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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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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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8-09-20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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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098字

面生与面熟


七十岁以前,老王常常见到什么人想不起是谁来。在某个场合,一位老汉或者老妇走过来了,叫一声“老王”……有时候还加上一句亲昵的“你这个家伙”!或者“哎哟,老伙计”!或者“我可找到你啦”!(老王马上想起了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台词:“我是卖木梳的。”“有桃木的吗?”“要现钱。”)


……然后就是:“你猜我是谁?什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老王怎么看这个人的脸怎么生,您是谁呢?“免子”?“科长”?胡同口卖花生米的小六子?派出所的老民警?同班的张大狗的二儿子的媳妇的表姐?


都不像呀。


对不起,我看着您面生。得罪了人也没法子啦,老王看着谁都面生。


七十岁以后,老王渐渐看着谁都面熟了。对面过来一个罗锅儿,哎哟,这不是李大傻吗?


不是。


刚看了一个电视剧两分钟,哟,这不就是那个……《不要和生人谈情说爱》吗?


不是,这是法国片。


刚吃了一口馆子里做的菜,嗬,这不就是浙江菜吗?


不是,这是上海本邦菜。


刚听了五分钟讲演,咦,这个讲演我昨天刚听过呀,前天也听过呀,两年前就听过呀。


又错了,这是新上任的校长,而且是从驻外机构刚调过来的。


可我怎么觉得我认识您,和您是老相识,多次听过您的指教,也多次对您希望——失望——好感——讨厌过呢?


这篇文章我二十岁时候就读过呀。


瞎说,这篇文章是日时新博士刚刚从英语稿翻译过来,而英语稿又是从葡萄牙语,葡萄牙语稿又是从斯瓦希里语……而最初是自什么什么天书翻译过来的呀。


……这个世界曾经看着面生,疏离,冷漠,刺激和神秘过。


而现在的一切都像天上的云,地上的风,树上的枝叶,母鸡下的蛋和公鸡的啼鸣……老觉着面熟,眼熟,耳熟,似曾相识,亲切得像故乡的小调,像吃了一辈子没换过样的早餐炸油饼。


景泰蓝


老王这天突然发现,他最喜爱的一组小猫丢失了。


他问太太,太太说没有见过,太太还批评老王向来放什么东西没有规律,没有秩序,没有安排,不丢东西才怪。


他问女儿,女儿火了,什么,难道我会不言语就拿走你的东西吗?我是那样的人吗?你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呢?


他问儿子,儿子正在为公司里的生意赔本而焦心,儿子说:我有那个闲心玩小玩艺儿就好了。


他问保姆,保姆声明没有看见过。


他用了许多时间,问了许多人,搜了许多地方,他找不到他最喜爱的景泰蓝小猫了。


人为什么需要景泰蓝玩艺儿呢?那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喝,不能穿也没有药效,世上有景泰蓝原来就是为了丢失的呀!能够丢失,丢失了让你心痛,这不就是用场吗?


唐诗三百首


老王最近得了一场重病,病中回想自己一生读过的书,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一部《》。这种感觉使他觉得奇妙,什么书都没有了,只有不会引起任何反应的《唐诗三百首》,看来,人生呀,读书呀,学问呀,本来都是极简单的事,是糊涂人把它们搞复杂了。


病好了一些,老王首先忙的是找《唐诗三百首》。怪了,那么多书都找到了,就是没有《唐诗三百首》。


老王生气,待再稍微康复了一些,他第一次出门就打算去新华书店买五本《唐诗三百首》。


他去了几个书店,发现那里有那么多书,好书,新书,洋书,古书,就是没有《唐诗三百首》。


最后老王成功了,他终于在一家书店买到了五本《唐诗三百首》。


有孩子们来也有客人来,发现老王家的《唐诗三百首》太多了,于是这个也拿,那个也借,最后,老王家里又找不着一本《唐诗三百首》了。


老王终于明白,在家里留一本《唐诗三百首》,而且想看时顺手能拿出来,也不易。


自行车


老王有一辆破旧的女式,是孩子淘汰下来,他接收了的。遇到近处有事办,他喜欢骑自行车去:买牛奶,买菜,去邮局发信,理发,去银行缴电话费……


先是街对过开了大型超市与购物中心,各种必需商品几乎被一网打尽,他再也不需要骑车了。接着,邮局银行等等也在近处开设了营业点,他走几步就到了。


接着是汽车愈来愈多,交通秩序愈来愈乱,骑自行车愈来愈危险。


骑车的机会愈来愈少,去年一年,老王只骑过一次车。


老伴建议老王把自行车处理掉,一是白白地花存车费,每月十元,倒是不贵;二是交通秩序不好,老王一说骑车,太太就神经紧张;三是一辆车老是不骑,会自行锈掉烂掉;四是不骑自行车了,老王可以多与太太并肩散步。


老王仍然不肯,他说,宁可我一次不骑,不能无自行车,也不能这就宣布退出了骑自行车的行列。想到自己在存车处有一辆自行车,想到自己有可能骑上车在马路上逛荡,老王觉得安慰。眼药水


近来老王眼睛常痒,便点眼药水。他认识附近一家医院的眼科大夫,便购得了大量抗菌素眼药,包括原装进口的“好药”。说是好药,因为它们价格昂贵,而且熟人大夫告诉他,某高级首长最喜用此种眼药。


老王想,现在已经是全面奔小康的时期了,不必抠抠唆唆,便购买了大量原装进口眼药水,并且增加了用量。


结果是愈点得多愈痒,他只好换了一家大医院挂专家号去看眼,大夫说,你这是对眼药水过敏,赶快停止用药吧。


后来,老王不再点进口眼药水了,他的眼睛也就渐渐好了。


果子狸


许多年前,老王去广州的时候和朋友们一起吃过一次。果子狸是什么味道,老王当时就没有注意,后来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老王通过学习增强了环保意识,增强了保护珍稀动物意识,并对自己吃过本应保护的果子狸,深感惭愧。


后来他又去了一次广东,又是在宴会上见到了果子狸,他便声明不吃,所有的与吃者都劝告他要吃,并说是,反正大家都吃,反正是人工喂养的,就是为了吃的嘛,还说在座的有环保专家,他们都吃果子狸的。最后说,好了好了下不为例,咱们就吃这一回吧。


老王还是没有吃。朋友们面露不悦之色。


后来又说果子狸传染了SARS,罪莫大焉。


后来又说不一定是果子狸传染的。


后来再说就是果子狸传染的。


再后来说《红楼梦》里贾母就吃过果子狸。老王自命《红》迷,竟然不记得贾府吃果子狸的描写。老王从此更加惭愧了。我们的文化源远流长,我们的所知沧海一粟。您还有什么可说的?


食指


老王去参加一个春节团拜会,碰到一位熟人,这位多年未见的朋友说话时劈着腿,而且不断用指着老王。


他的站姿与手势令老王深感别扭。当天晚上他睡不好觉,一闭眼睛,就觉得眼前站着一个劈腿之人,用食指对他指指划划。


他背着家人去看了一趟心理医生,留美的医学博士告诉他,不许用食指指人,是西俗,这与弗洛伊德的心理论述有关,他们认为食指代表***,用食指指人有猥亵与污辱的意味。咱们中国,根本是不讲性不性的,不会有这种习俗,你的那位熟人的手势也断无恶意,你就不要神经过敏了吧。


医生还建议,如果你老是不能释然,下次你见到什么人,你就用食指指着他说话,说到这里,美国博士哈哈大笑。


老王觉得笑不出来。


体检


老王的单位近几年每年为处长级以上或副高职称以上的工作人员免费进行身查。老王发现,今年的检查更加复杂了,用的进口仪器更加先进了,花费的时间更加多了,检查的项目也增加了。


怎么这样麻烦?老王念叨。


朋友们各抒己见,分析说:


本来好好的,检查什么身体呀,纯粹是没病找病!


医学技术与手段真是突飞猛进呀,现在的体检哪儿能与过去的摸摸、敲敲、看看、听听相比。


认真一点查,也是送温暖嘛,也是组织的关怀嘛。


不检查复杂一点,上哪儿挣钱去?


环境恶化了,竞争加剧了,病毒变异了,不可着劲儿查,哪儿查得出来呀!


检不检,由你定,怎么检,听人家的不就得了!


中国人缺少的就是科学精神,中国人最糟糕的传统是讳疾忌医,不让你检查身体大家都很塌实,一检查身体反倒什么怪话都来了。


神秘


原来觉得太空很,后来加加林上去了,没有什么太神秘的了。


原来觉得月亮很神秘,后来美国人上去了,传回来了月球表面的照片,不神秘了。


原来觉得火星很神秘,现在好几个仪器在上头工作,传回来的照片跟新疆的戈壁滩也差不多,不那么神秘了。


原来觉得爱情很神秘,后来有了弗洛伊德学说,没什么神秘的了。


原来觉得社会发展很神秘,后来学了许多理论,掌握了社会发展规律,不神秘了。


原来觉得革命很神秘,后来革命发生了,成功了,前进了,挫折了,总结历史经验了,与时俱进了,没有什么神秘的了。


原来觉得死亡很神秘,后来许多亲属,许多故旧去世了,也就是这样的了。


老王向着夜空发问:神秘啊,你到底在哪里?我追寻你,我期待你,我爱你!


星星


近来,每天晚上,老王都注视着那一颗最亮最亮的。人们说那是金星。


金星真美丽!


老王不明白,为什么叫金星呢?叫“金”是多么俗气了呀。如果不叫金星而叫……叫什么好呢?


比如叫孤独星?抵抗星?思想者星?寂迷蓝一星?或者无语星?同***星?弱势星?陌生星……


星啊,你为什么呆在那么远的地方?


星啊,你和日月有交流吗?你和别的星星有来往吗?


星啊,你没有生命,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你为什么那样美丽动人呢?我为什么看见你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呢?


火星


说是这几天是离地球最近的,这样的近距离,六万年才发生一次。


老王想起来了,在1957年也报道过,说是地球靠近火星了,也是六万年才有一次的机会。他记得当时有一位著名诗人,还写了一首以火星与地球相会为题材的爱情诗。多么美丽的六万年一次的靠拢呀!


原来,在许多年头,人总是能够得到几万年才有一次的机遇。


岂止六万年,你有你的机遇,我有我的机遇,在无限万年中,只有一次。


或者,是不是从1957年到2003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万年?


望星


老王到火洲吐鲁番去,那里的夏季最高气温是四十七摄氏度。到了夜晚,大家都到露天去睡。老王也躺在露天铺下的枕席上面了。但是他睡不着。


他是戴近视眼镜的,一摘眼镜,他就觉得漫天星斗活动起来了,各自改变着自己的形状,交头接耳,蠢蠢欲动。


它们怎么不塌塌实实地呆着呢?它们会不会闹矛盾?它们会不会策划什么事端?它们会不会互相揪住不放直到落下来?它们会不会不喜欢他睡觉,会不会给他输入一个噩梦怪梦?它们是不是在吹冷气冷风?


他一夜无眠,但也不肯搬回房间,一是怕人笑话,一是怕错过了星星在夜深人静以后的低语,他坚信星星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星星到底告诉过老王什么呢?如果你问老王,老王是不会告诉你的。


丢星


老王近来发现,天上少了一颗星星。那颗星星不太亮,形状特殊,有点像蝌蚪。


他问家人,家人都说不知道这颗星星。


他问邻居,邻居说没有注意过这样的星星。


他打电话到天文台,天文台值班人员说,老王的叙述与描绘不符合起码的天文常识,无法代为查找。


他问110和120,报警台警告老王不要妨碍警务与急救事务的正常运作,并要求老王报告自己的工作单位与身份证号码。


老王不开心,闻者哈哈大笑,说老王吃饱了撑的。


一年以后,老王找到了那颗失去了的星。他给别人讲,别人更不想听了,想听的人也否认那颗星是蝌蚪形,而说那是长方形,瓜子形,六角形,桃形……什么形都行,反正不是蝌蚪形。最后一致意见是那颗星或者根本不存在,或者存在,那就根本没有丢。


老王想,过去,有杞人忧天,现在,有了老王忧星了。


但是老王仍然是为了每一颗确实丢失了的或者暂时找不着的星星而忧虑。老王愈来愈忧虑了。


喀秋莎


先是在原苏联大使馆附近有一家俄式餐厅,老王常与老伴同去,喝葛瓦斯,吃高加索烤肉和基辅鸡卷。尤其是,他们在那里听到了俄罗斯男女歌手唱歌,《》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和《我们明朝就要远航》。


后来因为建设的需要,这家餐馆与周围一批房屋都被拆除了。老王到处打听餐馆的去向,不得要领,好像是说餐馆的效益不好,老板借拆迁的机会把餐馆关闭了。


许多年以后,老王的老伴在报纸上看到一条广告,说是某处开了一家俄罗斯餐馆,每晚那里除供应红菜汤酸咧巴以外还有歌舞表演。


得知此情况后老王大喜,这天,老俩穿戴整齐,精神奕奕,前往新开张营业的俄罗斯餐馆就餐,期待着重温自己的俄罗斯旧梦。


然而,饭菜的味道不尽相同了,加上了显然属于法式、意式还有墨西哥式的菜肴:乡下浓汤,鹅肝,斯帕盖地(一种意式面条)和肉末红豆酱。相反,并没有黑鱼子,没有带荞麦粒做配菜的猪排。尤其是,没有葛瓦斯,没有伏特加,却有苏格兰威士忌、人头马白兰地和高价的原装香槟。


歌舞表演一开始,老王更感觉意外了:没有《雪球树》,没有《灯光》,没有《越过高山越过平原》,却有《猫》里的《回忆》,有《贴身保镖》和《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有桑巴舞和肚皮舞……


而且,演员不是从俄罗斯来的。而是从菲律宾、从巴西、从深圳来的。


当老王怯生生地问餐馆工作人员能不能唱一曲《喀秋莎》的时候,餐馆人员说:“现在还有谁听那个?您看,咱们这里这么多俄罗斯顾客,您问问他们,还有谁要听《喀秋莎》?”


……老王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