知道了。但是,斌武都小学毕业了,那点可怜的知识也没有告诉他答案。那次在强盗沟,月圆说起过这个事情,他是真想给月圆一个解释的,也许解释过后就能让月圆高兴、就能得到月圆的夸奖呢。可是他那时确实还没有搞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就只敷衍了一句“那是一双双一对对梁山伯和祝英台咧”,其他也没敢乱说。但是,这是月圆关注的事情,他就一定要弄个明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自己对月圆有个交待似的。因为这个事情,他专门找了相里彦章。相里彦章说,他也是早些年听县志办下来搜集资料的一个老先生讲的。老先生讲,交配后的雄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力竭而亡,雌蝶在排卵后不久也会随雄蝶而去。
斌武听了这个解释的时候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相里彦章问:“怎,二斌子还难过咧?”
斌武摇了摇头。
相里彦章说:“快不用胡思乱想了,明年,山泉水照样流,山桃花照样开,梁山伯祝英台还会来,无数的花花蝴蝶照样满沟里飞舞。”
斌武情绪低落,语气有些悲观地说:“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相里彦章笑呵呵地夸赞道:“哟,到底是多看了几本书,都能用诗句说话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二斌子成人了,伯伯得重新认识二斌子啦!”
无论相里彦章怎么说,也不管斌武的内心里埋藏了多少愁绪,这样一个凄情的悲剧却是每年都要在桃花峡上演的。让霍斌武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他正在有意无意地酝酿演绎着这样的悲剧故事。
忽一日,斌武就像早两年他父亲在他家院门上挂出“接骨收费”硬纸牌一样,也挂出一块牌子来,他要把他的牛羊全部出售或者转让。连种羊、种牛,乃至小羊羔、小牛犊都不要了,完全是一种决意要卖光卖尽的样子。
几乎每天都有县城的和外地的商贩光顾下白彪岭商量相关事宜。
霍把式大惑不解,异常生气。羊群和牛群正在发展壮大渐成规模的时候,为什么要卖?这简直就是败家子的做法!难道是斌武这个龌龊鬼发疯了吗?
斌武却是无视别人怎样阻拦,不管不顾一意孤行。
霍把式无奈,干脆就整天守着羊群和牛群,有商贩来便厉声打发离去。这反倒更进一步激起了斌武的犟劲儿,一见商贩来便往出拉羊牵牛,甚至连价钱也不多讲,给钱就卖。霍把式死拦硬拽不能奏效,干脆就来了个石头砸钢板——硬碰硬。他像一只发怒的老山羊一样,梗着脖子,埋着头往商贩们的怀里撞,拼命保护牛羊。
商贩们怕出人命,纷纷躲闪。
斌武的羊和牛卖不出去,斌武当着众人的面顶撞霍把式,说:“牛羊是我养的,我想怎样就怎样,你不用管我!”
霍把式说:“这牛羊是你的?是霍家的。怎能是你说卖就卖?你贴饲牛羊的精饲料,豆子、玉米不是老子种的打下的粮食?”
“你算清楚,我给你钱。牛羊是我养的,我想卖就要卖,你少管!”
“你还是我霍继业养的咧,我不管你,你能活到现在?牛羊吃了草还知道长膘咧,你吃老子的饭都不知道给老子个顺心!”
斌武说:“我不是牛羊!”
霍把式说:“老子瞅你还不如个牛羊!”
众人都笑。
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儿把父子俩拉回到自家院子里,关了院门,软语哄劝斌武:“二斌,怎愈长大愈不懂个事儿啦?不要和你大犟,父子们有甚话不能好好说,牛羊的确是你养的,可这也是咱霍家的财产,你突然就要卖要杀,总该说说是为了甚吧?咱弄这一群羊一群牛容易吗?你最知道的,吃了多少苦哇,可不敢就这么折腾了摊摊儿。”
霍斌武梗着个脑袋不说仔细,只道:“妈,我要用钱!”
霍把式压不住火儿,立马吹胡子瞪眼:“用钱做甚?把羊和牛都卖喽,你能做甚?你个败家子!”
“你管不着我!羊和牛是我养的,凭甚我做不了主儿?”斌武说。
“这倒反了你啦,是老子生的你,还是你生的老子?”霍把式声声责问,却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幸羊和牛在他的强烈阻拦下,暂时没有卖出去多少。
看霍斌武甩卖牛羊的心思仍然强烈得很,霍把式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怕是阻止不了斌武的,情急之下又来请相里彦章出面调和。
相里彦章把斌武唤到家里来,相里彦章认为应该先弄清斌武甩卖牛羊的原因才好解决问题,相里彦章问:“二斌子你发甚洋疯?怎么平白无故的就要把羊和牛都卖喽?”
斌武先是不说话。被相里彦章逼问得没办法,才说:“好我的伯伯咧,我要用钱,急用钱咧!”
相里彦章听说是要用钱就笑了,说:“这几年你的牛羊销路好,卖出买进的,还没攒下俩钱儿?”
斌武说:“吃上黑豆攒屁咧?有俩钱都存在我妈我大手里,再说,也不够用咧!”
相里彦章:“究竟要多少钱?钱还不好说?伯伯这儿有的是,要多少你说话,但是有一条,你必须说清楚要钱做甚用。”
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斌武眼睛一亮;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斌武就低垂了头,不再回答了。
相里彦章说:“怎啦,和伯伯还有甚不能说的?不用学这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你就告诉伯伯一个人,是欠人钱了还是耍钱输大发了?”
斌武说:“我不欠谁,也没耍钱。”
“那你倒是说说究竟要钱做甚?办正事,伯伯支持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办歪事情不仅甚也不给你,还要狠狠收拾你!你说,究竟是要钱做甚?和伯伯不用耍心眼眼,你也不是那耍心眼眼的人!”
“我没耍心眼,可这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不说是吧?不说喽,伯伯告给你,牛羊不许卖,钱我也不能给你!你要是再跟你大胡来,伯伯不饶你,有办法收拾你!”
斌武求饶似的唤了一声:“好我的伯伯咧……”
相里彦章有点生气,一摆手说:“去去去,何地儿的神神往何地儿受香烟的,走你的路吧!”
斌武犹犹豫豫地站起身往外走……
相里彦章叫住他:“记好喽伯伯的话,牛羊不许卖!”
斌武转了一下头,继续向外走去。
相里彦章瞅他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老伴说:“你瞅你瞅那样儿呀,藏喽一肚子心事不肯说,这后生要是打定主意不说的事呀,铁棍也撬不开他的嘴……”
老伴说:“这倒不像他老子霍把式,不该说的事情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
事出有因,斌武其实不是随便决定卖羊卖牛的。
斌武和月圆有个约定:至少一个月斌武进一回城来见月圆。月圆住的院子,院墙不是很高,站在街上稍远些的地方就能看到二楼的楼梯和窗户。斌武进城来的时候就在月圆家的院子外叫卖醋溜膏子,倘是方便,月圆就会出来迎他;倘是不方便,月圆便会在二楼的窗台做点什么活计,给斌武一个暗示,斌武心领神会,就到街的那边去走走看看,过一会儿再来吆喝,每次都能成功相会的。只不过有时要等、耐心地等;有时又很仓促,说离开就得赶快离开。有那么一回,斌武和月圆正缠缠绵绵难分你我的时候,楼下的街门却“咣当”响了一下,月圆惊慌地一把推开斌武跑到窗户边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地说:“斌你快穿衣裳!国梁回来了!”
斌武一边穿衣,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回来要怎,就他那瘦麻鬼精的骨架架,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抖得散了架!”斌武这样说,是因为月圆已断断续续把她在冯家的遭遇告诉了斌武,斌武曾经气愤地叫嚷过要把冯家人赶尽杀绝,然后带着月圆回桃花峡。月圆说他犟劲儿上来了,真是蠢得多,杀了人家就是杀人犯,要枪毙的,还回什么桃花峡?斌武没有话说,却是觉得来冯家找月圆坦然了许多,心里还有点替月圆打击报复了冯家的快慰,甚至还在盘算着找个借口和机会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冯国梁和冯开元。
月圆一边急慌慌往外走,一边说:“你怎不听话!我去把他堵住,你瞅空子赶紧走啊!”
月圆很机智的。
月圆还在楼梯上就显得十分着急地冲国梁嚷:“国梁你可回来了,咱妈刚才又吐又屙,都背过气去了,我掐了半天人中才缓过来!”
国梁说:“那你跑到楼上死的去?!”
月圆一边往下走一边说:“楼下的电话坏了,我上楼给咱爸打电话来。”
“打通啦?”国梁问着,转身往他父母的房间走。
“正要打,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快去看看,哎呀,急煞人啦!”月圆边说边跟在国梁后面去看婆婆,又朝楼上做了个手势。斌武却就得了这么一个机会蹿下楼,悄没声息溜之大吉。走远了,回头瞅着冯家的街门咬牙切齿地说:“冯国梁你等着,我迟早都要收拾你这个龌龊货!”
让霍斌武始料不及的是,收拾冯国梁的机会还没出现,月圆却告诉了他一个如雷贯耳的消息。
月圆说她怀孕了,是斌武的,肯定。
斌武顿时就傻了眼:“这可怎、这可怎,我那会儿就问过你有了孩儿可怎……”
月圆好像已经有了准备,月圆说:“看把你吓的,有了就按有了来,我那会儿也说过,有了正好!”
斌武眼睛盯着月圆,等月圆说出个主意来。
月圆说:“斌你说天底下还有我这样当媳妇的?要离婚他家还不离,还要往死里折腾我,我也受够了!咱俩私奔吧,跑得远远的,过咱们的日子,我给你养一堆嗣儿和孥儿……”
斌武问:“私奔是怎咧?”
月圆也是平常看电视,从电视里学来的,月圆说:“我刚才说了嘛,私奔就是咱俩跑得远远的,过咱们的日子,我给你养一堆嗣儿孥儿……”
斌武明白过来,斌武说:“就是像那白彪和桃花一样,两个人跑到咱桃花峡生活吧?“
月圆点了点头:“都是被逼的咧。”
“好。奔就奔,月,你说是奔到甚地方咱就奔到甚地方。”
月圆的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抚摩着:“可咱出去要吃要喝,要过日子,得有钱咧。缺德的冯家只给我买米买面的零用钱,我也没攒下几个,这肚子又不等人,万一给冯家发现就走不成了。”
斌武马上立起身来:“我这就回去,卖羊卖牛,怎么也能凑它几万块钱,凑了钱咱就奔,谁也不告!”
月圆把戒指和项链取出来:“我就有这两样值钱的东西,你把它卖了凑凑数。”
“不用!”斌武坚决地说,“这是你的东西,留着救急吧。再说,给冯家发现东西不见了,你又怎说咧?你就再等等,等我回去把牛羊卖了,咱说奔就奔……”
月圆的泪水流出了眼眶:“可惜了、可惜了你好几年的心血。”
斌武说:“有你,我甚都不要了,这来大的天下,还能没有了咱的活处?你安心等着我,你可等着我啊!”
为月圆擦去泪花儿,斌武急匆匆下楼,甩开大步直奔桃花峡。回到下白彪岭的当天,他不与任何人商量就开始张罗着卖牛卖羊。这样一个让旁人无法理解的举动先是震撼了霍家,继而在下白彪岭掀起了风浪,人们说:骡子家的二斌子得了神经病了、疯了!
斌武并不管别人说什么,主意不改。只是因为霍把式和相里彦章的强硬阻拦,羊和牛就没卖出去多少。
斌武心急如焚,事情却进展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