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机器猫
|类型:
|更新时间:2019-08-04 13:28
|本章字节:8415字
腊梅在书房里坐立难安,姑爷去了那么久还没有消息,恐怕要跟夫人起争执,她不过是个小小的陪嫁丫头,纪天翔真的会为她据理力争吗?她说要离开,他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他是否真有一些舍不得她?虽然小姐走时他曾说过舍不得她的话,但那戏谑玩笑的语气,让她不敢当真。她是不是可以偷偷地认为,她在他心里其实有那么一点点重要?
她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开了,纪天翔进来,她迎上去,渴切地看着他,却不敢开口问,她怕万一他说“腊梅,其实夫人的安排也是为你好”,她的心会碎。
“腊梅,”他上前拍着她的肩膀,她屏住气息,“你放心好了,有我在,没人能强迫你。”
“呵!”她松了口气,脚下不由得一软。
他急忙扶稳她,“怎么了?”
“没,没。”她摇着头微笑,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泪光,“只是太紧张了。”
“紧张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
她重重地点头道:“相信,奴婢相信姑爷。”她一点头,泪珠就滚出眼眶,她急忙偏过头,伸手去抹。
他的手比她更快,轻轻拭去她的泪痕,目光柔和地道:“傻丫头,哭什么?在娘那里受了委屈你不哭,还跟我死鸭子嘴硬,现在事情解决了,反倒发起水了。”
她高兴,可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只好一边流泪一边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姑爷就不要笑话奴婢了。”
“我就笑话你,伤心不哭高兴哭。”他嘴上不饶,手指却温柔,接过她的手绢细心地帮她把眼泪擦干。擦着擦着,动作慢了,手捧着她的脸,呆呆地出神。她的眼神尴尬而闪烁,却躲不开他炽热、迷惑的目光。
“腊梅?”他嗓音低沉。
“姑……姑爷。”她声音不稳,心脏狂跳。
他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揽住她的腰,目光不曾稍离她的脸,眼中的迷惑更深,甚至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见不得你流泪,每次你一哭,我就心慌,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这会儿我突然想,或许抱抱你你就不哭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脸上一阵灼热,连耳根都烧红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他手臂微微使力,将她拥在怀里,捧脸的手移到她脑后,让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温柔地抚着她的后颈,却说出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乖,不哭了,少爷疼你。”
腊梅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以为他在哄天祤吗?
他勾起她的下巴问:“你笑什么?”
她含泪笑着道:“您不让我哭,我就笑喽。”
“是不是这么灵验?早知这么有效,我早就抱你了。”
她轻轻地喟叹一声,重新靠回他的肩头,幽幽地道:“姑爷,能不能让奴婢多靠一会儿?”心早已脱轨,情却要受身份地位的重重束缚,她一直默默地爱,默默地付出,默默地守护,从来不敢奢求什么,就算做梦,都不曾梦到有一天他会把她拥在怀中。就让她多放纵一刻,多贪恋一刻吧,不管他的拥抱是情不自禁的迷惑还是真情流露的安慰,今生有过一次机会,她该满足了,该满足了。
“好啊,你要靠多久都没关系。”他揽住她的腰身和肩膀,脸颊贴着她的秀发,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他突然发觉,他有点儿舍不得放开。
清晨,春光灿烂,鸟鸣啾啾。
纪天翔张开眼,吸口气神个懒腰,心清大好地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一个声音接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话音落,腊梅推门进来,拿着水盆,笑着道:“姑爷,您醒了,窗外日头刚起,不算迟迟啊。”
他坐起身道:“所以该叫‘窗外日徐徐’才是。”
腊梅笑弯了眼,“日徐徐,您可不能徐徐,再不快点儿梳洗上朝就要迟了。”
“啊?”纪天翔跳下床,冲向水盆,慌忙道:“快快快快。”
迅速洗脸换衣,他端坐桌前,腊梅帮他梳头,动作利落地束冠盘发。纪天翔道:“还是你的手巧,玖哥给我梳头总是扯到头发,也没你流得这么整齐。”
她笑着道:“让玖哥听到,他又要大喊冤枉了。”
“冤枉什么?这小子恁地没有良心,自从纪总管派他到账房,近日越发少来了。”
“您也说总管派他去账房,自然是不得空啊。”她绕到前面帮他系好束发金冠的带子,道:“好了。”
“嗯。”他起身,收拾公文和表书。
腊梅递过一个白色锦袋,道:“用这个装吧,防水的布料缝的,免得又像上次一样淋湿了。”
他高兴地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装入公文拍拍,“大小正好,就是单调了点儿。”
“改日得空我帮您绣上个图案。”
“好啊,绣只鹰吧,取个‘翔’字。”
“嗯。”腊梅点头,送他出门。
早朝即散,内务总管跟上来拱手道:“丞相大人,恭喜恭喜,二公子的婚事什么时候操办?老夫一定叫内人前去帮忙。”
纪丞相还礼道:“承蒙费心,祤儿跟别的孩子不同,所以老夫和内人想将他的婚事低调处理,齐大人的心意老夫心领了。”
纪天翔听得满头雾水,待齐大人走开,他愣愣地问:“爹,天祤何时要成亲了?许的是谁家的姑娘?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是你娘入宫来请皇后娘娘下的懿旨,封了腊梅为郡主,赐婚给祤儿。就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才瞒着你。”
“什么?”纪天翔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懿旨可曾派下去了?”
“散朝时分已经派下去了。”
纪天翔一跺脚,拔腿便往外急奔。
纪丞相眉心纠结,“这丫头对他真这么重要?”
午时已过,腊梅吃过午饭正要回“云翔居”,就听招弟一路大呼小则地奔过来,拉着她道:“腊梅,快快,宫里下旨,你赶快到大堂去接旨。”
“接旨?”腊梅满头雾水,接旨自然有老爷夫人带着亲近家人,要她这种卑微的丫头去做什么?
“啊呀,你发什么呆啊,快点儿跟我走。”招弟不由分说,拉着她跑向大堂。
纪夫人正在堂中陪着一位公公喝茶,见招弟拉着腊梅过来,急忙起身陪着笑道:“公公,腊梅来了,烦您久等。”
公公起身清清喉咙,尖声道:“腊梅听旨。”
纪夫人左手拉住腊梅右手拉住纪天祤一起跪下。
“皇后娘娘有旨,册封腊梅为‘升阳郡主’,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宫娥十名,赐婚右丞相府二公子纪天祤,择吉日完婚。钦此!”
腊梅猛然抬起头,呆着木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听到了什么?赐婚纪天祤,择吉日完婚?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封她为郡主,叫她嫁给二少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公公不耐地看了她一眼,道:“升阳郡主,还不领旨谢恩?”
她呆呆地转过头来,看向纪夫人,颤抖地道:“夫人,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我有没有听错?”
纪夫人不耐地道:“没有听错,天翔说给祤儿做妾委屈了你,所以我请旨封你一个名号,这下你满意了吧?还不领旨谢恩,满屋子的人都陪你跪着呢。”
她喃喃地道:“姑爷……怕委屈了我?这是……他的主意?”
“你管谁的主意?皇后娘娘亲自下旨给你名号,还让你风风光光嫁入我们纪家做正室,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快快领旨谢恩吧。祤儿,娘给你讨了腊梅姐姐做媳妇,你高不高兴?”
“高兴高兴,”纪天祤拍手欢呼,“哦,姐姐做媳妇,姐姐做媳妇。”
腊梅看着纪天祤坐在地上拍手踢腿的模样,眼前一片亮白,好半晌止住眩晕,抚着额头,颤抖地道:“夫人,奴婢不愿下嫁二少爷。”
纪夫人怒道:“你说什么?”
她闭了闭眼,一字一句沉着声道:“腊梅不愿下嫁二少爷。”
宣旨的公公一惊,厉声道:“升阳郡主,你敢抗旨不尊?”
腊梅弯腰伏地,“烦请公公转告娘娘,奴婢命薄担不起荣华富贵,只想在府中做一个小小的丫头,请娘娘收回成命。”
“大胆!懿旨既出,岂有收回的道理?你可知道,抗旨是要杀头的!”
她浑身猛地一震,额头依然抵着地面,清晰地道:“倘若无路可走。奴婢宁愿一死。”
纪夫人气得身子直晃,颤抖着指着她骂道:“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
公公连忙道:“夫人莫急,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有宁死也不要荣华富贵的奴才,你说,你还想要些什么,娘娘看在纪二公子的面子上,定会赏你。”
“奴婢什么也不要,若是纪府容不下我一个小小的丫头,奴婢请求要回自由身。”
“什么?”公公也怒了,将懿旨往她头顶上一递,厉声道,“接旨还是一死,你自己选。”
身后的招弟和纪总管都抽了一口凉气,纪天祤尤自乐着,突然发觉堂内静的死寂,心中有些怕,怯怯地爬过来拉腊梅的衣袖,叫道:“姐姐,姐姐起来,姐姐陪我玩,祤儿要去玩,不要在这里。”
纪夫人拉着纪天祤的胳膊哄道:“祤儿乖,姐姐当了你媳妇再陪你玩,你先跟招弟下去。”
“不要!”他甩开纪夫人的手,见腊梅不应他,“哇”地一声便哭开了,摇着她喊道:“姐姐陪我玩,姐姐陪我玩。”
腊梅缓缓地抬起头,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凄然地一笑,好轻好轻地道:“二少爷乖,姐姐不能陪你玩了,以后你跟招弟姐姐玩,好不好?”
纪天祤似乎被她哀婉的神情吓到了,愣愣地问:“为什么?姐姐为什么不陪我玩了?”
“因为,”她笑了笑,“因为姐姐要去一个好远的地方,在那里,姐姐能随自己的心意,能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
“祤儿不懂。”
她理了理他的头发,“不懂才好,不懂,就没那么多烦恼,没那么多无奈,没那么多不甘不愿。二少爷,我最羡慕你,天底下只有你最快乐。”她第三次笑,目光缥缈地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心中默念:姑爷,腊梅等不到跟你说一声珍重了。
她推开纪天祤,起身整整衣冠,对着公公惊愕的视线,瞄了眼懿旨,一字一句道:“腊梅选择一死。”说罢,朝堂中漆得朱红油亮的梁柱直直地冲了过去……
“腊梅——”门外一声惊呼,一条月白色的人影箭一般地冲入大堂,但还是晚了一步。
“砰”的一声巨响,众人感觉整个屋子都跟着震动了,朱红的梁柱上绽开一片殷红的血迹,腊梅软软的身躯贴着梁柱倒下,额头在梁柱上划下一道蜿蜒的血痕,血滴遍布四周,鲜红刺目,像腊月盛开的梅花。
纪天翔颤抖着接住她的身子,徒劳的用手去按在她血流如注的额头上,瞪大眼睛喃喃地唤:“腊梅,腊梅,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困难地张开眼,血迹沾湿了她的睫毛,染红了她的唇角,她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脸,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红。她的手苍白粗糙,摸索了几次才抓住他的衣襟,虚弱地道:“姑爷……腊梅……今后……不能再……服侍……你了。
“不,不。”他拼命地摇头,嘶声狂吼,“找大夫,你们听到没有,快找大夫——”
堂内吓傻了的一群人这才连滚带爬地起来,纪总管惊慌地奔出去叫人找大夫,招弟扶着摇摇欲坠的纪夫人,纪天祤看着腊梅满身的血迹,傻傻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小声吐出一个字:“血!”然后眼一闭,“咕咚”一声倒下,惊得夫人下人忙成一团。
纪天翔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腊梅额上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血,仓惶地摇着她,声音嘶哑焦灼:“腊梅,你撑住,我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会救你。”
她用力吸气,弯起唇角给了他一个好苦好美的笑容,手指颤抖费力地向上触到他的脸,沾到一滴水迹,喃喃地道:“姑爷……你……哭了?”
“腊梅,腊梅……”他猛地搂紧她,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哽咽着道:“你不要死,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
她贴着他的耳朵,灰白的唇轻轻地颤动,“结发……为知己……生死……两不疑……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卷帘……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保康健……莫忘……珍重意……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触在他颊上的手指带着泪滴,软软地垂落。
“腊梅——”他一声长吼,赤红的双眼呆呆地盯着她,好久好久,像突然惊醒过来一般,按住她头顶百汇穴输入一股真气,撕了衣襟缠住她额头上的伤口,起身将她负在背上,出门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爹娘说:人穷是命,受苦是命,当下人是命,贱也是命。
方管家说:陪嫁丫头是件物什,早晚是姑爷的填房。
小姐说:我跟腊梅情同姐妹,我希望她的将来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他说:腊梅啊,其实女子太聪明了反而不好,什么都看得透。会活得很累。
他说:你呀你,一张巧嘴,一双利眼,一颗玲珑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儿身,一条贫苦命,否则必当是人中龙凤。
他说:我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履行,哪天你要回云儿身边,或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一定放你。
他说:乖,不哭了,少爷疼你。
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不想死,不想走,不想离开他,她本以为这辈子能够陪在他身边,做个默默无闻的丫头就心满意足了,可惜命不由她。她累了,太累了,看得太苦,活得太苦,爱得也太苦。他能护她一次两次,可否能护她一辈子?下一次又是怎生的磨难?下一次他还能来得及救她吗?早晚有一次,他会来不及,也许有一天,他不愿再为她费心费力。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至少,她看到了他的泪;至少,她可以躺在他怀中安然地离去。可为何魂魄还在依依不舍,还在犹豫徘徊?为了他一句“你不要死,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而难舍难了!
室内光线昏暗,静谧悠然,炉上药壶徐徐冒着热气,弥漫了满室的药香,远处钟声重重,声声敲在人心上,叫人飞了心恍了神。腊梅费力地睁开眼皮,漆黑的视野里渐渐有了影像,头顶上是简陋的薄纱蚊帐,透过蚊帐就是高悬得仿佛触不到边的屋梁,梁上雕刻着精细的各式各样的云朵。她怔忡地想:这是哪里?刚一思考,就觉得头有如千斤重。太阳穴隐隐抽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声。
药炉边的人影震了一下,迅速扑过来,急切地唤道:“腊梅?”
她挣扎着偏过头来,昏暗的视线对上一张狼狈而憔悴的脸,只见眼眶深陷,胡渣满面,唇苍白而干涩得起了皮。他的手伸向她的脸,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轻轻地抖,不停地抖……
“姑——爷。”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嗓子干涩生疼,但总算完整地说出两个字。
他仰天闭了闭眼,喟叹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的手颤抖地落在她绷带重重缠绕的额上,好轻好轻地问:“还疼吗?”
她的泪一下涌出眼眶,如此深切的焦虑,热切的疼惜,渴切的温柔,她怕自己承受不起,太奢侈太奢侈了。
“怎么了?”他的手滑下额头承接住止不住的眼泪,“还疼是不是?师父说你撞得太重,就算外伤好了,以后也会时常头痛。”他的声音噎了一下,“你怎能狠得下心?那一撞足可以要命,若不是我及时想到师父,你现在恐怕已经……不,”他恍然摇头,“我不够及时,倘若我早回来一刻,你就不用受这些苦。是我照顾你不周,让你受委屈了。腊梅,你不是说相信我吗?可这次,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不等我回来?”
她缓缓扯动唇角,一抹苦笑却没有成型,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姑爷,您放我走吧,您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救我。”她信他,不信的是命。她是一个卑微的奴婢,一棵无根的浮萍,就算他护她救她又岂能每时每刻在她身边守着?夫人明知他维护她,可还不是阴奉阳违,在背后动手脚?这一次是懿旨,下一次呢?圣旨?违背懿旨已是大不敬,就算皇后疼他也难免不悦,倘若换了圣旨,到时恐怕他也保不了她。离开,是惟一能自保的路,而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呆住,久久不能动弹。她说叫他放她走?她说他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心就抽痛得要发作一般。当她倒在他怀中,浑身浴血之时;她的心甚至感觉不到痛,就是空,仿佛被人用刀子生生地剜掉一块;空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却忘了什么是疼。这会儿,她居然说让他放她走。
“不!”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不能放你一个人流浪街头。你放心,你好了以后,我去跟娘说,收你入房,今后让他们别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复,太阳穴两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脑中轰然如炸裂般痛起来。她揪紧眉心,双手无力地抱住头,一低低地呻吟。
“腊梅,腊梅,你怎么了?”他急得将她的头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摩挲,“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很疼吗?很疼吗?”
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别的,已经满面泪痕,“姑爷忘了?您答应过小姐,不纳妾不收房,也答应过小姐,我的将来由我自己决定。”
“是,我答应过,可是……”
她急切地盯着他问:“难道——您要违背诺言?”
被她虚弱且坚定的目光盯着,他嘴边的话咽回喉咙。是,他想违背诺言,因为——他舍不得她。方含云走时他心痛神伤,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放了手,因为他不想违背诺言,但对她,竟让他有了自毁诺言的念头。这些年来,默默无语照顾周全的是她,出谋划策暗中帮忙的是她,心痛发病守在床头的是她,夜半凄凉陪他说话的是她,前方杀敌以家书安慰的是她,一语惊人点醒痴迷的是她,关切他照顾他陪伴他疼惜他宽慰他理解他尊重他感激他的一直都是她。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点点滴滴地走进他心里,待他发觉,一颗心已经被她填得满满的,满到无法割舍无法剥离。这时,她却说要走,跟那令他伤痕累累的云儿一样要离开。原来,真正的心伤情恸不是成人之美,是在想要占有之前就发觉自己是多么自私。
他把她的头轻轻地放回枕上,仔细地拭干她的泪,哑声道:“如果你觉得离开对你最好,那么——我、放、你。”
他转过头,怕她发觉他眼中的湿意,匆忙起身道:“药熬好了,我去倒来。”
她看着他颤抖的背,无力地闭上双眼。他说出了收她入房,这本是一个奴婢最高的荣耀,但对她却是最深的悲哀,为着一颗深陷的心,为着一份沉重的情,为着“人穷命贱,红颜薄命”的不甘,她宁愿离开。与其情薄意淡红颜老,不如终其一生长相思。
“阿弥托佛,”扫院子的小沙弥看到腊梅,福身道,“女施主,你的伤才刚刚好,师父说要多休息。”
腊梅浅浅地笑道:“没关系,我感觉好多了,躺在那里全身骨头疼。”
“纪师兄跟师父一起在佛堂做早课,施主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谢谢小师父。”腊梅歇了一会儿,顺着青砖板路走向佛堂,远远地听到颂经之声,悠长连绵,听来令人心静神明,难怪人们都到佛家寻净土,求避世。
她站在门口,看到纪天翔跪在一个老僧身边,身后跟着几个中年僧人,正潜心颂经,她默默地看着他沉静俊朗的容颜,不由得一阵恍惚,她走后,此生怕再难有相见之期了。
早课结束了,纪天翔起身,看到腊梅,几个健步过来扶住她道:“你怎么出来了?站了多久?”
“没多久,我不累。”她朝十方大师深深一揖道:“小女子腊梅谢过十方大师救命之恩。”
十方大师还了一礼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出家人的本分,女施主不必客气。”
“大师,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佛门清静地,留女子长住总是不太方便,腊梅想就此告辞了。”
纪天翔扶着她的手收紧,“你这就要走?”
“我感觉好多了,姑爷离家也有月余,该回去了吧,老爷夫人一定急得不得了。”
十方大师道:“女施主要走,老衲也不便强留,一会儿我带天翔上山采些草药给施主带着,你只要按时服用,避免劳累,头痛之症自然无大碍。”
“谢谢大师,那腊梅先回客房休息了。”
纪天翔道:“我扶你回去。”
她摇摇头,抽出手臂,“天已经不早了,大师不是要带您上山采哪?我很好,这会儿头不晕脚也不软,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他看着她缓缓而行的背影,垂下头深深地叹着气。
“阿弥陀佛,”十方大师长长地颂了声佛号,“一切业障皆有因果。”
“一切业障皆有因果。师父,我突然觉得,我迷失了方向,寻不到因也看不到果,就是因为执着于前缘,才令我错失了今生。倘若前一世的业障要今生来还,那今生的业障要拿什么来还?下一世?下下一世?佛家讲怨怨相报何时了,可这世世偿情又何时了?”
“阿弥陀佛,前世今生,姻缘纠葛,劳心伤神,又有何意?”
他苦笑着道:“师父,您是出家人,身在红尘外,自然不了解世俗情缘,枉费您老人家二十几年的努力,终没能让弟子看破一个‘情’字。”
十方大师连连摇头。
“这些草药还没来得及晒干,你熬的时候少放一些水,多加一些火候。”
“奴婢明白。”
“你回乡的路途不算远,路上你走慢些,宁可多走一天,千万不要劳累。”
“奴婢知道。”
“我给你的银子你又不拿,倘若家里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我。”
“奴婢晓得。”
纪天翔停止唠叨,猛地站直身子,直直地盯着她道:“奴婢明白,奴婢知道,奴婢晓得,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好说了吗?”
腊梅低垂着头,盯着他的鞋尖,“奴婢——谢谢姑爷的关心。”
脚步移动,他的鞋尖抵住她的鞋尖,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却没有抬起,近乎叹息的语调响在她的头顶:“腊梅,倘若,倘若我现在说,说让你留在我身边,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的头保持低垂的角度,轻轻摇了摇。他放开手,看到手背上两滴儒湿的泪痕,他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张开双臂,将她柔柔地揽入怀中。他知道,若是他强行命令,或是用一点小小的计谋,她会留下,但在她面前。她却不忍强迫,不愿卑鄙。是她将他看得太透,还是他对她有着太多得深到自己也看不清的情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拿她怎样,不舍得放手,却又不知道留下她能如何。做奴婢?两人早已超越了主仆的情义;做知己?她在纪府将会处于怎样的尴尬境地;做安室?他知她心中不愿,她醒来那日冲口而出之后,他也觉得辱没了她;做妻子?他没有积累足够的勇气,三年情伤,他的心累了,胆怯了,再没了当初娶方含云时义无反顾的勇气。放了吧,放了吧,也许放了她,对她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轻轻地抚着她披散的发,叹道:“我记得,我们还有一盘未完的棋局,今夜,你就陪我下完它吧。”
她哽咽着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