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方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12942字
当男人和女人相遇,当人性本能和社会责任冲突,于是激情、痛苦、迷茫,交织出一幅绚丽的图画。这时候,年龄已无关紧要,年轻小伙子和中年妇女,仍然只是男人和女人。男人一朝成为浪子,便矢志永不回头,而女人……一父亲脾气不好。
父亲输得很惨。
退休前,父亲跟储蓄所的王八蛋干了一仗。
父亲经手的钱有千千万万。
有那么一天,父亲突然对这些札札作响的纸张,感到极度不安起来,于是就申请提前退休,好到社会上挣大钱。所长苦于领导他这种人,也便欢欢喜喜地把他给打发掉了。
所长本来计划给父亲开个欢送告别会什么的,但又不敢幻想他会寡廉鲜耻地来参加,也就罢了。
父亲跟单位的联系,仅仅限于支取退休金。
那里装满金钱的保险柜一尊又一尊,但对于父亲,永远是那么吝啬。
那笔退休金,相比之下少得可怜,父亲起初打算不要了。
母亲哭了起来。
她早就在为生活担心。
那一次她把父亲的心给哭软了。要知道父亲从前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眼泪。
他们两人干起仗来,跟仇人一样,但总是打个平手。看来父亲并不想真的拿这个女人怎么样。
父亲住在一所旧楼。
他的儿子苏铁,一直睡门厅。
钢丝床随时可以折叠起来。
这是一所被储蓄所遗忘的楼房,也可以说是废弃的楼房。在这座灰扑扑的楼房里,大多数是租住的人家。他们都不跟父亲来往。
苏铁知道父亲在储蓄所名声很不好。
他把什么人都得罪了。
父亲离开储蓄所的目的,还不仅仅是发财。他其实想在这个城市里挣得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好跟天下所有储蓄所的人分开,去过他理想中自由自在、跟女人干干仗的小日子。
父亲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告诉给别人,但苏铁看得出来。父亲这种人,简单得像个孩子,内心可以让人一看到底。那里除了一团暴烈的火焰,在苏铁看来,就没什么了。
苏铁从未因此蔑视父亲。
父亲退休之后,折腾了四五年,把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两万块钱给花个净光,他才知道财路的险恶和狭窄,才知道每月的十五号,如果正巧不是星期天,他还必须眼巴巴看着母亲去储蓄所,领取那笔退休金。
父亲败了,但他并不服输。他半辈子跟女人干仗干出了乐趣。他旺盛的精力,使他不能片刻安闲。他总需要发泄一下。
二
跟苏铁中学毕业前一样,午饭时,父亲还会乐此不疲地跟母亲做小动作。
吃着吃着饭,眼睛就走神了。
母亲很快大叫起来:
“你踩我的脚啦!”
父亲得意地笑着,像流氓一样地说:
“我踩,我踩,我踩死你脚上的虼蚤。”
苏铁很理解地对父亲报之一笑,乖巧地装着吃饱了,伸伸胳膊,打打哈哈,就站起来,离开了家。
他上学那阵子,走出家门就感到饿。
碰巧哪位同学请客,他就凑上去沾沾光。但他总有机会报答他们。只要他们振臂一呼,他总是冲在前面。他的豪侠气概赢得了他们的尊重,而他自己,也逐渐在这样一次次的锻炼中,感到膂力大增。
在他中学毕业的那一年里,他已经长成一个强壮健美的青年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目光恶狠狠的,能让所有胆小的人掉魂。
对父亲的下作,苏铁虽然有些反感,但并不想到干涉他。
父亲对发财死了心,已有七八年时间闭门不出。他跟母亲闹闹,还是有好处的。
苏铁很同情父亲。
苏铁把房门关上。
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容易饥饿了。
门内的响动,传进他的耳朵。
驻足听了一阵,脸上止不住笑开了。
他想,父亲活得还不错嘛。人只要不垮,活着就有意思。父亲是自由了,没有谁来管制他。没有公务缠绕他。他饿了吃,饱了就跟母亲闹,闹之不足,再干一仗。有些人就做不到这样。苏铁的父亲做到了。
苏铁犹犹豫豫,想着该去哪位老同学那里消磨整个下午。
他的同学,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选择一个能帮他解闷的人,是不算难的。
不过,苏铁有些时候不喜欢去见他们。他最近感到心事重重。他一见他们,就觉得心里可怜得不行。替他们,也替自己伤心。
在这样滞留徘徊之际,他还会碰到一个矮小的女人。父亲曾跟她在一起上班。她丈夫瘫痪了近十年。
每天下午上班前,贤惠的妻子都要把丈夫从楼上背到楼下,让他在墙根底下晒晒太阳。
他们从苏铁跟前经过。苏铁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病人的气味搞得想呕。
那女人吃力地摇摇晃晃地下着楼梯,在苏铁跟前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如果苏铁正巧站在楼梯上,她也不会请他让路。她主动绕开,稍稍侧一侧身子,就把沉重的丈夫背过去。
那位丈夫一声不吭地伏在她窄小的肩上,好像非常的心安理得。
妻子反背过来的手,搂住他臃肿的屁股。
他的两条腿软绵绵的,随着妻子的移动摇摆。
就在这样的肢端,也显出他的冷漠来,仿佛他天生就应该成为别人的负担。
苏铁还能看到他放在妻子肩上的苍白麻木的脸。
他的嘴角,耷拉着。脸上每根肌肉,都如僵死了。
苏铁对那女人的忍耐感到不可思议。
他没法从女人脸上看到对生活的不满和厌倦。他也没法看出这个女人会不会想到谋害这个妨碍她生活的男人。她想害死他,肯定很容易。
只要她假装失足从楼梯上滚下去,就会永远把这个累赘摆脱。她也许心如死灰了。对丈夫不利的念头,从来没在她的脑子中闪现过。
看看她不受任何诱惑的脸色,就会知道。
苏铁慢腾腾地下楼,半道上又碰到把病人安置好之后返回来的女人。他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
她发青的眼皮垂着。她还是主动让路,然后默不作声地匆匆忙忙地走过去。
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有几次,苏铁回头看她,心里有点发火。
他准备找一下这个不幸女人的麻烦,再次给她一下打击。
他倒要看看,女人的忍耐程度,究竟有多大。
苏铁来到街上,就在一家银行附近流连,隔着喧闹嘈杂的街道,打量着它。
那里,集中了世人的利欲,却通过高高的柜台和结实的铁栅,表现出一种超然的冷静。
在苏铁的眼中,它是那样高贵庄严。
父亲绝不会想到,苏铁最富有光彩的愿望,就是能当上一名银行的小职员。
他本来可以凭借父亲,在银行谋得一个职位。
随着父亲的潦倒,他的幸福变得渺茫。
三
天桥下的“花花世界”,是苏铁常去的地方。
那里每天都汇聚着他的一帮穷哥们儿。
天地实在太小,一层层的,到处都是人。
一走到这里,苏铁就会很快忘记自己。
在嘈杂和繁忙之中,人是很容易这样的。
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好像要去吊唁,或者去参加一次顶无聊的狗男狗女的婚礼。他自己也立刻受到感染,也像是吊唁,或去参加无聊婚礼啦。
他从天桥那一头,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心里装着老娘们儿哭。
天桥下的杂货店,好像张着大嘴的傧相。旁边的小地摊上,半老女人的脸孔露出又愚蠢又狡猾的神情,正努力地看出人家麻蓑下的破绽。
一个门洞接一个门洞地走过去,苏铁心里便逐渐轻松起来。
走近那个拱形门下面的小书屋,苏铁就真正愉快了。
在一面挂着美丽杂志的玻璃后面,皮子向苏铁百作不厌地抛来一个滑稽飞眼,好像他就是苏铁今天要见到的那位顶没意思的新郎倌。
苏铁走进去。那些张起封面的书本就要纷纷飞落。
一个脸上涂粉的女郎,从窗口伸出几对红指甲,颇高傲地呼唤着要买书。
皮子不理他,只跟苏铁来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
那里放着一张矮床。
四处堆着还未开封的用牛皮纸包装的书籍。
“你这样对待顾客可不对。”苏铁说。
皮子鼻子里哼一声。
“她买书?还少点德性!瞧那小样儿就知道,来白看。这里插图不好,那里也太俗气,自己出本书试试嘛。”皮子说。
苏铁躺在床上,望着皮子发笑。
皮子坐在一堆书籍上,扎撒着两手。
“你幸灾乐祸不是?告诉你,跟这些装模作样的顾客瞎扯,我倒喜欢文化市场那些检查官老爷。人家顶多是二话不说,收了书就走,哪像她们?”皮子又说。
“你什么时候又倒霉了?”
皮子从书堆上跳下来,把苏铁赶开,揭开床褥一角。
“这些才是真家伙。他们带走的,我留着也卖不出去,我倒要谢谢他们帮我处理了。”
说着,把床褥放好。
苏铁又躺下来。
“皮子老兄这么聪明,玩个把官老爷不在话下。”
皮子朝矮床踢一脚,瞪着苏铁。
“你以为谁聪明?”皮子说,“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人聪明?我要是作家,我就来一本《有了快感也不喊》,没准也流行。想发财,就得学会钻空子。”
苏铁情绪不高了,别着身子,面朝墙壁。
皮子坐在他的屁股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满地说:
“你这傻蛋,总放不下你那银行。不知它有什么吸引你。你爹那个老色鬼,也不知道关心你一下。他要真的把你当儿子看,你也他妈也像刘强、李明、高岳一样,考上大学,出国留洋过舒坦日子去啦!”
苏铁猛一挪动身子,皮子的屁股落空,矮床被他坐得吱哇一响。他瞧着苏铁闭上眼睛的脸,继续说道:
“没用的爹就不是爹!你他妈也太传统!我要是你,就跟他对着干。不信他还有脸。他对你有什么恩情?你要像我就好啦。我有半年没到我爹家去了。我爹那天到我这里来,给我要钱。我给他从窗子里丢到路上,他拾起来还冲我笑。我现在感到挺自在,就是因为我心里没有那个家,也没什么鸟银行。我是个空心人,轻飘飘的……你他妈,你他妈就是去当鸭子,也要比现在过得好。”
苏铁睁开眼,静静地听着。
皮子见他不生气,心里就一阵得意,推了推他。
“来吧,伙计,来我的书屋卖卖书。我当老板,你当伙计。到月底付你工钱。我要好好做做大老板。眼下虽不兴旺,可比你闲着强多啦。去银行工作又怎么着?那里的钱再多,也不是你的。”
苏铁心里其实很不好受。他坐起来,冷笑道:
“你还不是打我的主意?亲爹不行,何况干爹?”
皮子又对他瞪了半天眼睛,忽然也站起来,忿忿地说道:“你这家伙,我有心提携你,你偏像条癞狗!”
正说着,从门口探出一颗头来。
苏铁和皮子朝那里一看,见是牛玉。
他们三人是初中最要好的同班同学。
牛玉连高中都没上。当时传言国家将不实行顶替制度,他父母就找人将他安排在他父亲工作的纸盒厂。一个顶大顶大的小伙子,去做那种顶琐细的活计,皮子早就开始嘲笑他。他倒是很安心,不光能呆在那里干活,而且还跟同厂的一个胖姑娘结了婚。他时常带着他的胖老婆从皮子书摊外面走,亲密得让人眼红。皮子有一次直接对他说,你别总是揪人家那腮帮子,好恶心。他经常从皮子书屋借走一些淫秽书刊,又很少还。皮子很不乐意。
牛玉进来了。
皮子又看着他不顺眼,讥讽他说:
“你那心肝儿呢?也亏你读了那么多烂书,连女人的敏感部位都不知道在哪里。要摸就摸她那里,摸腮帮子可没用。”
牛玉傻呵呵一笑。
“一看你就像个黄贩子。”他说,“我不是在吹,你俩这样鬼鬼祟祟的,在我们公司,早让经理盯上了。经理的爹是个老右派,把儿子培养成了神经病。你们没见他爹闹过多少笑话。”
“说谁呢?”皮子说,“说苏铁吧。”
牛玉光看苏铁,忽然就哈哈大笑了。
“皮子,皮子,看看我们的苏铁,他爹可把他给坑苦了。那个老家伙是属野驴的不是?”
话音未落,苏铁的脚就飞过去。他被钩倒在床上。苏铁一扑,把他压在身下,两手卡住他的脖子。
他尖叫一声,就哑了,又慌张,又恐惧,直直地瞪着苏铁的脸。
皮子站在一旁,挥舞着胳膊,高兴地喊:
“使劲,公驴!今天要了他的狗命,省得他再生下一个小混蛋。好好教训他!”
这样喊着,忽然看见牛玉不动弹了,手脚一阵一阵搐动,便慌了,赶快去拉苏铁。
苏铁有力的肩膀晃都不晃。
皮子大惊失色,举起脚下的一捆新书,照着他的脑袋砸去。
苏铁一声不吭地躺倒了。
“你太过分了,苏铁。”皮子害怕地说,“你会掐死他的。”
牛玉脸上黑乎乎的,脖子上留着几个深深的红指印。苏铁几乎把他的喉咙给捏碎了。
皮子伸手在他脖子上抚摸了一下。
“他不会是死了吧。”皮子担心地说。
苏铁把头枕在那捆书上,没齿地笑。
“你下手太重了。”皮子说。
“他死不了。”苏铁看着动也不动的牛玉,“你这是自找的,牛玉。”
“苏铁,我算服你了。没正经的爹,养出个正儿八经的儿子。”皮子说。他的嗓子有点哑。
苏铁看他一眼。
他镇定一些,抓住苏铁的大手,拉了拉。
“苏铁,哥们儿告诉你,你这样下去不行。我总得找点事干。花花公子你当不起。——你他妈是什么花花公子!”皮子说。
“听你的,哥们儿!”苏铁说,“你很明白。这么着,借我五十块钱,你记着账,我一总还你。”
皮子面露为难,犹豫了一阵,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还指望你还?我有钱就送你,说到借嘛,……我手头没钱。”
苏铁不满地瞅瞅他。
“没见过你这样小气的,又不是不还你。我也会发!不拿出钱来,看我不踹了你的摊子!”
“不瞒你,我只要有钱就存在银行里。现在能攒上个百八十万,将来才过得安稳日子。谁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不早做打算。”
苏铁冷冷地笑道:
“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将来更求不着你了。好吧,既然你拿不出钱,我就去叫警察。”
说着,一把掀开床褥,露出皮子掩藏在下面的黄色书刊和碟片。
皮子讪讪地笑道:
“你只是口头说说罢了,哪里就忍心呢?我也是吃够苦头的,挣这几个钱容易?这么着,再卖下的书钱,多少归你,不让你还。”
“这还差不多。”苏铁说。
“哎,苏铁,牛玉会不会……”皮子疑心地看着牛玉。
“我说过了,他死不了!”苏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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