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机器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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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8-04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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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大开,门口站着两个纪府的丫头,喜娘在门外张望,不时回头多事地报告前头酒宴的情况。宾客喝酒行令的声音隐隐传来。听说,新姑爷有千杯不醉的本事,她想小姐心中这会儿一定恨不得新郎烂醉如泥,进不了洞房。
“腊梅,”方含云用力绞着手中的丝绢,突然低声道:“待会儿房门一关,你先不要走,注意里面的动静。我跟纪少爷言明实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倘若他大发慈悲放我自由那是最好,倘若他大发雷霆,你就偷偷溜回府里,叫爹娘连夜逃走。”
她惊慌地道:“小、姐,万万不可,这样做太冒险了。他若有慈悲之心,就不会让管家抬着二十箱聘礼,逼老爷当场签了聘书,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方含云摇着头道:“我只能赌一赌,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当日你写给他的拒嫁信函,他还不是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赌这一次,又有何用?纪管家的话你也听到了,什么‘我家少爷二十年来第一次看上一位姑娘’,什么‘皇后娘娘对这个侄儿疼爱有加’,什么‘少爷去潮州替皇上办事,否则该亲自登门’。摆明了就是威胁,如果有办法拒绝,今日你也不会进这个家门,既然已经进来了,就没有反悔的机会。”
“可是,我真的不甘心畏于淫威跟一个我不爱的人共度一生。”
“除非……”腊梅咬紧下唇,“奴婢来扮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角色,奴婢跟了小姐七年,虽然不及小姐的才情,但自信说话还算有条有理,倘若纪少爷听进去了最好,倘若他听不进去,就说我向来嫉妒小姐命好,所以恶意诽谤。”
“不行!”方含云急得站起身来,“你说的什么傻话?咱们情同姐妹,我怎么能这样牺牲你?况且纪少爷又不是傻子,会信我把一个恶意低毁主子的丫头带在身边当陪嫁?”
“总之腊梅不能让小姐冒险。”
“哎哟!”喜娘扯着母鸡嗓子进来了,“新娘子怎么站起来了?快坐好坐好,新郎官来了。”
人刚坐好,身着喜袍的新郎官便大步跨进门来。纪府两个丫头在喜娘的唱喏中一个端过托盘,一个拿起盘中秤杆交给新郎。
腊梅站在小姐身侧,觉得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心中激烈挣扎。说还是不说?说了,只有一个渺茫的机会,那就是纪少爷只是心仪小姐,从头到尾求亲退信的过程他都不知详情,而这种机会等于零;不说,连机会都没有。她闭了闭眼,在心里道:若要死,就让她这个丫头代主子死吧。想至此,把心一横,就要跪倒。
方含云仿佛察觉她的心思,突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她一愣,就在迟疑之间,新郎手中的秤杆已经掀开盖头。
“啊……”纪府的两个丫头和喜娘同时一声惊呼,腊梅急忙抬眼,看到方含云一双红肿的眼睛和脸上哭花的胭脂,她一定在轿子里又哭了。
喜娘满头冷汗,新婚之夜新娘子一双泪眼,明明就是触霉头嘛,倘若新郎官发起脾气来,可怎么办才好?这方小姐怎么这么不识趣?可怜她一条老命被她牵连了。
“姑爷,”腊梅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上前一步低着头道,“奴婢该死,小姐上轿之前跟夫人难舍难分,哭花了喜妆,奴婢年纪轻见识浅,没有经验,不知道替小姐及时补妆,是奴婢的失职,请姑爷看在大喜之日的面子上饶奴婢一回。”
喜娘是老江湖了,急忙帮腔:“是啊是啊,新娘子出门自有哭爹娘一礼,哭得越凶证明越孝顺。您看新夫人这双眼肿的,来日必定孝顺公婆,体恤相公。”
新郎半晌不语,只是细细地打量着方含云的容貌,半晌,突然伸手抽出她捏在手中的丝绢,动作轻柔地拭去她眼角最后一丝泪痕,轻声道:“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风情。”’
腊梅暗道:酸极了!
喜娘笑道:“都说纪少爷是才子,今日老身算开了眼了。不过新郎官啊,那丝绢可不是擦眼泪用的。”
纪少爷眉头微扬,客气地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是……”喜娘看看三个年轻的丫头,顿住,掩嘴笑道:“这个新娘子自然知道。来来,喝交杯酒。”
纪少爷浅笑,也不追问,按着喜娘的指示一步步完成繁冗的仪式。
待全部程序结束,喜娘推着几个丫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都快出去,别耽搁新人的好事。”
腊梅眼见小姐木偶般地受人摆弄,心中焦虑万分,跃过喜娘的身子看到她一双哀伤绝望的眼,灵机一动大声道:“姑爷,老夫人临出门之时交代奴婢几句话,吩咐奴婢一定要在圆房之前转告小姐,奴婢斗胆,请姑爷出去一下,容我跟小姐单独说话。”
喜娘急忙道:“出去出去,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哪有洞房花烛夜把新郎官往外赶的道理?这小丫头怎么不懂事。”她只盼早些出去领了赏银快快离开,看这方小姐的样子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多待一刻都恐节外生枝。
纪少爷突然道:“慢着,”他指着腊梅,“你留下,其他人先离开。”
喜娘一看,急忙往外走,甭管腊梅那丫头想怎么兴风作浪,先去领赏再说。另外两个丫头也恭恭敬敬地出去了。
纪少爷扫了神色紧张的主仆二人一眼,踱至窗口,面朝窗外,轻声道:“有话你们私下说好了,我不会偷听。”
腊梅偷偷地看向方含云,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想先把纪少爷支出去,下面的事再商量,总之能拖一刻是一刻,可现在……
良久,室内只有三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纪少爷突然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地问:“怎么不说了?放心,隔了这么远,我听不到的,况且,你们女人家不是自有一套说悄悄话的本事吗?”
他的笑轻柔若风,却看得腊梅手足发软,头皮发麻,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带着恐慌焦虑和仅有的一丝勇气与他对视,心中怦怦打鼓,真想落荒而逃。他的笑容怎么会那么和蔼又那么深沉?他的眼神怎么会那么温和又那么凛冽?
方含云看着两人对视,也是心惊胆战,把心一横,突然站起身来。
腊梅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飞快地道:“老夫人说,小姐这几日身子不方便,不适宜圆房,但婚期择的是黄道吉日,不能更改,所以只能让小姐私下跟姑爷言明,暂缓几日,别因为害羞不敢说,到时候触了男人的霉头,三两年之内都走霉运。”
方含云提心吊胆地听着,心中暗道:这丫头真能瞎掰,听她说得一板一眼,仿佛真有其事似的。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啊?就这样?腊梅偏头看着小姐。
“呃——”方含云谨慎开口,“夫君,妾身不方便的日子总是睡不好,习惯了腊梅服侍,不如……”
纪少爷转身看向她,眼中少了分犀利,多了分柔情,接口道:“不如让丫头在暖阁外候着,你若不适,随时可以叫她。以往在家自有爹娘照顾你,今后,你是我的妻,便由我来照顾你。”说着,便过来牵她的手。
方含云本能地一缩,与他的手指轻触而过。他的手抓了个空,怔了一怔,却没有发火。她羽扇般的睫毛怯怯地颤抖了一下,知道刚才的举动是对夫君的大不敬,但若让他碰她,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今日已经多次忤逆了他,若他似想象中的蛮横无理,早该把腊梅赶出去打板子了。或许上天垂怜,这位纪少爷天生仁厚,对求亲的整个过程根本毫不知情。或许,或许她跟表哥还有一线希望?
她看向腊梅,目光流转中,腊梅就知道小姐打的什么主意。那纪少爷的眼神微笑,决不是天生仁厚的人,她也不明白为何他对她们主仆宽容忍让,也许他不想在大喜之日坏了气氛,也许他真的对小姐一往情深?
“夫君。”不顾腊梅频频阻止的眼色,方含云上前一步,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幸福搏一次。
纪少爷迅速抬手截断了她要说的话,沉声道:“天翔。”
“呃?”方含云惊疑一声。
他俯身与她对视,柔声道:“我叫纪天翔,今后人前人后,你都可以直呼我的名字,而我,就叫你云儿。”
云儿!腊梅突然觉得脑中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云儿”的呼唤声,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她的灵魂。好一阵,那眩晕感才过去,她用力甩了甩头,视线清明,哪里有什么遥远的呼唤,眼前还是纪天翔和小姐对视的眼,或许是她太紧张了吧。
“哦,好。”被他深情款款仿若星辰的眸子盯着,方含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差点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见她点头,他露出微笑,连眼角都弯了起来,执起她的手,道:“云儿,你累了一天了,大概什么都没吃,不如让丫头拣几样你爱吃的饭菜热一热,填饱
“也,她好。”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刚才一时不察被他握住手,这会儿若硬抽出来,怕真会惹恼他。
“你,”纪天翔转向腊梅,皱起眉头道:“你叫什么来着?”
腊梅福身道:“回姑爷,奴婢叫腊梅。”
“哦,腊梅,我总是记不得丫鬟的名字。不过既然你是云儿的陪嫁,我一定会记得你的。你拣几样少夫人爱吃的饭菜,拿去厨房热一热,顺便叫人熬一碗红枣莲子汤来,给少夫人补血。”
她见方含云点头,只好应声出去了。
“云儿,来,先喝杯热茶,刚才那酒也是冷的,怕伤了你的身子。”他亲自为她斟茶。
“不,夫君,我自己来吧、”方含云急忙起身。
“咦?”他按住她坐好,“我说了,你是我的妻,我就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他将茶碗递到她面前,“还有,说了让你叫我天翔的,下次可别忘了。”
“夫……呃,天……天翔。”
“这才对。”他微微一笑,小心地摘掉她的凤冠,柔声道,“这东西一定把你压坏了。”那声音。那神情,仿佛她是易碎的珍宝,被他捧在掌心里小心地呵护着。
她心中一酸,不由得滚出两行泪来。
“云儿,怎么了?”他眼中涌现出一抹惊慌。
“没,没怎么。”她慌忙伸手抹眼。
“我来。”他顺手又拽过那条丝绢,温柔地擦着她的眼泪,“我说照顾你,不仅要给你锦衣玉食,还要你幸福快乐。你喜欢什么就跟我说,上天入地我都给你找来;你伤心什么也跟我说,我倾尽所有也要让你展颜;你若病痛,我守在你床前;你若想家,我陪你省亲;你若……”
“天翔,”她打断他,流着泪问,“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因为——”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我喜欢你。”
“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
“对!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我便知道你就是我生生世世等待的女子,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你,这辈子来还,所以让我喜欢上你,娶你,呵护你,爱你。”他突然双膝跪倒,举起右手向天,郑重地道:“我纪天翔对天发誓,这一生只爱云儿一人,决不负她,决不纳妾收房,决不拈花惹草,决不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着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不要。”’她急忙握住他的手指,“不要随便发誓。”
他笑着道:“你怕我做不到会应验誓言?放心,云儿,我不会负你,决不会。”
“要是,要是……”她的嘴唇发颤,“要是我负了你呢?”
他脸色一黯,眼神近乎慌张地转开,讷讷地笑道:“不会的,我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你怎么能有机会负我?”
“我……天翔,我……我有件事必须跟你……”
“啊,”他打断她,“夜深了,你也累了,还是先休息吧。既然你还不习惯,我叫腊梅陪你,我去睡客房。”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房门。
腊梅站在门外,手捧托盘,托盘中的食物冒着热气,她脸上爬满泪痕。两人俱是一愣,她急忙垂头行礼,恭敬地道:“姑爷,饭莱热好了。”一滴泪落在托盘上,随着饭菜的热气蒸腾。
他右手按住胸口,踉跄一步,丢下一句“服侍少夫人休息吧”,说罢便匆匆离开。
“天翔,天翔……”方含云追到门口,只见他的身影已跨进客房。
腊梅进来放下托盘,关上房门。
方含云倚在门边,秀眉紧锁,一脸愁容,看她抹着眼睛,幽幽地问:“腊梅,你为什么哭了?”
“我在门外听到姑爷的誓言,一时感动,所以……小姐,就算表少爷跟你青梅竹马,也未必有姑爷的这份心。”
“我知道,”方含云叹口气,“老天真是捉弄人,为何让我先遇到表哥?又为何让我嫁给纪天翔?为何不让我在今夜之前知道纪天翔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知道也不迟啊。小姐,难道在知道姑爷的痴情一片之后,你还不愿安心跟着他,还想着表少爷?”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方含云痛苦地摇头,“如果他是仗势欺人的恶霸,我就当做替方家牺牲,自暴自弃认命了,一辈子守着对表哥的那份遗憾,是苦是怨,总还能找到人恨,找到人爱。可现在,他对我好,我便有了争取自由的机会,不争取,便是负了跟表哥的感情,日后对着表哥我会心虚。争取了,就是负他,倘若我跟表哥以后过得不好,我会遗憾终生。不管怎样选择,结果都要我一个人背负,那时当真是有苦自己吞,怨不得任何人。”
“小姐!”腊梅瞪大眼。
方含云苦笑,“我的想法很自私是不是?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想,爹当初接聘礼的时候我还义无反顾地要跟表哥私奔呢,现在有了转机反而连开口坦白都不敢了。你不是也一门心思支持我跟表少爷的吗?这会儿怎么又反过来劝我安心跟着纪少爷了?”
“我,我原以为纪少爷是……是个……哪想到他……唉!小姐,我也说不清。”横比竖比,怎么比纪少爷都比表少爷强上千千万万倍,哪个女子不爱有情郎?哪个女子不爱荣华富贵?哪个女子不爱被夫君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就算小姐受表少爷,也不免被纪少爷的深情感动,何况已经一脚踏进了纪家门,想踏出去谈何容易,不是纪少爷一句肯放就能放的。纪家的名声呢?小姐的名声呢?
“对啊,说不清,这会儿说不清,明天早晨起来侍奉了公婆进茶,便没机会说清了。
“小姐,那你打算……”
“我不知道,”方含云颓然坐下,十指插进秀发,“我真的不知道。
“小姐。”腊梅蹲在她身边,一根一根地扳开她的手指,理顺她的头发。
“不行。”方含云突然抬起头来,“我要去找他,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就算我怎么被他的言语感动,我心里爱的还是表哥,不说,对他对表哥对我自己都不公平。”
“小姐,你可要想清楚了。”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我连这会儿仅存的一点儿勇气都没了。”
纪天翔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等待那强烈的心悸过去。自从跟师父上山开始,就很少有心痛剧烈发作的时候,直到在城隍庙前遇到了方含云。算命的方士说二十二岁是他惟一的机会,错过了,这一世便注定孤苦终老。他跟着师父吃斋念佛整六年,佛家讲因果报应他信,但前世情债今生姻缘这种事他一直半信半疑,遇到方含云之后,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梦里女子的泪水和白发,醒后全身的冷汗和心悸,逼得他不得不信。梦到后来。他已分不清是爱上了那女子的前世还是今生,他只知道,他欠了她,他要用一生的情一世的爱来偿还。
掀开盖头看到她满面泪痕的那一刹那,他觉得心痛,他知道自己陷进去了——为了梦里那个女子无怨无悔的痴情和奉献;为了眼前这个女子红妆玉颜上干涸的胭脂泥。她问他: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他回答她: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便知是生生世世的等待。是的,他不知等了她几世,也不知错过了几世,更不知错过了这一世,还要等多久。所以,这一世,他不能放手。
“叩叩叩——”轻轻的叩门声。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道:“进来。”不用问,他知道方含云会来找他。
方含云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叫腊梅的小丫头。不知为什么,他见了那丫头总是浑身不自在,并不是讨厌,似乎是有点儿害怕,天知道他为什么怕她,仿佛他一卸下本能的防卫,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刺穿他。可他明明在她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大眼睛里看到了她对他的恐惧和防备,见鬼了,他们俩到底谁怕谁?
“云儿。”他对方含云温和地一笑,“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你告诉我,我立刻吩咐人去换。”
“不,不是,已经很好了。”方含云深吸一口气,“夫君……不,天翔,有些话我今天晚上必须跟你说清楚。”
他看着她,双手紧紧抓住桌缘,哑声道:“能不能不说。”
方含云看了一眼腊梅,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咬了咬下唇道:“不能。”
半晌,他深深地叹口气,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婚前你给我的那封信,我收到了,也看了。”
方含云倒抽一口凉气。
“我将它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他走到她近前,握住她的双肩,对着她的眼,“你要天上星、水中月,我都能拼了命给你弄来,惟独‘成全’两个字我不能给。”
她颤抖着道:“我还以为强签聘书,原封退信,棒打鸳鸯的事你毫不知情,没想到……你……你,就算摘星捧月,赌咒发誓又能如何?你到底是强取豪夺。我看错你了!”
“云儿,”他大喝一声抓紧她,制止她的挣扎,“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抢就是抢,不管什么理由都是抢,我们既然斗不过皇亲国戚,就只能屈服,我当初决定嫁进纪家,也没妄想活着出去,你只不过给了我一丁点儿希望,现在又生生将它打碎而已。对我来说,多失望一次和少失望一次没什么区别,算我不自量力,来错了,请夫君恕罪。”
“云儿。”他再唤,声音满是沉痛。
腊梅见小姐挣扎不开,本想上去帮忙,可一看见纪天翔那双悲哀的眼,就像被下了定身术,手脚都不能动了。
“云儿,云儿,云儿……”他不停地唤着方含云,直到她停止挣扎,偏头流泪。
他将她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旁边,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方含云不再挣扎,也不看他。
“我知道此事一挑明,你一定会恨我,所以我问你能不能不说,我是想让你给我时间,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虽然是抢。但决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抢。”
“哼!”她冷笑着,“抢还分很多种吗?”
他重重地道:“分,起码我没有在街上直接把你扛进新房”
“你……”她怒目而视,“强词夺理。”
“算我强词夺理好了,你既然来了,就听我讲个故事。”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腿上,她想不听也不行。他看了看腊梅,示意道:“这个故事很长,你也坐下,如果不想听,就出去给我们弄点儿吃的,我饿了,等会儿还得渴。
腊梅撇撇嘴,出去弄吃的。
他伸手扣住方含云的下颌,轻轻转过她的脸,让她看着他,清清嗓子道:“我听说方大小姐自幼通读史书,被誉为汴城才女,想必对前朝野史也略有耳闻。”
“话说王朝从开国到灭亡不足百年,有什么好记载的?”
“正因为不足百年,所以才一直动荡不安,西北胡人作乱,宫廷兄弟阋于墙,世祖暴毙,金宗被杀,成宗即位当日失踪,最后被我大正王朝取而代之。
“我对改朝换代之事不感兴趣。”
“那么一夜白头的传说呢?想必你是听过的。据说盗墓人后来掘开南平王的坟墓时,还遇到了满头白发的女鬼,随后那墓一夜之间便消失了,只留了一个百丈见方的大坑。”
方含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书房门“咿呀”一声打开,惊得纪天翔也是一颤,看到腊梅进来,暗自舒了口气。讲故事就讲故事,提什么女鬼,险些吓到自己。
腊梅看着两人直勾勾的目光,疑惑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纪天翔道:“没事,放下东西,坐下。”
“是。”她放下点心茶水,摸摸自己的脸,坐在小姐身边。
纪天翔定定心神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从头到尾讲给你听。
话说王朝世祖登基二十年大典,册封其五子为五王,分别为:东宁王遥隆,南平王遥翔,中瑞王遥锐,西昌王遥括,北靖平遥冲。比起北靖王遥冲,南平王遥翔总是显得过于平静深沉……
……
风中传来她痴痴傻傻的歌声:
惜红颜
两鬓银发共纷飞
来待鸳鸯成双时
飞花似雨
雪家深处
笑卧伴知己
纪天翔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他的双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方含云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觉那里有根绷紧的弦,一不小心就会断。
片刻,静默中加入细细的抽泣声,腊梅的肩膀一耸一耸,眼泪源源不绝地滚出,沾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裙。
方含云抹抹湿漉漉的眼角,感叹道:“这个故事太悲了,一点儿也不好听。而且我不明白,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用意何在?”
他起身,深深地看她一眼,叹口气道:“如果我说,我就是遥翔的转世,而你,就是云霓的转世,你信吗?”
方含云和腊梅一起瞪大眼睛,方合云惊诧地道:“你说什么?这太荒谬了。”
他苦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好几个大夫都说我心脉断续,是早夭之症,花了无数金钱,用尽名贵药材,也不见起效。三岁那年,来了一个十方大师,说我前世桃花债太多,数世不得偿还,除非断红尘入空门,否则性命不保,爹娘当然舍不得,十方大师就收我做了俗家弟子,教我吐纳练气的功夫,虽然保住了我的命、却治不了我的病。十六岁之后,心痛症开始发作得厉害,有几次差点儿丧命,爹娘无奈,请师父收我入佛门。就在这时,又来了个算命方士,断言我二十二岁将有一次机会偿债,错过了就会一生孤苦。于是师父带我上山吃斋,整整六年,六年之中,心痛症几乎没有发作过,直到在城隍庙遇到你。那天我跟娘一起去祈福,与你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突然心痛难忍,晕倒之前,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回来之后我就不断地做梦,梦到遥翔、梦到云儿、梦到白发。梦到眼泪、梦到心痛、梦到你……”说到“你”字,他转身凝视方含云。
方合云回望他,“就为了一个梦,为了和尚方士的一句胡言,你就不惜强取豪夺,拆散我跟表哥?”
他摇头,继续道:“前世今生这种事,本来我也不信,但那个梦持续困扰了我长达数月,到后来,我也分不清是因为梦而对你朝思暮想,还是因为你而夜夜受噩梦困扰。爹说既如此不如一试,反正我早到了成家立世之年,方家富甲一方,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于是便命人前去提亲。当然,在此之前自然派人打听过你是否已有婚约。你跟你表哥的事,我那时就知情。”他顿了顿,“不过据我所知,你表哥梁敬之只是一介书生,父亲早逝,只剩寡母,常常要靠你们方家周济。我也是读书人,当然不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你父亲的意思,是决不会让你嫁给他的,对不对?”
“对,但那是我自己的事,表哥文采出众,早晚能求取功名,出人头地的。”
他浅浅地一笑,“能不能出人头地,这个另当别论,你已二八年华,还能等他多久?就算没有我,你爹就不会逼你嫁给别人吗?”
“若是换了别人。我自当跟爹爹抗争到底,哪怕私奔逃婚,跟表哥浪迹天涯,吃糠咽菜,我也愿意。可是你们纪家是皇亲国戚,言语之中拿方家老小的性命来要挟,我能够不顾自己,但不能不顾家人。”
他喃喃地道:“原来这皇亲国戚,反倒成了累赘。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要挟的意思,你信不信?”
“我信你又如何?你没有要挟的意思,不见得你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管家也没有。你明知我有意中人,还要强求这段婚事;你明明只是因了那前世今生的说法,还跟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让我以为……以为你……你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女人都是爱听甜言蜜语的,哪怕说这话的并不是她喜欢的男人,一旦发现那些话不是真心,同样会伤心失望。
纪天翔急忙道:“是,起因是为了那段前世今生的说法,但对你了解得越多,我就越为你的才华容貌而心折,否则为何事隔三个月我才下定决心去提亲?如果你跟你表哥能够共结连理,我自然不会做那坏人姻缘的恶事。但事情并非如此,与其让你爹逼你嫁与不相干的人,还不如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怜你爱你,也算圆了累积数世的一段情缘。”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那心痛之症,为了那荒谬的情缘。”这会儿方含云也不知是该计较他求亲的本意还是他强求婚事的恶行。
他手按着胸口道:“不管为了什么,我娶你为妻,承诺给你一生一世的爱和忠诚,这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她激动地道,“我喜欢表哥,因为我知他懂他。他是穷酸书生也好,达官显贵也好,他给我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饭也好,我都喜欢他。可你呢?你找的是一段根本就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情债,倘若来日你发现找错了,有另一位女子比我更像云儿的转世,你又如何?把你的痴心你的誓言偿还给她?”
“不,不会!”他“噔噔”地倒退几步,用力按紧胸口道,“决不会找错,我的心告诉我,就是你,就是你方含云,不会错。”
“万一错了呢?”她咄咄逼人。
“小姐。”腊梅拉她的衣袖,“姑爷的脸色好差。”
“啊——”纪天翔痛得呻吟,冷汗颗颗滚落,耳边一直回荡着她的话:错了呢?万一错了呢?万一呢?
“天翔。”方含云这才发现,急忙上前扶住他,慌得大叫:“腊梅,快去叫人。”
“哦,哦。”腊梅撩起裙摆匆匆往外跑去,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结结实实地跌了个狗吃屎,不等爬起来就放开嗓子大叫:“来人哪,快来人哪,姑爷的心痛症发作了,快来救救姑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