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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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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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8-09-20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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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791字

追思


老王前去参加一个好同事好朋友魏老太太的会。看到会场墙上的众多魏老的照片中,挂着一张年轻美女的照片,鼻梁高耸,两眼如水,微笑如花,超过了当前许多歌星、影星、时装模特儿。这样严肃沉痛的追思会挂这样一张美人照干什么?老王觉得不快:这也是风气问题呀!


旁人告诉他:这就是当年的魏老,这就是妙龄的魏老,你老王还自以为是魏老的好友呢,你连魏老当年的风采都不知道?


老王纳闷,震惊。他与魏老共事的时候她已经发胖,一脸的肉是横着长的,但是态度和善,心直口快,热情真诚。她每天忙忙碌碌,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跑起路来像鸭子,说起话来像机关枪。后来她又得了面部神经痉挛的毛病,嘴也歪了,脸也斜了,但仍然热心公益,嫉恶如仇,主持正义,像一团火似的。他看到了她的一切优点,深感佩服,引为同道,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她当年是那样一个美人。


这仅仅是时间的恶作剧吗?


阵雨


天气预报次日有。


可老王第二天想逛公园。他生性极尊重天气预报,便从头天早晨到次日中午一次次问天气预报,不论是121,96221,还是新浪网或搜狐网,都严正说明,这天的天气的特点是阵雨。


或曰:再等一天不结啦,次日的次日再去不就得了吗?又不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老王一生在与领导、与社会、与同人的关系上性如面团,无可无不可,但在只与自身有关的事情上刚愎自用,孤家寡人,他的逻辑是:我一辈子没有自行决定过事情,难道何时逛公园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不成?


屡问屡说有阵雨,老伴劝完了孩子劝,老王突然发了火,悲壮地、决绝地一个人不拿雨具,毅然向公园走去,他的心情有一种英勇就义的劲儿。


晴空万里,公园里人多如蚁如潮。老王疑惑了,也许今天没有阵雨?


就在这时,飘来几片巴掌大的乌云,下了不多不少几十滴雨,其中,有三滴滴到了老王头上。


什么?阵雨来了?要不要赶快回家?要不要找一个地方避雨?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天气放晴,阳光普照,万木葱茏,一派初夏风光。老王才明白过来,阵雨已过,天气预报已经应验。他哈哈大笑。


鸣钟


老王家里有两座仿老式的挂钟,朋友送的,虽是电子石英驱动,外表却与拉锤摆的钟无异。到了整点,挂钟发出打钟的金属声音与弹簧松紧的噪音,几可乱真。


挂钟来到王家没有几天,就被孩子关闭了打点功能,孩子说打钟的声音吵人,影响睡眠,而且,孩子说:“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谁家还用打点的钟呢?”


如此这般,老王想,倒也是,谁家的钟还打点呢?新时代的钟表,都是沉默如金嘛。


如此这般,这两只钟偃旗息鼓,一沉默就是十几年。


这天,老王太太突然灵机一动,说是为什么不打开钟鸣的功能呢?


当然了,能打点就打点吧,不能打点就永远沉默吧。


从此两钟恢复了打点,你打完我打,挺好听。家里多了响动,多了活气,多了音乐,多了时间流动的征候。


他们又能够发声能够歌唱了,他们憋了那么多年……老王想着想着不由得泪流满面。


鸣钟(续篇)


鸣钟每个整点打点,渐渐使老王习以为常了。


习以为常了,也就有点烦了。


特别是在睡眠不甚好的时候,听到当当的钟声,似乎增添了烦躁。


要不,我们再关闭这项功能?


当你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关闭一项重要的功能的时候,你能经得住去动这一下手指的诱惑吗?当你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恢复一项重要的声响的时候,你能控制自己的解除某种东西、恢复某种东西的正义的冲动吗?


于是他和太太讨论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类的问题:是因为睡不好才听到了挂钟的鸣声,抑或是听到了挂钟的鸣声才睡不好的呢?


塌实


老王与太太共同去购物中心百货商场,打算各购买一双好一点的皮鞋,他们的鞋子不够时尚,因此受到了儿女的严厉批评与督促。


就在快要到达购物中心的一刹那,两个戴着头盔的骑摩托车的人抢走了王太太手里的钱包。


王太太吓了一跳,接着是佩服抢劫者的动作的利索,接着是庆幸自己的人身安全没有受到任何损失,破财免灾,破财免灾呀!他们互相慰勉,似乎发生的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他们俩都感到了一种轻松和塌实,他们不必再去逛商场,不必去比较皮鞋的式样、成色和价钱,不必担心买了上当的货品并且证明了自己的老土,不必怀疑自己已经丧失了分辨真货与假货、真商标与假商标、好货与赖货的能力,不必再与售货员小心翼翼地讨论货品的性能与价格,尤其是不必试探砍价的可能性与正当性,不必再向亲友解释为什么自己买了这种商品而不是那种商品,不必交钱被怀疑是假钞而拿到验钞机灯下检验、找零而自己完全没有可能检验对方找过来的钱的真伪,不必老大年纪了还要穿新鞋走老路,不必忍受赶时髦而又没有赶对的讥讽,最主要的是不必穿一双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的价格昂贵的鞋子了。


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塌实。


明月


老王在这个月的阴历十五到山中游玩,他期待着自山头升起的情景,感到了一种庄严,一种清新,一种超拔。


他坐在山村的空场上,看到了山头的天空渐渐明亮,亮得周边看不到任何一颗星。他预测,满月将从那里升起,他想起了许多次在海上,在平原,在高楼上坐待明月升起时的美好体验。


更亮了,更亮了,明月仍然没有出现。


看来,明月还是很有耐性的嘛。老王评论月亮,觉得比评论政治、评论艺术、评论商品、评论他人更高雅,更脱俗。


他相信,再有最多三分钟明月就要升起了,他激动起来,他准备好了赞美大自然的心情与语言。他想说:“啊,我的月亮!”就像帕瓦罗蒂歌唱“噢索罗蜜哟——啊,我的太阳”一样。


而这个时候老伴告诉他,其实月亮早就出来了,你只要离山头远走几步,就能够看到完整巨大的明亮的月轮了。


他跟着老伴面对着山头退了几步,果然,看到了月亮。再退几步,月亮已经升起老高了。


老王沮丧得几乎瘫在地上。


明月(续篇)


不能欣赏月出了,便欣赏月亮本身。月亮毕竟值得欣赏,而且,不会照得你像烤一样的难受。


但是他还是渐渐感到了悲哀。月亮太孤单,没有一枚星星可以与她对话,没有一颗星星可以与她相伴。甚至也没有哪一位星星能够与她作对,例如,把她的光芒压下去。


月亮太清凉,也许一开始你还没有觉得凉,但是只要在月光下坐久了,一阵阵寒意便自然袭来。


月亮太遥远,月亮太清高,月亮太沉静,她不像风雨,更不像雷电,她太无声无息。


月亮被讽刺为缺乏自己的光辉。月亮被征服,被登临,被带回照片和物质的样品,被考察,被分析,被定量与定性,被确认为一个死了的卫星,当然落后于恒星与行星,在宇宙中根本没有她的位置。


然而月亮在另一个更没有位置的个体生命——老王心中,无比重要,月亮使老王流泪不止。


砍价


老王与一位老友一起到某地旅游。一天,走到中途,汽车停下来让乘客解手方便,恰好看到一处卖石头的,种种奇石琳琅满目,煞是好看。


老王看中了一块状如影壁的大青石,上有自然花纹,如梅花然。标价是二千八百元。老王咋舌。


老王老友见老王对此石感兴趣,便找店家询问,并还价道:“二十五元。”


老王吓得几乎闭过气去,二千八百元的东西还价二十五元,不足标价的百分之一,这不是无知捣乱,就只能是对发展市场经济不满,故意破坏市场秩序与人们的正常脑筋运作了。


……如此这般,老王的朋友以六十元的价格买下了大青石送给了老王,并埋怨老王说:如果不是他太过没底气,不敢砍价,又急于成交,本来最多五十元就可以买下来的。


而老王反而嘀咕起来,怎么可能这样便宜?一定有假,有局,有不可告人的黑幕:石头是假的?花纹是后涂上去的?司机为什么偏偏在这里停车,人们为什么偏偏在这里尿尿?甚至于为什么朋友一定要买下来送他?还有,这么大一块石头,即使带回家去,又摆到什么地方去呢?


砍价(续一)


老王吸取了这次砍价经验,出门在外,买什么都要砍砍价钱了。


这次在摊位上看到的是一对花瓶,要价二百八十元,老王还价八十元(他远远不像朋友那样心黑口辣)。售货者嗤之以鼻,转过脸去根本不睬老王了。


老王告诫自己,要耐心,要诚恳,要你急我不急,要作意志与风度的较量。乃渐渐升价,一百乎?一百一十乎?一百二十乎?一百四十乎?一百八十乎?你你你……二百一十乎?


说到二百一十元了,售货的小姑娘才转过脸来:“一句话,二百五十元,你要买就拿走!”


又几经周折,老王还价还到了二百四十元了,他想,既然你肯卖二百五十元,这说明你刚才要的价就有谎,断没有你们说什么就是金口玉言,而我说什么就是放屁的道理。即使从算术上考虑,二百八十已经降到了二百五十,就是说降了三十元了,为何不可再降十元呢?


小姑娘硬是不接受,小姑娘硬是回转过了脸去。


现在的青年人是多么没有礼貌呀,现在的青年人是多么不懂“五讲四美”呀,现在的人际关系是多么冷酷无情呀!


老王一跺脚,走了。


砍价(续二)


老王悻悻地离开了卖花瓶的摊贩,半小时后,他又讪讪地回来了。


“好吧,二百五十元就二百五十元吧,钱,给你。”老王撑着面子,居高临下,大模大样地说。潜台词里暗含着“君子岂与小人论理?老夫岂与女娃斗气?高级职称怎能与半文盲一般见识?且将就你一次,也算是老夫开恩一次吧”。


“不卖了,不卖了……给多少钱也不卖了。”小姑娘把头一转,拒绝与老王这等顾客搭话。


听了这话,老王直如五雷轰顶一般。世上竟有这等事?我老王古稀之年竟栽到一位卖花瓶的小姑娘手下?太离奇了。她就不知道顾客等于上帝?她就不知道褒贬是买主儿?她就不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就不知道和气生财,生意全凭笑口常开?意气用事难道能适用于市场经济?


这次砍价的故事令老王难忘,他似乎从中体味到了许多东西。到底他得到了什么收获呢,他自己永远闹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