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机器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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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8-04 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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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了棋盘,凭着记忆将黑白子按位摆好,捻起一颗棋子,郑重地落下,突然道:“腊梅,我们也来立个三年之约可好?”
她诧异地抬起眼看着他。
“三年之后,不管你在哪里,托人给我捎个信息,我会赶过去,与你再对养一局。”
她咬了咬下唇道:“好,倘若姑爷赢了,三年后我定当捎信给你;倘若您输了……”
他急忙道:“我输了,你就连个信息也吝于给我了吗?”
她手中棋子落下,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道:“倘若您输了,您就来找我吧,天涯海角,若是有缘,我们定会有机会对弈一局。”
他看着她春风般的笑容,缓缓握住她落子的手,点头道:“好。”
月升月落,天色微亮,一局棋下了整整一夜。腊梅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好,幽幽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
纪天翔也起身道:“我随你一同下山。”
两个人,一匹马,上山时他将她负在背后,下山时他将她揽在身前,她的秀发被风吹起,丝丝缭绕着他的鼻端,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我家门前有条河,河边种满了梅花,小时候终日在那里玩耍,不知不觉就沾了一身的气息。”
“明年立春,没人给我做梅花糕了。”
“玖哥媳妇学会了,她会做给您吃。”
“没人给我帐中换上新的如意节。”
“小桃学会了,她会给您换。”
“没人……”
“姑爷,”她打断他,“路口到了,您该放下我了。”
“这里偏僻人少,我送你到前面驿站。”
行行复行行,远远看到大大的“驿”字在风中飞舞,她抓紧缰绳道:“驿站到了,姑爷该回头了。”
他翻身下马,把她留在马背上,“你等我,我去帮你雇辆马车。”他进了驿站,一会儿出来道:“这里地方小,仅有的一辆马车让人雇走了,我送你到前面渡口。”
渡口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台,他将她抱下马,看到江中一叶扁舟缓缓驶来。“江中风大浪大,那船这样小,也不知是否安全,不如,我送你……”
“姑爷。”她再次打断他,“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就到这里吧。”她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递给他,“这里有一封信,是小姐临走前交给我的,让我离开时转交给您。”
“云儿?她写些什么?”
“奴婢不知,也许是一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这个,是奴婢还给您的。”
是他的玉萧,断裂处显然经过玉匠巧手缝补,但依然看得到清晰的裂痕,萧尾追着一个崭新的如意节。他将玉萧紧紧握在手中,掌心摩挲着那道裂痕。
“姑爷,您不看看小姐给您写了些什么吗?”
他高举信函,迎风看着封皮上娟秀的字迹:君天翔亲启。这居然是他第一次看到方含云亲笔写的信,他不由得想到在军中接到的无数封家书,同样的体例,却显得拙朴许多。他看着看着,忽然莞尔一笑,五指松开,信函随风飘进江中。
腊梅一声惊呼,就要下水去捡。
他拉住她,摇头道:“让它去吧,对我来说,云儿写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她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他。
他勉强一笑,喃喃地道:“我那装公文的锦袋还空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你帮我绣上一只鹰。”
船家靠近渡头,扬声喊道:“客官,要不要坐船啊。”
他的大手在她肩头上用力一握,哑声道:“上船吧,记得,不要回头,别让我……看到你的眼泪。”
她咬紧嘴唇,匆匆点头,脚步慌乱地踏上小舟,在船头坐下,眼睛张得大大的,瞪着江心,泪在眼眶中徘徊,始终没有掉下。
江水滔滔,烟波浩淼,小舟离开渡头,朝对岸驶去,背后传来一阵悠扬的萧声,婉转缠绵,凄凄切切,正是一曲《月满西楼》。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今年的年关来得特别早,立春日,已是正月初十,李莫将军在府中摆宴,一则算例行官员年节请客,二则为纪天翔饯行。
纪天翔到时,宾客已在亭中坐满,都是当日军中好友,只有梁敬之外派为官,不能回来。
李莫抓着纪天翔嚷道:“主角姗姗来迟,罚酒罚酒。”
纪天翔也不推脱,爽快地连干三杯。
众人拍手叫好,中军将明威将军道:“纪兄这几年巡查各省,想必被地方官员们灌出酒量来了。”
李将军道:“说到此,我倒要问一句,天翔兄,你是中了什么邪,只要有外派巡查的差使一律接下,皇上的江山也让你走了一半了,这汴城就这么让你待不下?”
纪天翔笑道:“为皇上效命,自然义不容辞。”
明威将军大力拍着他的肩,暧昧地笑着道:“不止如此吧,我倒是听说,纪兄每到一处,必定要着人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就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纪兄不辞辛劳,三年之内找遍半个大正河山啊。”
另一位将军道:“难道是纪兄的夫人香魂未散,托梦让你去寻她?”
众人跟着起哄,“对啊对啊,到底找的什么人,老实交代,说不定兄弟们能帮上什么忙。”
纪天翔见躲不过,急忙转变话题道:“我刚来时见李兄说得起劲不知说些什么,也说来我听听如何?”
明威将军嚷道:“别想转变话题。”
纪天翔只好笑着道:“李兄先说,我稍后一定老实交代。”
明威将军又嚷道:“说准了啊,大伙都听见了。将军,您先说,您要给谁做媒?”
李将军清清嗓子道:“是我的妻姐。说起我这位妻姐,当真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只可惜幼年家贫,被卖为奴,等到赎出自由身找到我们时,已经过了婚嫁年纪。我夫人最是尊重这位妻姐,不肯委屈了她,一定要给她配个好人家,不是厚道人不嫁,不是正室不嫁,不是文武双全者不嫁,可愁煞了我这个做媒的。”
“呵——”明威哄道:“我们这些大老粗,嫂子一定看不中了,不过一个女人既已过了婚嫁年纪,还挑剔个什么,不如就跟了将军,姐妹共事一夫倒好。”
李将军连连摆手道:“可不能乱讲,让你嫂子听了,拿扫把把你打出去。”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李将军笑罢道:“不说了,不说了,尝尝我那妻姐亲手做的梅花糕,咱们来听听天翔兄的老实交代。”
纪天翔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桌上层层叠叠粉白相间的梅花糕,猛然起身,冲过去抓起一块,放在鼻端深深地一嗅,香气沁人心脾,掰一小块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就是这味道,他想念了三年的味道。
“李兄?”他一把抓住李将军的衣领,“您那位妻姐现在哪里?腊梅在哪里?”
“腊梅?什么腊梅?”李将军满头雾水,“纪兄,就算你对我的妻姐有意,也不必如此心急吧?改天我们找个好日子,我跟夫人居中牵线,让你们见上一面。”
“不!”纪天翔大喝,红着眼道,“告诉我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哪怕李将军惯于驰骋沙场,也被他此刻的表情震慑住了,“应该在后堂吧,天翔兄,你……”他话音未落,纪天翔已一个健步奔出凉亭,直奔后堂。
“大姨娘,你看,我编好了一个。”一个三四岁的女孩举着丑丑的绳结献宝似的拉着厅中一个女子的手。
女子弯身摸摸女孩的头,慈爱她道:“媛媛真聪明,编得真好看。”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屑地看了一眼,哼道:“真难看。”拉着女子的另一只手一边摇晃一边又道:“大姨娘,你什么时候再做梅花糕给我吃啊?爹爹真讨厌,把香香的梅花糕都给那些叔叔伯伯吃了。”
“威威乖,你要喜欢,大姨娘一会儿就做给你吃啊,那些叔叔伯伯都是爹爹的好朋友,不可以讨厌他们,更不可以讨厌爹爹哦。”
“知道啦,大姨娘,你编好的这个给我吧,去年结在玉佩上的如意结都旧了。”
“好啊。”女子帮男孩解下玉佩上的绳结,拿了新的刚想系上,就觉得身前一片阴影,一只莹白的玉萧出现在眼前,萧身正中犹有裂痕,梦***规过无数次的声音响在头顶:“这个如意结能不能给我?我的也旧了。”
她整个人震惊得变成了一具石像,绳结在指间滑落,一只大手利落地接住。她的目光顺着绳结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惯常的一件白底月色儒衫,青蓝腰带,宽阔的肩,略显消瘦的下巴,薄厚适中的唇,深陷的眼眶,幽黑的眼眸,里面承载了太多的震惊、激动。狂喜和忧虑,还有深到一望无际的思念。他瘦了,黑了,老了,眉心的两条细纹变成了深深的褶皱,似乎是谁不小心在上面留下的刻痕。
他握着玉萧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目光不敢稍离她愈加成熟清丽的容颜,他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怕这一切不过是三年来无数次夜里醒来徒留凄凉的幻影。“腊梅,”他他用尽所有气力唤她的名字,发觉一千多个日子累积的思念也抵不过这一声嘶哑的呼唤,“你让我找得好苦。”
下一刻,她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陷进他冰冷的怀抱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由得仰天长叹,感谢天,这不是梦,她是真的,他终于找到她了。
“坏人,你放开我姨娘,放开我姨娘。”两个孩子把突然冒出来的叔叔当成了抢夺大姨娘的强盗,一阵拳打脚踢。
随后跟来的李将军在一阵目瞪口呆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拉过两个孩子道:“威威、媛媛乖,来跟爹爹走,叔叔跟大姨娘有话要说。”
腊梅微微地挣扎着,小声嚷道:“你,你先放开我。”她居然忘了这是将军府,忘了孩子们还在身边。
他手臂用力,不曾放松,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不,我不放,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姑……姑爷。”
他勾起她的下巴,目光如炬,盯着她道:“云儿与敬之兄早已共结连理,今后,别再叫我姑爷了。”
“纪……大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还敢问?”他抓紧她的肩头,咬牙切齿,“我三年来走遍大江南北,只为寻你的消息,却原来你我近在咫尺,你却不肯给我只字片语。腊梅,你好狠的心。”
她习惯地又要垂下头,他却捏紧她的下巴,不让她躲避他的视线,嗓音暗哑着道:“腊梅,三年了,我来找你了,你不是说只要有缘,天涯海角,定会有机会对奕一局吗?”
“可当日那一局,是和棋。”
“对,是和棋,你我谁都没输,谁也没赢,所以我当日就该明白,什么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三年之约、缘分之说,都是狗屁。我今生遇到你,只有你才能与我相知相借,我就不该放手,原谅我竟明白得这么迟。”
她仰望着他,泪水溢满眼眶,唇抖了抖,半大没有发出声音。
他用力拥着她,鼓励道:“腊梅,你想说什么就说,大声说出来,时至今日,再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放开你的了。”
“其实……”她哽咽着道:“当日在江边,看到你把小姐的信丢入江中,我想过回头,可是,你叫我不要回头,不要流泪。我坐在船上想,倘若你出声唤我,哪怕就一声,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可惜……”
“天哪!”他仰天长叹,“我究竟错过了什么?我还指望一曲《月满西楼》能留住你,却原来适得其反,你我竟白白蹉跎了几年的光阴。”
腊梅边流泪边笑,头靠在他肩上,低低地轻喃:“我是不是在做梦?姑爷,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找到这里,说你一直在找我,说你再也不放开我。这一切,真的不是梦?”
他把她拥紧一些,叹息道:“不是梦,虽然我连梦中都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但我决不允许这是梦。腊梅,你怎么会成了李莫将军的妻姐?”
她会心地一笑,“说来话长,二妹在我离家后不久就被卖入将军府做丫头,后来被李老夫人看中做了将军的续弦,只不过,二妹比我幸运多了。”
他按她坐下,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既然说来话长,你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给我听。现在我问你,你一定要嫁个文武双全的厚道人做正室吗?”
她迷惑地问:“什么嫁个文武双全的厚道人做正室?”
“你那妹夫在同僚中给你做媒,就提出这样的条件。”
“做媒?”她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这个彩霞,我都告诉过她我终身不嫁,她怎么还胡乱撺掇将军做媒?”
“终身不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连我也不嫁?”
她顷刻红了脸,垂下头去,“奴婢……”
他抬起她的下巴,摇着头道:“别再奴婢、姑爷的了,别说你现在是李将军的妻姐,就算你还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儿,从我放你走的那天开始,你就是自由身,再不是谁的奴婢,也再不比天下任何一个女子低上一等。你为什么老是如此自卑?什么‘人穷命贱,红颜薄命’,你看你二妹不也把个将军夫人做得很威风?”
她目光转动,轻声道:“李将军是平厚道人,老夫人是个慈祥人。”
“这么说我不厚道,我娘不慈祥”
“姑……不,纪大人心里有数。”
“唉!”他长叹一声,“又是这皇亲国戚的负累。”顷刻又精神一震,拉着她急切地问:“那么,不做纪家大少爷的续弦,不做右丞相府的长媳,就做一个二品巡查使的夫人,明日陪我一同南下,做皇上的耳眼,做百姓的口舌,你可愿意?”
她震惊地抬起头,“你是说……”
“我们不要看爹娘的脸色,不要理皇后姑姑的门第之见,也不要管什么前世情缘今生债,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相知相守,天南海北,四海为家。这样,你可愿意,可算委屈了你?”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一直摇头,眼泪串串涌出,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又哭又笑道:“我愿意,我愿意!”
“呵——”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见她摇头,他还以为她不愿意呢。
“我不愿意!”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纪天翔一愣,就见一个脸色黝黑、长得粗粗壮壮的女子叉腰站在台阶上,狠狠地瞪着他。
腊梅低呼一声,急忙离开他的怀抱,蚊蚋似的唤道:“彩霞。”
彩霞几个健步过来,拉起腊梅就走,还愤愤地道:“几句话就想拐我大姐跟你私奔,没那么容易。我家有爹娘、老夫人、三妹、四弟、五妹,还有我这个二妹和将军妹夫,还有外甥、外甥女,有一关过不去,你就别想把人带走。”
腊梅被她拉着走,焦急地频频回头。纪天翔傻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追着两人喊:“嫂夫人,嫂夫人,有话好说嘛。”
媛媛扯着李将军的衣袖,软软的声音道:“爹爹,娘又要拿扫把赶叔叔了吗?”
李莫呵呵地笑程:“这要看那位叔叔的本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