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8-09-20 22:51
|本章字节:18092字
一圈
老王的孙子参加小学生运动会的五百米赛跑,得了第四名,拿着奖状回了家。
老王从不知道孙子善跑,大喜,说是当天晚上请孙子去吃“必胜客”。
孙子面有愠色,把奖状一扔,不说话。
最后孙子说:“我跑得不好,比其他选手慢了一圈,在少跑了一圈的情况下我是第四个冲线的,说我是第四名,多丢人呀!”
老王说:“你跟老师讲一讲嘛。”
孙子说:“我讲了,他们不听,裁判和巡边员都说没有少跑,他们还批评我不维护本校的荣誉,我怎么办呢?”
老王觉得离奇,他给学校和教育局的人打电话说及此事,大家都劝他不必多事,人们说:“肯定是孙子错了,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丢车
老王的儿子自己买了一辆汽车,他开着车带着自己的妻儿来看望老王。老王夫人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
正吃得高兴,忽听门外有人叫,说是有人偷汽车。老王儿子脸色剧变,扔下筷子就往外跑,由于他们住的是一楼,他很快就出了门,果然他看到了一辆绿色捷达正在向街口开去,他大怒,奋不顾身地向前追——虽然他上中学时跑过四百米亚军,毕竟不敌中德合资的汽车,他口吐白沫,累倒在大路上。
他总算是被抬回来了,半昏迷中仍然念叨着:“报警,报警!”
老王问:“你的车原来放在什么地方?”
儿子说了地点,由于家这边停车不方便,他是把车停在离家三百多米的一个地方。
老王去到那里,发现他的车仍在原处,没有丢,他儿子追的原来是旁人的车。
爱好
老王吃炸酱面的时候说自己最爱吃炸酱面;吃韭菜饺子的时候说自己最爱吃韭菜饺子;吃羊肉的时候说自己最爱吃羊肉;吃蹄髈的时候说自己最爱吃蹄髈。
乃问:“老王兄,你到底最爱吃什么?”
老王答:“爱什么吃什么;吃什么爱什么。什么都吃,什么都爱;什么都爱,什么都吃。”
赞曰:“敢情!”
合作
老王的妻子很注意保持好心情,遇有亲友来访,她热情地出去欢迎,但当亲友离去时,她根本不相送,以免送行时自己伤感。这样老王便专门送客,有时送到机场,有时送到火车站,有时送到公共汽车站,至少也送到门口。
慢慢养成习惯,客人一到他就计划着怎样送走。他发现,送行也是很愉快的。许多亲友很有节制,告辞得很及时,令他依依不舍,深感人际关系美好,人不可以离群索居。有的客人特别是已退休者比较黏糊,嘴里说着告辞一坐又是一个小时;最后由他送行,人有一种解脱感、轻松感。还有外地生活的老友,好不容易来一趟,却受时间限制,不能畅谈尽兴,送别时他心情正在浓酽处。
所有去他们家做过客的人都觉得他俩合作得很好。
模仿
老王唱歌唱得不错,他特别喜欢新疆一个叫做艾哈迈德的民歌手的演唱。他用尽了办法想艾哈迈德的唱法,他练了一年,听来听去总是没有艾哈迈德响亮,没有艾哈迈德共鸣丰富,没有艾哈迈德有一股子野气,硬气。反正愈学愈不像艾哈迈德,他很失望,觉得沮丧。
有一次在一个场合大家要求老王给朋友们唱一首歌,老王便唱起了一个因艾哈迈德唱过而在群众中流行起来的民歌。他无望了,便不去模仿艾哈迈德,甚至也不去模仿少数民族的发声,而是信口一唱。
他的歌唱得很成功,而且大家说听起来有点艾哈迈德的味道。
正确
老王的好友老李得了一种病,他想来想去就是觉得自己。他见了人就说起二十年前他召开的一次会议,对这次会议后来有不同的看法。他见人就说:“那一年,在什么什么地方,那个会的方向是正确的嘛。”
听的人唯唯,因为听者根本就不知道那次会议,也对那次会议毫无兴趣。
老李的朋友老赵得肝病死了,老李也愤愤不平,他见了人就说:“从开头我就劝老赵不要动手术,要练气功,他就是不听,如果他听了我的正确的意见,他哪儿至于死呀!”
听的人唯唯,他们大多不认识老赵,不了解老赵的病情,也不明白老李何必对医学问题这样坚持己见。
每次吃饭他也表白自己的正确:“我本来主张在家里吃的……”他说,当他邀请旁人在馆子里吃饭的时候。“我本来主张出去吃的……”他说,当他的朋友在他家里用饭的时候。他的朋友很尴尬,因为一边吃请一边设想本来依老李的正确意见会吃成另外的样子,使他们觉得有点费解。
每次看报,看到一篇刊出地位显赫的文章,他读完就会生气:“这个观点我早就讲过了嘛,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嘛。现在他们才认识到!”
甚至每次上完厕所他也痛心不止,他说:“怎么除了我别人硬是尿得不是地方,拉的屎橛子也忽粗忽细,老是拉不正确!”
老李得了重病,忧心忡忡,几至于不治。老王去看他,给他送了一个匾:“你永远正确”。
老李看了匾,热泪盈眶,含笑而去。
约会
老王与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约好15日到郊外一家公园会面,老王十分激动。结果他错记成14日,提前一天就到达了那座公园等了一个小时。等了半天,老友没来,老王悻悻地回了家。
回家翻了翻日记本,明白是自己记错了时间,不免叹息自己糊涂。
接着他犹豫起来了,第二天还去不去呢?再跑一趟,花上几个小时,太过分了,见老朋友固然重要,跑两次郊区却没有必要。故人相会,无非是那一点心意,那点心意头一天已经表达出来了,再跑郊区反而有点多余。如果不去呢,也显得荒谬,在错误的时间去了,并以此为理由拒绝在正确的时间去赴约,又不符合逻辑。
那么,他去不去呢?
约会(续篇)
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当年她与老王之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呢)与老王约好了在繁华街市的某个什么星巴克咖啡馆见面。临到约会前一个小时,突然天降暴雨。这个城市已经十几年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雨了,市民早已经忘记老天会在这里降下这样的大暴雨了。然而,恰恰在老王与当年老友约会的那个时间段,暴雨如倾缸,如瓢泼,如天河下泻。
于是交通堵塞,电闪雷鸣,蚁民四窜,店铺进水,百业停顿……不用说,老王没有见到与自己约会的老友,而且他濯雨成病,高烧三十九摄氏度。
此后老友杳无音信。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真有什么天意吗?你要的是温习脉脉旧情,你得到的是愤怒疯狂的大雨。
拜拜啦您哪。
猜测
每次在电视里看体育比赛的实况转播,老王就和家人讨论谁会取胜,他往往猜错,引起家人的嘲笑。老王汲取教训,改成心里想什么嘴里偏反着说:心想着刘国梁胜,偏说瓦尔德海姆胜;心想着吉林敖东胜,偏说是山东海牛胜等。结果反着说了,正着胜了,别人愈嘲笑他,他愈是得意。
猜测(续一)
后来,他发现反着说正着说他都有说得准的时候,也都有说不准的时候。而家人,在他说得准的时候就惊奇一番,说他有特异功能什么的;猜不准的时候就嘲笑一番,说他是“胡蒙”什么的。
他终于意识到,他的猜测是没有把握的,碰运气当然是没有准的啦,于是他闭上嘴,老老实实地看比赛。家人发现了,他看比赛而不猜测,这样一来,这个家庭变得怎样的寂寞了啊。
猜测(续二)
老王不猜了,家人怎么说怎么请他也猜不上劲来了。好在还有儿子,儿子一看冷场,便冲了上来,由他来扮演老爹瞎猜的角色。他是一通胡猜,从一开始猜大家就嘲笑,即使猜对了也没人说他的好。全家人说:“还是老王当年猜得好,瞧人家,人家是分析着猜,人家是有根有据地猜。唉!”
猜测(续三)
老王看电视剧,常常边看边猜下一集的情节该怎么样发展,猜对的时候少,猜错的时候多。猜错了,他对这个电视剧印象就还凑合。猜对了他立时觉得味同嚼蜡,他痛恨那位电视剧作者的智商怎么堕落到他自己这般地步,但同时又有几分得意洋洋。他和家人谈自己的猜测,孩子与老伴都笑他简直是穷极无聊,他就坚持说自己大部分都猜对了,就是说他料事如神,最后他说:“电视剧剧本是人家写的,情节是人家定的,戏是人家导人家演人家拍摄的,电视节目是人家编排的,我们除了傻看傻笑傻感动傻抹眼泪儿以外,再不猜一猜,不是更穷极无聊了吗?”
众人哑然。
美丽
老王到过边疆的一条河边,河流狂暴,河岸陡峭,河水混浊,他觉得这条河很美。
老王到过一个树林,林木葱葱,树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他觉得这个树林很美丽。
老王到过海滨,他看着潮水滚滚,白浪滔天,日出其中,月出其里,他觉得这大海很美。
老王到过欧洲的城市,他看到雕像喷泉,石堡宫殿,他觉得这城市很美丽。
老王愈来愈老了,哪里也不去了,他看着旧时的照片,想着逝去的光阴,觉得这一切很美丽。
美丽(续篇)
老王发现,有些他年轻时喜爱去的地方没有留过影。比如他喜欢去的一个面馆,面馆的幌子、门面,都是无与伦比的,现在,这个面馆已经没有了,在原来的地方现在矗立着的是一个五星级旅馆。还比如,往日的庙会、旧时的婚礼、荷花金鱼缸、夏日的萤火虫、老的铁轨电车等等,他想,没有照片为证,它们也是一样的美丽。
再回头看看高楼大厦、霓虹灯、新建筑,他觉得也挺好。
月亮
老王有时候不太愉快,便看。有时候太疲劳,便看月亮。有时候忽然若有所失,便看月亮。有时候不小心打碎了珍贵的瓷器,便看月亮。
他发现,月亮时时不同,有时候出得早,有时候出得晚,有时候圆,有时候弯,有时候穿云破雾,有时候青光万里,有时候使人悲伤,有时候使人甜蜜。有时候明亮的月光使他难于入睡,有时候月光的照拂使他睡得分外塌实。然而,那本是始终如一的同一个月亮。
而且,他相信,不管他看不看月亮,他的处境怎么样,他怎样去感受月亮,乃至这世上有没有他,仍然是同一个月亮。古城
老王和一批教授专家去参观新近被列为联合国重点文物的一个宋代原貌小城。人们大为惊叹:“太漂亮了,太迷人了,太具有民族特点了,太有历史感了,太有文化了。”
然后他们抨击,新盖的楼房算什么呀?古国原貌全破坏了,民族特点全消失了,这样下去,中国就是世界上最没有文化的地方了。
夸奖完了弹丸小镇,吃了一顿当地官员的宴请,留下了一些“国之瑰宝”“世界第一”“独具特色”“思古幽情”“万古长青”之类的题词墨宝,大家都回到丑陋的大城市丑陋的大酒店丑陋的客房去了。
月饼
过中秋节了,老王的孩子说:“今年,我们中秋节不要吃了,月饼一股子糖呀油呀什么的,有什么好吃?”
过春节了,老王的孩子说:“今年过年,不要包饺子了,饺子有什么好吃?拿到美国,那要算垃圾食品的。”
过元宵节了,老王的孩子说:“今年正月十五,咱们不要吃元宵了,元宵有什么好?一点动物蛋白质和维C也不含有。”
过五月节了,老王的孩子说:“今年五月端五,不要吃粽子了,粽子有什么好?糯米小枣,农民意识,还不如吃基围虾呢。”
老王说:“基围虾又有什么好?还不如什么都不吃,什么节也不要过呢,又节约又减肥。”
看病
老王得了一场小病,觉得问题不大,就一直抗着,拖拖拉拉没有去。过了几天,他觉得自己好多了。
家人和朋友都说老王气色不太好,劝他去看病。老王不想去,他说他头几天是有些不大舒服,现在已经没事了。家人和朋友说,还是去一下医院好。
于是老王嘀咕起来,是啊,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呢?我到底算不算好了呢?于是他去了医院,开了一些药。
拿回药来,他服用了一次,就觉得大好了。亲人、朋友和老王自己都说:“有病还是得及时看呀,去了医院和没去过医院就是不一样呀。”
看病(又一)
老王的妻子、孩子、孙子都得了感冒,就找老王要药,因为老王的公费医疗待遇在他们家是最好的。
老王这几天也有点没精神,便去了医院,讲了一些自己身上似有似无的感冒症状,开了一些药,拿回家来。
全家大小病号都来吃老王的药,老王想既是给自己开的药,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吃一点,便依医嘱吃了药,喝了白开水,躺在床上,休息。
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病了。
柿子
老王家种植了一株树,数年后柿子开始结果,又数年后柿子丰收。老王与孩子小心翼翼地上房上树摘柿子,觉得很快乐。最后剩了几枚挂在树梢上的大柿子,无论如何也够不着了,只好放弃。
挂在树梢上的柿子一天比一天变得红艳艳的,它们又大又美。
老王学习农民的办法,绑了一根竹竿,想办法够柿子,终于还是失败了。
由于丰收,今年的柿子吃不完,老王送了许多柿子给亲戚朋友。但他还是想念树梢上的柿子,耿耿于怀。每当风起,他都揪着心。听到熟透了的大红柿子落在地上,砰然有声,他非常伤心。
最后只剩下一枚柿子了,挂在树尖上,像一个小灯笼。
他相信,这是最好的一枚柿子。他等着这枚柿子落地,等了好久。
入冬了,柿子仍然挂在树上。
起风了,柿子仍然挂在树上。
落雪了,柿子仍然挂在树上。
老王想这真是造化的奇迹呀。
几天没有注意,老王忽然发现柿子没了。他问家人,问邻居,谁也不知道柿子怎么消失的。
又过了几天,老王发现柿子又有了,仔细看,又没了。
他仍然相信那里有一枚最红最甜最漂亮的柿子,你永远够不着,落地无声,寻之无迹,梦中有影,食之无着。
新房
老王搬家了,朋友们一看都说他搬得莫名其妙,新家比旧房距市中心远,面积比旧房小,周围环境也不如旧房清新。
老王嗫嗫嚅嚅,说不出搬家的道理来。最后,他说了一句:“我已经老了,要是这次不搬,就再没有搬的机会了。”
一笑
老王刻了一枚闲章,上写四字:“了之”。
老王到处题字,也是这四个字:“一笑了之”。
于是老王显得有点空灵超脱,仙风道骨。简单说,朋友们谈起老王来,都说:“嗯,这个老家伙有点道行啦。”
老李不服,便在一个有许多朋友在场的场合,问老王说:“你到处鼓吹什么‘一笑了之’,可一说起老于来,你就说他怎样品质恶劣心术不正,你说他的样子像个狼,老等着吃人……这能算是‘一笑了之’吗?上次我去你家,你正为了看哪个频道的电视节目而与家人争得面红耳赤,这能算‘一笑了之’吗?还有一次我在东城大百货公司看到你在退换一台收录机,你对人家售货员历数你买的那件产品的毛病,这能算‘一笑了之’吗?啊,还有今年春节你请我们吃饭,结果鱼香肉丝里发现了苍蝇,你为此与服务员争吵起来,你又怎么‘一笑了之’了呢?”
老王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说得对。”然后回头做别的事情去了。
许诺
老王在一个场合受到一位大人物的接见。大人物见了老王非常高兴,亲切地拍着老王的肩膀说:“久违啦,老赵同志,你看我是太忙啦,我早就想与你好好聚一聚啦!这样吧,下个月我一定找你来吃个便饭。”
老王有点糊涂,他怎么成了老赵了呢?另外,他和大人物过去虽然有过一面之交,但并谈不上什么旧谊,大人物何必要与他“聚一聚”呢?是不是他老认错了人了呢?
底下的谈话证明,大人物不像是认错了人啦,大人物说的话完全符合老王的情况,只是大人物仍然老赵老赵地称呼着。老王蚊子般地嗫嚅着“我是老王”。大人物一直没听见,仍然兴致勃勃地与“老赵”谈着话。
老王很高兴,回去将受到接见的情况告诉了妻子,并且说他不久将被邀与大人物聚一聚,吃顿便饭。妻子也很高兴。
老王没有说自己被称作老赵的事情。他姓什么其实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姓氏说到底是人类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制造出来的。而且他慢慢体会,大人物与他的谈话本来也就是既适合老王也适合老赵、老张、老李、老刘、老×的。
他等待着邀请,等了好几年,虽然至今没有被邀请,他仍然是高兴的。他想起来不免引以为荣。他时常对朋友说:“大人物真是平易近人呀,对人真是不错呀。他要找我一起吃个便饭呢!”
许诺(又一)
老王接到老友老彭的长途电话:“我把最近读过的最好的一本书给你寄去了。”
老王说谢谢,开始等待老彭寄来的书。一个月过去了,书没有到。
一个月后,老彭来长途电话说:“老王吗?书读了没有,你有什么感想?”
老王告诉他,还没有收到书。老彭说:“你再等几天,如果还收不到,告诉我,我再给你寄一本去。”
又过了一个月,老王仍然没有收到老彭寄来的书。老彭来电话,老王说明没收到书,老彭很不高兴,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再收不到来电话呀,你怎么不来电话呢?”
老王唯唯,直道歉。老彭告诉老王,他将立即给老王再寄一本书去,此次电话中,老彭又核对了老王家的住址和邮政编码。
又一个月过去了,书仍然没有收到。他到邮局查找,没有结果。老王失眠,气短,左右为难。他想如果老彭再来电话,他说什么好呢?说还是没收到,有故意与朋友为难之嫌;说收到了,可以免去许多口舌,但又成了说谎。要不他赶快去书店买一本老彭提到的书,但仍然解决不了他如何回答老彭的电话的难题。
他简直再不敢与老彭联系了,他觉得是自己做了对不起老友的事。
胖瘦
老王年轻时很瘦,体重经常维持在五十三公斤左右。这几年——就是说改革开放供应改善以来——他的体重增加很快——目前是七十公斤了。
过去,朋友见到他就说:“啊,你又瘦了。”
老王笑道:“这么说,我原来还不算太瘦啊。”
现在朋友们见到老王常说:“你是不是又胖了?”
老王说:“也可能吧,其实也没有多胖啊。”
再后来,朋友们见到他,有的说他瘦了,有的说他胖了,他很高兴,他说:“这说明我没胖也没瘦呀。”
高兴完了他才黯然神伤,他想:“这说明,除了胖瘦,我已经提供不出什么话题来啦。”
伤心了一会儿就不伤心了,没事谈谈胖瘦,谈谈减肥、节食、补钙、加锌什么的,上哪儿找这样的好日子去呀!拒绝
朋友们家里安装了空调,老王不要,他说:“人本来是能适应气温的变化的,加上空调,人的适应能力自然就退化了,人愈活愈娇气,有什么好!”
朋友们购置了电脑,老王不要,他说:“在我没有患老年痴呆症以前,我的人脑已经够用啦,要电脑做什么?电脑用多了,人就变成电脑的奴隶了。”
朋友们购置了移动电话,老王不要,他说:“只有最浅薄的小暴发户才弄个移动电话耍耍,连欧洲的大后现代名家都说了,移动电话是为搞破鞋的男人和逃税的走私者准备的,你们看看,副部长以上和副教授以上的人物谁提着个移动电话来?”
朋友们购置了电视机,老王不要,他说:“大量论证告诉我们,看电视就是接受精神控制,就是人的主体性的丧失,就是吸精神鸦片,我才不要那玩艺儿呢。”
朋友们谈起来,都说老王很伟大。
过了几年,人们发现,老王家里有了空调,有了电视机,有了移动与不移动的电话,有了一切能导致精神危机的产品。
老王说:“它们愈是好用,我的精神危机就愈严重。有了电脑,就有幸福吗?有了电视,就有爱情吗?有了空调,就有友谊吗?有了小康,就有和睦的家庭吗?有了现代化,就有真理、正义、公平和高尚吗?我确实讨厌它们,但我还是用了它们,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悲剧吗?难道我们是为了一些花花哨哨的小玩艺儿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于是大家觉得老王不但伟大而且深刻,觉得老王至少是本世纪最深刻的人之一。
考问
老王的孙子问老王:“爷爷,你整天写些什么呢?”
老王说:“我在写信呀。”
孙子问:“写信干什么?”
老王说:“把一些事儿告诉别人。”
孙子问:“干吗要把事儿告诉别人呢?”
老王说:“有些想法想让别人知道,想让别人理解,想让别人同情。”
孙子问:“干吗要让人理解让人同情让人知道呢?”
老王说:“谁也不知道你不理解你不同情你,你会觉得很闷得慌的呀。”
孙子问:“那您干吗闷得慌呀?”
老王说:“一个人,不闷得慌吗?”
孙子问:“干吗说是一个人呀?到处都有人哪。”
老王说:“虽说是到处都是人,可他们与我关心的不是一码事儿啊。”
孙子问:“干吗要跟您关心一样的事儿啊?”
老王想,孙子大概是新学会了“干吗”一词,拿着它练造句呢。
反问
于是老王孙子:“那你干吗老问我干吗呢?”
孙子说:“我不问您干吗,您让我干吗呢?”
老王兴奋起来了,他说:“是啊,你不让我写信,又让我干吗呢?”
孙子胸有成竹,他说:“跟我去玩踢皮球呀。”
老王觉得很觉悟,其实孙子的诘问目的是很明确的,孙子需要一个老头与他一起玩皮球。而等到没有皮球玩或者玩皮球累了的时候,老王就可以回到人五人六的世界里,与自己的好友探讨人生、宇宙的终极问题去了。类型
老王对朋友们的性格作了一个小测验:
他提出一个问题:“你怎样对待旁人欠你的钱?又怎么样对待你欠旁人的钱?二者对于你的影响有什么区别?”
老李说:“我欠旁人的钱我常常忘记;别人欠我的钱我时时盘算着。”
老王说:“你是一个利己主义和悲观主义者,你是一个潜在的癌症患者。”
老赵说:“我欠别人的钱我牢牢记着,尽早归还;别人欠我的钱,我常常忘掉。”
老王说:“你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面子主义者。你谨小慎微而又恪守义务。但你也可能是个真正的好人。”
老岳说:“我欠人家的也好,人家欠我的也好,我都常常忘掉。”
老王说:“你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你说不定能成仙得道,但也像是一个白痴。”
老聂说:“我欠旁人的也好,旁人欠我的也好,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老王说:“你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你这一辈子不会有大出息,也不会干出什么大的蠢事。”
老马说:“我这一辈子压根儿就没跟旁人借过钱;也从来不借钱给旁人。”
老王说:“对你,对你,我无可奉告。”
喉炎
老王患了,一连两个月在各种场合不说话。
于是人们普遍反映老王成熟了,高明了,谦虚了,有两下子了,高深莫测了。
接下来老王喉炎好了,他仍然坚持不说话。
于是普遍反映老王对许多事情有看法有保留,表现了伟大的孤独,表现了孤独的伟大,表现了深刻的片面乃至全面,以及片面的乃至全面的深刻。还说他老王深得老子辩者不言,言者不辩的精髓,深得慧能、王国维、陈寅恪、福柯和马库塞的传承等等。
有一次梦中老王说:“你知道吗?煮鸡蛋有十四种吃法。”
家人透露了这个消息,各大传媒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老王的学生倡议组织一个“煮鸡蛋吃法学术研究常设辅导委员会”。这个机构一直在报批中。
又过了几年,老王渐渐不习惯说话了。
于是普遍断定,老王自己也坚决认定:他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症了。
落叶
老王最喜欢秋天到湖边欣赏。
树叶变黄了,变红了,随风飘落下来,“真美呀。”老王沉醉地说。
老王踏着落叶走来走去,心里鼓涨着诗情,“落叶就是诗啊。”他感动地说。
天愈来愈冷了,落叶完全干枯了,北风吹来,落叶扫地而去,老王觉得十分悲伤,他想人生的悲哀是永恒的,人生如树叶,片片凋秋风。他想起近年凋谢的师友,只觉得无限怅惘。
三九天到了,湖边只剩下了冰雪和枯树。老王走在冰雪上,精神为之一振。
他看着枯树枯枝,心想,其实,树叶虽然是短暂的,树林的生命却要长远得多。这一树叶虽然不是那一树叶,然而,彼一树叶却也好比此一树叶。生命的个体虽然短暂,生命之树却仍然会保持自己的绿色。
他的心情好多了。
多余
老王整理东西,他发现,他买的书中只有不到一半是浏览过的,只有十分之一是精读过的。然而,他还是不断地买着书。
岂止书呢,他又看自己的衣服,有些衣服长久不穿,已经发霉了。还有些箱子长年没打开过,里边到底有些什么衣服,他自己也忘记了。
还有些纪念品,买的时候很有兴趣,买回来三年了,连包都没有打开过。
自从有了冰箱以来,储存的食物愈来愈多,被忘记的储存也是愈来愈多,就是说糟蹋得愈来愈多了。
他承认自己的生活确实提高了。
他感到添置一些东西的主要作用不在使用而在于得到时占有时的那一瞬间的快乐。
最好
老王参加老同学的聚会,被要求讲一段的话。
他想了想,便说:“我想给你们讲一段最好的话,它应该很真实,很乐观,很有趣,很幽默,很精练,很丰富,很深刻,很通俗,很政治,很个性,很温暖,很严肃,很潇洒,很高明,很慎重,很自由,很奇妙,很平实,很朴素,很纯洁,很老练,很勇敢,很妥当,很形象,很概括,很探索,很创新,很确切,很尖锐,很全面,很中听,很得体,很天真,很青春,很国际,很民族,很普罗,很潮流,很分寸,很高瞻远瞩,很势如破竹,很有的放矢,很海阔天空,很平易近人,很如沐春风,很醍醐灌顶,很当头棒喝,很振聋发聩,很特立独行,很随缘自在,很天衣无缝……请问,我应该怎么讲呢?”
大家开怀大笑,觉得不妨说他讲得已经很不错。
荞面
老王小时候爱吃条,遇到头疼脑热,不想吃别的东西,就闹着要吃荞面条。说也怪,本来发烧三十九度,吃碗荞面,烧就退了病也渐渐好了。
接下来老王便坚信荞麦面条能治疗感冒。他对许多朋友介绍了自己的经验,朋友们多不相信,还有人批评他不懂医学。
老王忽然火了,他说:“吃荞面又不是坏事,你们和我争什么?现在发达国家的人民每天都吃荞面条!”
从此,老王有身体方面的不舒服,吃荞面条就不管用了。但是,他还是爱吃荞面条。
荞面(续篇)
老王的朋友小丁作了调查研究,断定老王所说发达国家人民都爱吃荞面条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他说,除了日本,并没有哪个发达国家人们特别爱吃荞面条。
但是老王已经说过所有发达国家的人民都爱吃荞面条了,说过的话不好再改口,他便硬说据他所知就是这样。反正他的周围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国家发达了会怎么样,于是发达者爱荞面论还是广为流传起来。大家觉得老王比小丁大十来岁,人也比较老成,他有一个儿子拿到了绿卡,在中美两国间常来常往,他说的发达国家的事,应该是更可靠些。再说,反正黑色食品现在正看好,提倡吃荞面条不会有错的。想那年,为了益寿延年,说是清晨起床喝尿最好,不是也有人就喝起尿来了吗?如果告诉人们每次大便后舔一舔新排出的屎对人体健康有益,说这才是世界最新最时髦的风习,不是照样也会有人吃屎吗?
死亡
老王在一个场合对人谈自己对于的看法,他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最怕死,三十岁的时候忘记了死,四十岁的时候感到了死的临近,悲哀得很。五十岁的时候拼命进补药和练气功,六十岁的时候想起死亡来轻轻嘘一口气,七十岁时想到个体的这个下场就觉得可笑……一百岁以后,我肯定什么也不会想了。”
老王的一个素来以智慧著名的朋友老丁说:“全是废话。”
谈天
老王星期六晚深夜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一个女声一上来就说:“哎,老同学,你猜猜我是谁?”
老王完全没有印象,但对方的亲昵口气又使他不敢造次,他说:“啊,啊,这个,这个……”
对方说:“你太不像话了,怎么连我都忘啦?我是小×呀。”
老王没听清楚,但也不好再问了,他说:“噢噢噢,你好呀。”
“哎,好什么呀,这不,都退休了,也没有职称,也没有官衔……”
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谈了工作的事,人际关系的事,社会风气的事,廉政的事,子女的事,高血压的事,糖尿病的事,住房的事,买车的事……
到了,老王也不知道她是谁。
人性
老王的小外孙一岁半就上了幼儿园,这是一个收费高管理很好的幼儿园,老师给所有的孩子每周写一次评语,使家长了解自己的孩子在园情况。
小外孙的评语常常很好,聪明活泼啦,健康勇敢啦,文明礼貌啦,许多好词。有时老师也写一点“缺点”,如吃饭有偏食的情形等。
家长很高兴,一次又一次地读对他的评语,他自己也很爱听。
读了三次以后,小外孙自己又提出来,请家长读一下自己的评语。念完了“优点”,刚念到“缺点”,他就说:“光念好的也就行了。”
全家大笑。小外孙为大家确实树起了一面镜子。
故事
老王做了一个美丽的梦,他梦见了一个青年时代的女同学,两个人一起去餐馆用晚饭,一起谈心,一起逛商店,接下来好像还有点感情瓜葛,悲欢离合什么的。
醒后他到处给人讲自己的梦,像是讲一个爱情故事,人们一面听一面笑一面摇头,没有人相信他会做一个这样完整这样浪漫这样故事性强的梦。
讲得多了以后,老王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讲的内容果真都是他梦见过的吗?他在讲述的过程中,没有添油加醋吗?没有加上合理的想象补充吗?梦本身就是想象的产物,他怎么分别梦的经历与想象的经历呢?这么大年纪了还讲什么梦中与异性的交往,不是让人笑话吗?
一天他又给人讲自己的梦,一个老友说:“胡说,梦都是模模糊糊的,你根本不可能做这样清晰曲折的梦,老王你说老实话,你的梦是不是事后瞎编的?”
老王想了想,于是承认自己是瞎编了一个梦。
朋友们大笑,觉得老王愈老愈莫名其妙了。
故事(又一)
“从前有一个老头……”“从前有两个小孩……”“从前有一个国王……”“从前有一个山村……”
老王总是这样开始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给儿子讲罢了再给女儿讲,给子女讲完了又给孙儿讲。故事依旧而听者不断地变化。
老王讲得没意思了,便自己编了几个故事。他刚一讲自己编的新故事,孙儿立即就听出来了:“不行不行,您净瞎编!我们不干我们不干……”
真是奇怪,孙儿不过三岁,连自己的名字还说不明晰,怎么就不准他编故事了呢?怎么就听得出来什么样的故事是早已有之,什么故事是临时编造的呢?
老王不明白,故事,不都是人“瞎编”的吗,怎么别人编则可,他编就不行呢?
极致
一个年轻人问老王:“您气急了,想干什么?”
“想笑。”老王回答。
“您高兴到极点,想干什么?”年轻人又问。
“想死。”老王回答。
“您恨极了想杀人吗?”
“恨极了?恨极了想吃一客高级冰激凌。”
“您爱到极点呢,您爱到极点会有什么愿望?”
老王于是闭上眼睛,用手示意,令那个提问题的人退去。
曲目
一位作文化调查的朋友问老王:“你最喜欢的音乐是什么?”
“是古琴曲《阳春白雪》。”老王答。
朋友作了记录,告辞。老王止住了他,说:“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一个外国曲子,对不起,我说的是门德尔松的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朋友改了记录,走了。
晚上,老王给朋友打电话:“对不起,我认真想了想,我最喜欢的还是肖邦,他的奏鸣曲、练习曲、协奏曲我都喜欢。”
朋友笑了,朋友说:“按我们的体例,你总得说一个具体的曲目呀!”
老王说:“那你随便替我填写一个曲名吧。”
朋友很不高兴,他说:“无论如何你不应该这样不尊重我的调查呀!”
老王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王说:“要不不要填肖邦了,你干脆就填昆曲《牡丹亭》吧,那是我最最喜爱的曲子啊。”
朋友“咣”的摔掉了电话,从此与老王绝交。
老王自己每想起来,也惭愧不已,想不到自己竟这样不成样子。
动物
冬天,老王到乡下小住。他每天都看见牛、羊、驴、骆驼、鸭、鹅、鸡、喜鹊、麻雀等等。
牛显得有些畏缩,躲在山坡上俯首吃草,偶然发出一点声音也含含糊糊,信心不足。
羊群一副乱乱哄哄等待驱赶的自由化模样,它们从来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能到哪里去,是在向哪里去,不是在向哪里去。
驴觉得自己是男高音歌唱家吗?动不动引吭高歌,充满了阳刚之气呢。
骆驼在家养动物中体块太高大了,由于太大,就显得傻。
鸭子比较朴实亲切,眼睛向下,与大地水塘亲密无间。它们走起路像时装模特,但是不像时装模特那样矜持。
鹅当然高贵啦,它们的级别与一般动物不一样吧?
鸡太累,活一天寻食一天,活到老,寻食到老,它们祖祖辈辈饥饿得太久了,它们怎么从来不享受生活呢?
而喜鹊是怎么回事,老王始终捉摸不透,呼啦啦一飞一大片,成百上千,遮天蔽日,还发出庄严的叫声。然后,同样没来由地销声匿迹了,不知去向了。
老王觉得自然界很有意思,动物很有意思。
他忽然想,这些动物又会怎样看自己呢?自然界又将怎样包容人类呢?
骆驼
在各种动物中,最最令老王不能忘怀的还是。
它们高大,它们冷漠,它们伸着脖子,它们沉静而且孤独。在一片荒草上,只有两峰骆驼,从早到晚,它们二位站立在那里,从来没有任何交流,如果是两只狗两只猫两只鸟,不知会热闹多少呢。
老王想,骆驼是高人,是思想者,是观察者,是启示者,是一种境界,是一种象征,是意志也是智慧,是榜样更是神话。
老王想起了自幼得知的骆驼的多种优点:忠诚,刻苦,坚忍,塌实,任劳任怨,等等。
真好啊,老王感动得涕泪交加。
骆驼(续一)
于是神问老王:“那么,你愿意变成一只骆驼吗?”
“否,”老王说,当一个骆驼,光思想不发表,光吃草不吃肉,光孤独不评职称,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么,你愿意做什么呢?我的法力可以使你成为一个歌星,一个大官,一个大款,一个花花太岁,一个黑手党党魁等等,说吧,你想当什么?”
“我,我,我想不出来,我还当我自己算啦。”
骆驼(续二)
这天黄昏,很少发声的一峰骆驼突然发出了怪声。
这使老王十分震动,这怪声的含意何在呢?它的表象与意象,它的外象与内象,它的所指与能指还有它的内涵与外延何在呢?
也许是意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许是意在无中生有,有生于无?也许是意在人不可貌相,骆驼不可斗量?也许是预报地震、洪水、邪教、豆腐渣桥梁、贩毒集团、新型艾滋病原?
也许是号召、挑战、警世、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一针见血,横扫千军如卷席?或是作秀、炒作、争宠、怪叫欺世,玩一把,装腔作势,气急败坏,黔驴技穷,盗名捷径?
生物学家的解释又未免太简单太粗鄙了,老王不相信,死也不相信:一个沉默孤独高大深思的骆驼突然怪叫一声仅仅是因了发情。
四季
老王对妻子说:“你说,多有意思呀,春天完了是夏天,夏天完了是秋天,秋天完了是冬天,冬天完了呢,又是春天。”
妻子说:“是啊,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老王说:“你说,春天吧,忽冷忽热,风也大,花一开吧,就特别喜人,让人沉醉。夏天吧,人多欢实!可虫子也欢实起来了,阴雨和潮气也叫人不畅快。秋天本来是最好的季节了,可是那个什么,然后就是冬天啦,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妻子说:“是啊,你说得真对,可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呢?”
老王说:“一年又一年,我们都老了。”
妻子说:“是啊,是啊,我们都老了,你们他们她们它们也都老了,老了又怎么样呢?”
老王于是想,可不是吗,是啊是啊,老了又怎么样呢?春天完了是夏天,又怎么样呢?夏天比冬天热,这又包含着什么意思呢?
老王想,即使骆驼会说话会写文章,它老也未必说得清楚呀。花篮
老王七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个大花篮,花篮里有玫瑰,有康乃馨,有龙舌兰,有马蹄莲,有大百合,反正是太漂亮了。
花是邮局送来的,署名是王之友。
老王挖空心思,想不起“王之友”是什么人,可能是老李,老李是老王的老朋友老同学;可能是老刘,老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曾经与老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能是小赵,小赵是老王的忘年交;也可能是大周,大周最讲义气,也最讲礼貌。
后来,老王见到了这些朋友,他弄清了,那个最最漂亮的大花篮,不是老李,不是老刘,不是小赵,不是大周,也不是老X小Y大Z,总而言之不是老王熟悉的任何一位朋友送来的。
有意思,我得到了美丽的花篮,却不知道是谁送的。
人生真奇妙呀。
为了这花篮,为了人生的奇妙,老王感谢所有相识和不相识的人。
智慧
老王退休以后,时有空闲,便也下起象棋来。他是逢棋必输,百战百败。然而,当他观别人之战的时候,常常是一目了然,洞悉全局,胸有成竹,妙着出人意料。他还是很自重的,一般观棋不语,颇显深沉。但也有些时候,两人下棋变成两组对阵,双方各有一组人帮着“支招”,七嘴八舌,煞是透明开放。遇到这种情况,老王只要略略一点拨,定然使本方化险为夷,转败为胜。听过他“支招”的人对他五体投地,和他下过棋的人对他嗤之以鼻。
老王思前想后,不明就里:此之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乎?此之谓说易行难乎?此说明他老王只能当幕僚不能当首长乎?此说明他老王是思想者不是实行者乎?此说明他下起棋来患得患失,思想包袱太重,影响了正常发挥,而支起招来天马行空,智慧超常乎?
后来他终于发现了一点秘密:给别人支招时,支臭了的也并非没有,但臭招一支,立即被众人耻笑否定,作为罢论,别人便不放在心上,自己也就忘了。而给人给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即留下记录的都是好招妙招奇招绝招。慢慢地,由不得你不相信,他自己也愈来愈觉得自己智慧非凡了。
意志
老了老了,老王忽发奇想,应该锻炼自己的。他试验着命令自己明明想说话的时候偏偏不说,明明不想说话的时候一定要说;想吃饭的时候硬是不吃,不想吃饭的时候反而勉强着吃;高兴的时候要打蔫,难过的时候要兴高采烈;见了好朋友不表示热情,见了平素最讨厌的人,一定要笑容满面直至热烈拥抱等等。
这样锻炼了几天,他有点迷糊了:想说话的时候不说,这不就是变成不想说话了吗?而按照他的土政策,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不是更应该说话了吗?如果他判断是自己更应该说话,那不就意味着他十分地想说话因此更应该不说话了吗?那么,他到底是说才证明意志坚强,还是不说才证明意志坚强呢?
还有,到底什么叫意志坚强呢?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话,想说好话就说好话,想说坏话就说坏话,是这样意志坚强呢,还是想东偏偏西,想狗偏偏鸡,想哭偏偏笑,想喜偏偏泣,是意志坚强呢?也就是说,是努力锻炼意志属于意志坚强,还是听其自然更坚强呢?
为什么要意志坚强呢?为什么要操心自己的意志是否坚强呢?不操心又说明什么呢?
老了老了,还坚强个什么劲呢?
他愈来愈糊涂啦。
百合
老王家附近新辟了一处自由市场,鸡鸭鱼肉、菜蛋粮油、干鲜果品,一应俱全,十分红火。
老王老伴这天去自由市场采购,买了一批“进口”物资回来,并告诉老王说:“我带的钱不够了,没有买下百合。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百合了,百合最去火也最养人了,你赶快去买些!”
老王奉命前去,找了一圈,见到山药,见到芋头,见到土豆也见到白薯,就是没有见到百合。他回来报告说:“哪里有百合呀?也许方才有可现在已经卖完了吧。”
老伴不信,气呼呼地自己又去了一趟,不到十分钟,带着一塑料兜百合回来了。
老王惊愕不已,惭愧不已。
数数
老王教自己的最小的孙子学,老王说:“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孙子说:“一二七,七二七,三八二四五六七。”
老王哈哈大笑,他强调说:“是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孙子说:“知道了,是七二一,三二七,七七七七七七七。”
老王笑得腰痛,他喝道:“怎么搞的,这么笨!记住,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孙子也笑成一团,喊道:“一一一,一一一,七一一七一一七!”
老王大怒,喝道:“吉吉吉,屁屁屁,其其其其哩哩哩!”
孙子也大怒,喊道:“咪咪咪,兮兮兮,湿湿湿湿嘘嘘嘘!”
这时候一位老友来访,见到这个场面赞道:“真是天伦之乐呀!”叭
老王的孙儿遇到不想说的或者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话题就搪塞地说一声“叭”!比如你问他吃不吃巧克力呀,喝不喝“果珍”水呀,拉不拉呀,他会给以回答,但如是问他幼儿园好不好呀,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呀,他就不怀好意地说一声:“叭!”看到你困惑的样子,他哈哈大笑。
后来幼儿园的老师教他们背唐诗,他遇到背不下来时,也会说“叭”。如他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叭叭,其真实含义就是他忘了“比邻”一词。
老王觉得可笑,便与孙子闹了起来,他朗诵道:
“春眠不觉叭,处处闻啼叭,夜来风雨叭,花落知多叭!”
又道:
“白日依山叭,黄河入海叭,欲穷千里叭,更上一层叭!”
孙子笑成一团,跟着大喊大叫,于是紧接着就是:
“少小离家老大叭,光阴未改鬓毛叭,儿童相见不相叭,笑问客从何处叭!”
“炮竹声中一岁叭,春风送暖入屠叭……”
孙子笑得满地打滚,一边笑一边喊着“叭叭叭”,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接下来成了强迫观念,老王想要以“叭”体修改所有的文句,他想道:
“学而时叭之,不亦叭乎?有朋自远方叭,不亦乐叭?”
“非叭勿视,非礼勿叭,非礼叭视,叭叭叭叭!”
“二十世纪叭叭,新千年叭叭,一定要叭叭,我们要叭叭,英格历史叭叭,佛朗西叭叭,阿利噶多叭叭,足球排球叭叭,叭叭们,向叭叭呀!”
一连好几天他脑子里只剩下了叭叭叭。
学话
老王的孙子学说话时常常创造一些与众不同的说法,例如他把妈妈叫做“姐妈”,管爸爸叫做“大头”,管马匹叫做“啊唔”,管火车叫做“呜喟”,管牛奶叫做“白白”,管苹果叫做“胖胖”等。一时全家都随着改了说话的习惯,全家老小都一致把妈妈叫起“姐妈”,把爸爸叫起“大头”,把马叫起“啊唔”,把火车叫起“呜喟”……来。他们用孙子的语言为语言,感到了说话中的新意或创意,讲得兴致勃勃,心花怒放。
不久孙子上了幼儿园,从老师那边学说话,所有的“错误”都得到了纠正,管妈妈就叫妈妈,管爸爸就叫爸爸,管马就叫马,管火车就叫火车,管牛奶就叫牛奶,管苹果就叫苹果,管什么就叫什么了。
孙子健康地成长着,老王觉得失落并且兴味索然了。
添岁
快过新年了,朋友对老王说:“唉,过了新年,我们又添了一岁啦。”
老王说:“中国人从来不考虑新年,添岁是以后的事。”
新年过后不久,又该过春节了,朋友说:“唉,过了年,咱们又增加一岁啦。”
老王说:“还没过生日嘛,等过了生日才算是增加一岁呢。”
到了朋友的生日啦,朋友说:“唉,我是又老了,天增岁月人增寿哇。”
老王说:“还没到年关呢,不忙着算岁数嘛。”
高压锅
北方人的习惯,到了旧历腊月初八那一天,要喝各种杂粮混合煮的腊八粥。
这天是腊七,老王去买杂粮,他买了大米、糯米、黄米、大麦米、高粱米、薏仁米、花生米、红豆、绿豆、豇豆、芸豆、白豆、小豆、栗子、红枣等,这么多种杂粮杂口都装到一个塑料袋里,拿回家来了。
老王的老伴大怒,说你怎么能这样做事,豆子费火,应该先煮,米类后放,才能熟得均匀,现在都掺到一起,怎么熬粥呢?
老王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出门买一个新的压力锅,用长时间大火加温加压,这锅粥能够熬好,没问题!”
后来就是按老王的办法熬好了粥,只是事后想起来,老王后脊椎骨上有点冒凉气。
故乡
阔别十年,老王又一次带着儿孙回到了自己的。他兴致勃勃地去寻找自己五十多年前住过的一处院子,发现院落和房屋早就拆了,那里改成了百货商场。第二天他带孩子们去到他三十多年前住过的一家招待所,结果发现招待所也已经没有了,那里变成了一家涉嫌经营赌博的电子游艺厅。老王叹息了一回便再去一家他十余年前来时住过的三星级宾馆,结果发现宾馆也改建了,原来的七层楼被炸掉,正在那里盖二十八层楼的四星级。
还有原来熟悉的公园,原来喜爱的小吃店,原来常走的步行街,原来夏日常在那里乘凉的西大桥,全都改变模样了。
而且家乡的人都是特别兴奋地向他介绍近年来故乡的一日千里,日新月异。他想吃家乡的榆子饭、贴饽饽、麻茄子、酸冬瓜……也都没吃上,乡亲们说:“现在谁还吃这个呀!”故乡的朋友招待他吃的是基围虾、石斑鱼、翡翠带子、澳大利亚龙虾。故乡人的潜台词是:“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沿海大城市才吃得上这些稀罕物!”
于是老王觉悟,其实所谓故乡云云,未必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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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续篇)
客自老王的故乡来,老王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回故乡了。
老王留故乡来客吃小馆,他打问故乡诸事:谈起故人,存者不到三分之一了。谈到故乡建筑,拆者超过了五分之四。河流已经改道,城墙遗址已经建成了桑拿浴池,王家祠堂早就改成了小学校。低产的小米——谷子已经不再种植,农民吃上了大米白面。
连乡音也变了,故乡来客拼命讲着普通话,不带轻声,也绝不儿化,有点港台外加新加坡味儿。
老王点点头。心想,整天喊改变面貌,现在终于改成了。
幸亏吃完小馆过马路时来客险些被一辆自行车撞上,喝了小酒的来客骂了一句脏话,还有点故乡味道。
南瓜
老王有一个表姨,今年九十九岁了。
她老病了,老王带着妻儿去看望。老人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比划着一个大圆形。
妻子说:“您要吃烙饼,是吗?”
表姨摇摇头。
儿子问:“姨奶奶,您是不是想吃生日蛋糕?”
表姨摇摇头。
“我知道了,”妻子叫道,“您需要一面圆圆的镜子!”
还是摇摇头。
您思念月亮?您要玩篮球?您有个梦要圆?您要个碗?盘子?锅?盆?笊篱?桶或筒?您回忆滚铁环?钟?唱片?
您关怀地球?太阳?银河系?天堂?地狱?来生?此岸?彼岸?人文?终极?佛法?轮回?
最后还是老王明白了,表姨想吃南瓜。对于彼时的表姨来说,南瓜便是现实与终端,具象与抽象的一切。
明白了也晚了,老王终于没有给表姨弄上南瓜吃,这使老王感到十分遗憾。
樱桃
自从读过了契诃夫的戏剧《园》,老王一直向往着一座真正的樱桃园。
他到过了看过了北方的梨园、苹果园、蜜桃园、枣园、红果园、山楂园、柿子园,也去到了看到了南方的荔枝园、龙眼园、香蕉园、凤梨园、枇杷园和大量的柑橘园包括柚子园,就是没有去过什么樱桃园。
他倒是看到过个别的樱桃树,当他问起果农有没有樱桃园的时候,果农们说:“樱桃个儿太小了,吃不到什么东西,也卖不上价钱,谁鼓捣樱桃园去?”
他的印象是,中国的果农太土了,中国的果园也太土了。所有的果园都不像与没落的贵族文明有什么关系的样子。所有的果园都不可能培育出契诃夫的戏剧来。
他觉得自己着实可笑。
失物
老王有时候希望能有这么一天,每个人都找到他或她曾经丢失过的东西。
没有比这个想法更令人激动的了:小学三年级他丢失过一个画有飞马的铅笔盒,上初中时他丢过一本精美的画书,高中时他所配戴的第一副眼镜,一杆大金星钢笔,好几辆自行车,一条游泳裤,自备的彩色海绵乒乓球拍,无数顶各式帽子和雨伞,各种钥匙,各种皮夹和钱。最稀奇的是,在一次奇妙的遭遇之后,他丢失了最最不该丢失的东西。
如果一切丢失了的东西都能回来,那一天,老王也就不会在人间了。
金鱼
老王买了一个能自动净化、补氧和换水的大鱼缸,然后买了几条,看书或者做家务累了,他就观鱼而羡其乐。
朋友们来了,主要话题就是金鱼,总的意思就是说鱼很快乐,在老王的大而先进的鱼缸里就更快乐,它们自由地游来游去,轻盈灵活,无忧无虑。一位朋友甚至于说希望来生托胎为鱼。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来生是一条鱼,那么我就还要做养鱼的人,我将用最好的鱼缸养活你,免得你落到顽童或者坏人手中。”老王说。
那个人说:“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