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8-09-20 22:51
|本章字节:12095字
老友
老王的一位故去了,老王很难过。
过了不到一个月,他一天去超市购买食品,大包小包带着食品回家,过马路时远远看到一个人——就是他的才刚故去的朋友,在旁人搀扶下徐徐走来。
老王又惊又吓,心怦怦然。
这位朋友身材外貌打扮都比较特别,他个子很矮,下巴颏上留着圆圆的大胡须,他经常戴一顶西式小礼帽,有点像外国人。现在远远走过来的人这些特点与他的友人完全一样。连走路时一跛一拐的样子也没有区别。
只是走近一点以后,老王开始怀疑:也许不是他?
又走近了一点,更加不像他。
走到眼前来了,该人根本与老王的已故朋友未有共同之处。
呵,是的。当然,当然不是啦。
老王不知道自己是安心了还是失望了,走了的故人不再回来,看着像故人的不是故人,是陌生人。
老王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这个人使他忆起了故人,还是埋怨自己的朋友,打扮得越是奇特就越容易与旁人撞车,越是有特点,就越容易失去了自身,而只剩下了特点。
一切特点都是容易模仿,容易失去独创性的。何况那种胡须那种礼帽本身也并非故人原创。
有很多人彼此相像,他们也是永远留下了自己的身影与面容了吧。
最终,谁也不是谁。
大雪
老王读了一篇散文,是盼望下雪的意思,老王觉得写得很好,他也叹息,想当初冬季要下多少雪,堆雪人呀打雪仗呀各人自扫门前雪呀上房扫雪呀在雪地里打滚呀高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呀……有多浪漫!
现在,随着地球变暖啦,厄尔尼诺啦,想看到几片六角形的雪花就那么难。
莫非我们最后会生活在一个无雪的地球上?老王一想,不寒而栗。
……这年春节老王回了一趟农村的老家,赶上了大雪,深一脚浅一脚,亲友都怕老王与老伴滑倒摔倒,神经闹得挺紧张。
由于大雪,回程的高速公路封了道,老王不得不多住了两天,诸多不便。他每天打电话问天气预报,只盼着雪快停快化,道路快通。
后来费了不少周折好容易回到城市的家,老王心有余悸,如果大雪再下几天,还真够呛。
又过了些日子,老王收到了家乡人寄来的他们在农村拍的照片,瑞雪丰年,水银世界,辽阔田野,透明空气,树挂冰枝,白玉房顶,太美丽了,太神奇了。老王庆幸,真是天作之美,让他与老伴在农村赶上了一场大雪,有了这场大雪,他重新得到了童年的感觉,故乡的感觉,田野的感觉,诗与歌的感觉,生命的感觉,宇宙的感觉和大自然的感觉。雪静静地飘落在北方的田野……他几乎写出一首诗来。
儿语
老王坐在女婿开的车上到一个地方去,路上女儿与女婿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女婿说了一句不好听的话,女儿不高兴了,要求停车,马上要下车罢坐。
老王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老王的只有六岁的外孙对女儿说:“爸爸太急了,太不好了,可是爸爸也有优点,就是他的手机上的游戏呀,超级玛丽呀,合金弹头呀,手枪对射呀……特别好玩。妈妈您特别好,也特别讲理,可是您也有缺点,您的手机上的游戏呀,打飞机呀,打气球呀……实在太没劲啦!我就爱爸爸的手机,不爱妈妈的手机!”
老王想,这是说什么哪,太不合逻辑了。
孩子的不合逻辑的话使女儿笑了,一场危机也就过去了。
老王想到了最近学到的新名词:“解构主义”,莫非,小儿都是天生的解构大师吗?莫非不合逻辑是天才与人性的飞扬吗?
心猿
随着年龄的增长,老王的眼睛时有昏花。昏花中他有时会觉得看到了一个黑色的猿猴形的影子。他很奇怪。
这天晚上睡得早了一些,没有立即入睡,越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猿猴影子,黑如墨染,形状不算确定,时有伸延舒展收缩变形,像是浸在水中的一滴墨水的变化。突然又蹦了一下,灵活如猴。不但动作灵活,而且极有立体感,像是傀儡戏,却又比傀儡的动作自然连贯。反正绝对不像影子了。
老王强解道,古人称心猿意马,这就是心猿啊。当我疲劳放松,心猿就出来了,当心猿出来活动之后,我也就快睡着了。我年逾古稀,仍然有这样好的自我调节能力与入睡功夫,胸怀坦荡,了无挂碍,真是幸福啊。没等想完,老王鼾声已起,立马堕入黑甜之乡。
从此老王一累就闭眼收心,等待心猿的出现与安歇,屡试不爽,但觉明月清风,行云流水,心随猿升,神随猿攀,登山上树,跳谷飞崖,有飘飘欲仙之感。
老王带着孙子去了一趟动物园,专门到猴山观赏,看猴得趣,老王却一阵失神,摔到了地上,很不好意思。
此后老王想看到自己的心猿而常常不可得了。
意马
老王看不到心猿,便琢磨起,他买了一个玉质的小马,放到卧室的床头柜上。
他想象着玉马在山中的草地上奔跑的情景,颇觉舒畅。他想象着玉马蹬地而奔,长出翅膀,御风而行的情景,他觉得很豪迈。
他想起自己年事这么高,却还从来没有骑过马奔跑呢,骑过一次马,是在八达岭照相,很难算数。遗憾哟。
老王整天在网上查,想找一个能旅游能住宿能骑马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一个骑马三日游的郊区旅游点,等到报名了,被老伴协同子女严厉制止。
老伴和子女说服他,对自己的身体应该抱更负责的态度,不应该老了老了再搞什么盲动冒险主义。老王反驳说,前几天电视上还播放一个美国九十岁老翁跳伞的画面……他这样一说,招来更激烈的反对:“你知道人家一辈子净吃什么?你知道人家美国人的爸爸爷爷还有爷爷的爸爸和爷爷一辈子都吃的什么呀?你怎么能和人家比?而且,就这样,他跳伞的结果是撞伤了肩膀,住了医院,你不能盲目崇美认定美国的月亮更圆呀!
……老王乃改为练习画马,他找来徐悲鸿、尹瘦石、刘伯舒的画册,模仿作画。画了许多日子,发现自己画的实在不像马,而像老鼠,像锇得不成样子的猪。
老王终于认识:心猿或可至,意马实难舒,胸襟但豚鼠,何事思的卢?
注:“的卢”是《三国演义》中所写的刘备骑的宝马的名字。
不见
老王已经快睡着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温文尔雅,似曾相识。她自报家门,老王得知,她是大名鼎鼎的一位电视节目主持人,夸张一点说,也属于公众偶像一族。但她口吻十分谦虚,自称是学者老王的慕名者。她说她来到了这家酒店,听说老王也住在这里,太激动了,太荣幸了,便冒昧地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荣幸明天早晨与他共进早餐。
老王便与她约了时间在餐厅会面,他问了一句:“那么您的房间号呢?”
“506,也就是五层六号。”
“好的,五层六号。”
“早上在餐厅门口,我手里会拿着一张《晨报》。”
第二天早晨他在餐厅内外没有会到任何人,他冒昧地问了好几个模样像是电视明星的小姐,人家都说自己不是。他在餐厅里耽搁了近两个小时,一无所获。
他觉得蹊跷,便回房间拨506房间的电话,没有人接。到了晚上,他又拨打这个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按道理,深夜给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姐打电话是不礼貌的,但老王想,是她先给自己打的电话,而且她自称是冒昧的,有她冒昧在先,那么他随之冒昧一次也就不算什么。他深夜又打电话,仍然没有人接。
第二天他干脆去到五层,找到了从501到505还有从507到528房间,就是没有一个506。
他去总服务台查问有关506房客的情况,服务台要求他提供该房客姓名的英语拼写。他提供了,服务台说他说的不对,因此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他有点着急,便说明了自己接到电话,订好约会,再无影踪的故事。总服务台工作人员只是微笑着,对他的故事没有兴趣。
“那么,”他问,“请问,到底有没有506房间呢?”
总服务台小姐笑而不答。
不见(又一)
大海是老王(那时叫小王)在大学时期的同窗好友。他俩是班上出色的高才生,为了一道高难题的解题法,争得面红耳赤,越是这样,越爱在一起,一起晨练,一起上晚自习,一起研讨各类课题。他俩的这种纯洁的友谊,好钻研的精神,令同学佩服。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在毕业前夕,他们去文具店购物,大海选了一只铱金英雄牌钢笔,他没带钱,让老王先给垫上三十元,说回到宿舍就还。
许多天过去了,大海没有还钱。许多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仍然没有还。也可能他忘了吧,小老王想。倒也无所谓,小老王那年手头并不拮据。在毕业典礼上,大海坐得远远的,年轻的老王,东张西望寻找他的密友。
几十年过去了,老王一直在寻觅他,机会来了,2002年3月8日是母校的百年盛典。老王为了他,兴致勃勃地参加了,同学们说:大海不来了。老王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实在是很想念大海,听说大海还挺有成就挺伟大的。他对不起大海了,他真惭愧。不见(又二)
在老王居住的那个小区,有一群活泼的儿童,他常常在读书的时候被孩子们的喊叫、笑闹声所打动,他推开窗子,看着踢小足球、跳绳、踢毽子或只是相互打打闹闹的孩子,感觉到在自己日益老迈的同时,那么多可爱的孩子成长起来,真是令人欣慰又令人唏嘘。就是这样的,一些人老了,去了,一些人来了,大了,然后,大了的人又老了,新的人又来了。
不知不觉之中,那一批孩子不见了,老王觉得奇怪,莫非他们突然一下子都搬走了?
后来老王才知道,没有哪个孩子搬走,他们已经长大了,有的长到了一米八九了,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了,即使老王与他们面对面,老王也想不起他们就是在楼下玩耍笑闹的孩子们了。回头
老王在街上走,碰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有书架上的书都读过,前后五百年的事无不知晓的孙天师。天师问,你到哪里去呀?他回答到什么什么地方。天师说,咦,你到什么地方应该走那边的,你怎么走到这边来了?老王说,我随便遛遛。天师说,你遛弯儿应该到哪里哪里呀,你怎么在这边遛弯儿呢?
老王一句话答不出来,回头就走。天师大惊,在后头追,边追边说:“千万别往那边去,那边马上会发生一场枪战,四名抢匪和十名警察交火,那边太危险了。”
听了这话,老王跑得更快了。他跑了十分钟,估计天师走开了,便再回转身走。走了几步,他发现,天师还在那边等着他呢。
他问天师:“哪儿呢哪儿呢?哪儿有枪击?哪儿有死人?别烦我好不好?”
天师一笑,说:“瞧,您这不是回来了吗?”
惭愧
老王去见一个大人物,大人物的仪表、长相、服装都没的挑。连他咳嗽和打哈欠的声音也使老王敬死服死愧死,至于想到人家的地位权势责任,老王更是无地自容,觉得像自己这样没用的人压根儿就不该活。大人物对老王作出了亲切的关怀和中肯的指示,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老王只觉得醍醐灌顶,五体投地。
临告别的时候,大人物打了一个嗝儿,发出了极其不雅的气味。老王一怔,连连告罪,他说:“实在对不起!”好坏
假日快到了,老王的妻子一再提醒老王,应该请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饭,他们来到这个城市以来,张、周、李、陈、毕……许多友人都给他们提供了帮助,老王对他们应该有所表示。
老王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便下功夫调查研究这个城市的餐馆,终于找到了一个物美价廉,既有精英意识又有思想者气派,既有情调又有风骨,既有后现代风格又有民族传统积淀的好地方:孤独居。
他约好了众友人,订了两桌。
到了预定时间,他们到了孤独居。
偏偏这一天孤独居因卫生检查不过关被勒令停业。(也有一说是由于孤独居没有向有关人员“进贡”)老王叫苦不迭,在附近临时找了一个馆子吃饭,这个馆子的名字是向洋楼,菜肴差、价格高、秩序乱、卫生差、服务态度恶劣。老王和妻请完客只觉得惭愧莫名。
由于进食时的不快情绪和食品卫生方面的原因,此后老王夫妻双双得了肠胃病。几年后,他们的肠胃病痊愈,他们都很满足,觉得那天的向洋楼之餐,也还是有意义的。他们好像得到了一些启示,他们考虑利用这个欲吃好馆子偏偏吃了坏馆子,吃了坏馆子,时间长了便又像吃了好馆子的故事素材,写一本禅悟之书。
符号
老王的妻子说要做香酥鸡,她查了许多烹调书籍,做了许多准备,搞得天翻地覆,最后,做出了所谓香酥鸡。
老王吃了一口,几乎吐了出来,腥臭苦辣恶心,诸恶俱全。
老王不好意思说不好,他知道他的妻子的性格,愈是这个时候愈是不可以讲任何批评的意见。但他又实在是觉得难以忍受,他含泪大叫道:
“我的上帝!真是太好吃了呀!”
(他实际上想说的是:“真是太恶劣了呀!”)
“香甜脆美,举世无双!”
(实为:“五毒七邪,猪狗不食!”)
“啊啊,你是烹调的大师,你是食文化的代表,你是心灵手巧的巨匠……”
(实为:“你是天字第一号的笨嫂,你是白痴,你是不可救药的傻瓜!”)
……老王发泄得很痛快,王妻也听得很受用。老王想,轻轻地把符号颠倒一下,世间的多少争执都可以消除了啊。
接受
老王要给妻子买一件首饰。第一家首饰店店员态度极好,苦口婆心地向他推销,拿出了无数物美价廉的样品。他就是觉得没有把握,最后还是没有买。
第二家也极好……他没有买。
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都没有成交。
天晚了,商店逛得老王疲惫不堪,他到了第六家商店,没有说几句话,就买成了。
“其实,我又懂什么首饰!”老王苦笑。
接受(又一)
老王奉调到B城工作,他看着B城的一切都不习惯。B城的人光着脚穿皮鞋;B城的饭先吃素菜再吃鱼肉;B城的孩子将母亲叫姐姐;B城的商店领着顾客唱“我爱百货”的抒情歌曲。
这是一个什么鬼地方哟!他叹道。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了。最后,他习惯了B城的一切,杀猪捅屁股,各有各的门道嘛,老王说。
老王接到了调令,他该离开B城了。
批评
老王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天醉楼吃饭。吃冷盘的时候朋友们对天醉楼的烹调赞不绝口。喝汤的时候对这个馆子印象也还不错。吃第一道热菜的时候他们说天醉楼的烹调也还凑合。吃到后来,他们发现,天醉楼的饭菜很差,人们便改歌颂为嘲骂。这个说,天醉楼的鱼像一只死老鼠;那个说天醉楼的汤像是洗脚水;这个说天醉楼的米饭里掺了沙子;那个说吃天醉楼的饭保证致癌。另一个说天醉楼必须取缔。
大家把天醉楼骂了个体无完肤,也把饭菜吃了个盆干碗净。
灵验
传说南山里发现了一眼神泉,说是喝了这个泉的水可以治病益寿、美容延年。老王去了南山,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山泉。他回到家来,灰心地说:“纯粹是迷信,这年头,还有什么神泉?”
老李不死心,他带着帐篷去了南山,住下找了三天,找到了。但他看了一眼,只见泉眼边都是秽物,还有游客吐的痰。他认为这眼泉很不洁净,便失望地下了山,说是有泉但水极脏,不能喝。同时也骂乡民的无知和迷信。
老赵便再去,老李给他画了图,他不费力地找到了泉,看了看,已经不算太脏。他喝了泉水,还带回了一桶。人们纷纷抢着喝神泉的水,但没有一个人因喝此水而治愈了疾病或改变了健康状况。于是人们便大骂神泉之说,提倡科学、反对迷信起来了。
过了许多年,村民老谢因患肝癌,无医可救,便上了南山,找到了神泉,喝了许多泉水。他回到家后不久,病好了。
又过了许多年,围绕神泉问题,形成了一些学术派别:灵验派,信仰派,怀疑派,解构派,实证派,模糊派等。
痛苦
有时候老王坐立不安。他读书,一面也读不下去。他吃东西,尝不出任何味道。他打开电视,一分钟换了十五个台,什么也没看成。他大骂电视台,弄这么多频道,一道好节目也没有,还不如就一个频道,不看也得看。他唱戏,走调走得一塌糊涂。他干脆看黄色录像,黄色也吸引不了他。
他便问道:“天啊,我为什么这样痛苦!”
瓜与豆
老王接受了一个科长的任命,他工作得极努力,但是由于前任留下的问题太多,他还是没有搞好。他很悲观,他辞了职。
三年后他被任命为一个局长。当了局长,他每天无所事事,只是吃喝玩乐。但由于这里的基础比较好,又加上他不问公务,使手下的人积极性大为发扬,便创造出了极好的业绩。老王想,种豆得豆,种瓜得瓜,那是不错;但是,那豆和瓜不一定是你自己种的。
形状
老王养了一只兔子,妻子不让养,他就把兔子养在鞋盒里。鞋盒前后各挖一个洞,从前洞喂蔬菜,从后洞清除屎尿。过了好多天,他打开盒盖,一看,兔子长成长方形的了。
谢客
老王常常在家里接待一些不速之客,要求与他见面谈话的,自称与他是同乡、同学、同年落难、同期发表学术著作的,提出要他“赐墨宝”或在首日封上题签的……还有来了以后先让老王猜,“你猜我是谁”的,当然,老王猜不着。
老王也常常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叙家常的,叙老王毫无印象的旧谊的,要求见面,要求赞助的……
于是老王下决心顶住。工作时间,他不接电话,不接待客人,任凭门铃震天,电话铃震天,他就是不接不理。
一个月后,他这里的来客来电话少多了。
两个月后,他这里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有时候没有任何声音他也打开门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找他。
见面
老王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老刘,与老刘约好了在市场东门。到了钟点,老刘没有来。老王想,老刘这个人,一贯马虎,说不定他把约会地点记成西门了,于是他赶到了西门,在西门等了五分钟。老王又想,也许是记成南门了,于是他又跑到南门。
整整一个多小时,老王围着市场东西南北门找老刘。老刘也是同样的逻辑,便围着市场东西南北门找老王,最后,谁也没找着谁。
第二天他们没有约会,两个人在市场附近碰上了,两个人同时叹息:“两个人见一次面怎么这样难!”
叹息完了,又叹息:“见一次面怎么这样容易!”
对谈
暑假期间,老王全家外出。外出之后,老王老是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拨通了,他又赶紧放下,他实在是害怕家里另有一个老王来接电话。
他为此日夜不安,他摆脱不了这个念头,也可以说是一种诱惑。终于,他流着汗拨通了自己家的电话,有人接电话,他吓得面无人色。
“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老王。”
“你怎么是老王?我才是老王。”
“胡说,我才是老王。”
“老王根本不在家。”
“老王从来没离开过家。”
“你是妖怪!”
“你是游魂!”
那个说话的人和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
绝对没错,就是老王。外出的老王昏倒在地。
……老王在安定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出了院。他终于明白,世间最可怕的事就是自己面对自己了。
捞月
老王看到一群猴子,一个拉着一个下水池亮。老王说:“亲爱的猴子朋友,你们休息休息吧。这个水池里本来没有月亮,你们捞它纯粹是白费力气,再说你们这样做是很危险的,掉到水池里怎么办?停止这徒劳的冒险吧,去树上多摘一些桃子吃好不好?”
猴子不理他。
老王指着天上的明月,苦口婆心地劝告猴儿们:“快看,天上的月亮好着呢,你们何必多此一举,水中捞月呢?”
猴子仍然不理他,照捞不误。它们一个抓着一个,像是荡秋千,又像是练体操,吱吱叫个不住。时而有猴子落下水去,便有别的水性好的猴子跳水救猴,而年老体衰的猴子也在水池边咕噜咕噜地说个不住,似乎是在鼓励众猴,想来无非是百折不挠,一定要把月亮捞出来的意思。
老王再要劝,忽然觉悟:它们捞得挺高兴,至少应该算是一项有益无损的游戏,你管它们干什么?再说,一群猴子,你不让它们捞月亮,又让它们去捞什么呢?难道让它们去证券交易所捞钞票吗?去人事部门捞个一官半职?去评委会捞个正高职称?捞这捞那,其实就属捞月最雅。
老王真想与猴子为伍,成为水中捞月的一员啊。
年华
星期天,几个老同学聚会,一个个叹息不已。第一个说:“我家的房子太窄小了,三口人只住着二十平方米,看呀,我愁得头发全白了。”
第二个人说:“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工作一直不顺心,而且我一直与顶头上司搞不好关系,这不,我气得一口的牙全掉光了。”
第三个人说:“房子窄,与上司关系搞不好,又有什么关系?我这几十年全用来结婚离婚了,打一次离婚官司我老一回,看,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我成了大罗锅了。”
第四个人说:“你们都比我幸福多了,去年,我的女儿死了,今年,我老伴又过去了,我现在有心脏病、胃病、肾病、肝病、妇女病……这不,我的脸上已经全都是皱纹了。”
老王说:“我是最幸运的,我的房子一直很宽绰,我的工作一直很理想,我与上司的关系一直很好,我的老伴对我一百一,我的家庭成员个个身体健康,我不愁,不气,不急;可你们看,我也与你们一样地老掉了。”
思想家
老王买了一个红球,回家后觉得不如买一个白球,便去商店换成白球。换回白球后又觉得不如红球,便又换回红球。换回红球后又放不开白球,便干脆到商店再买一个白球。一红一白两球在家,令人不安,便再去商店退掉了两球。
老王深感目前的商业服务改进良多,便在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予以表扬。同时他也深感事物难以完美周全,选择是人生的一大难点,选择实际是很痛苦的事,他为此对人生的意义颇感疑惑。
老李买了一个黑球,从此家里有一个黑球,虽然老王多次建议他改购红或白球,他都不予理睬。
后来,老王被称为思想家,老李被称为政治家。
不理
老王到乡下自己的一个堂妹家去,堂妹说:“这边有一个野狗,为害四方,它动不动偷鸡吃。”
老王说:“不要理它。”
过了两天,堂妹说:“可了不得了,野狗不但偷鸡,而且咬了我们的羊了。”
老王说:“不要理它。”
又过了几天,堂妹说:“坏了,昨晚野狗进了房间,把许多家具都冲撞坏了。”
老王说:“不要理它。”
堂妹说:“你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会说,就会一句‘不要理它’。”
老王说:“不要理它。”
这天,老王与堂妹在田间走,突然,一只野狗飞奔而来,张开大口要咬堂妹,堂妹吓得大叫,老王飞起一脚,正踢到野狗腹部,野狗惨叫一声,落荒而逃。
老王搀起吓倒了的堂妹,说道:“不要理它。”
应验
老王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捡到一个旧钱包。
他没话找话,将自己的梦告诉友人。友人问:“钱包是真皮的吗?”“钱包里有钱没有?”“钱包是名牌的吗?”
老王答不上来,他想,要是这个梦能重复一次就好了。
结果真的重新做了一次同样的梦,真是心想事成,这可能是老王今年春节喝了一次XO人头马白兰地的缘故。
老王一面做梦一面想着朋友们的疑问,他给梦中的钱包以特别的关注,他发现,包是真皮的,很老旧,有的地方开了绽,不是名牌,最主要的是,钱包里什么都没有。就是说,空钱包。
老王又与他的同样退休了的友人谈起此梦,信息完整,材料翔实。他问梦到空钱包,这预兆些什么呢?
一个友人说:“老哥,你可要发财了。虚包以待,没有比这更好的兆头了。”
第二个友人说:“不,你要注意呢,不要失窃破财呢!钱包空了,多悬!”
第三个友人说:“破旧的皮包,这是对你的一个警告:你老了,你过时了,你需要观念更新,急起直追!”
第四个友人说:“哪有的事,目前世界潮流是保护文物,珍惜历史。你的梦要说的是,你们家有古玩,快回家搜寻搜寻吧。”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见解、多少预测、多少忠告。
过了些日子,一切照旧,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众朋友向他提出问题:“怎么样,我们说得对不对?你是不是发财了,破财了,观念更新了,珍重历史了?”
老王没有回答。大家不依不饶,都要求老王说话,证明自己的预言最灵验。
老王终于回答:“是的,都应验了。”愈想他愈坚定,本来就是嘛,都应验啦。
说了,就是应验。
看看
老王去风景点,谢绝美丽的导游小姐,说:“不必讲了,我只是来罢了。”
老王去博物馆,敬谢前来陪同的文史专家:“不麻烦您讲解了,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老王去百货商场,售货员小姐热情向他介绍各种商品,他说:“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他给自己写了一幅字:“万物静观皆自得”,都说他写得好,境界更好。
一天,他去餐馆,服务员小姐见是他,便问:“您是来吃饭的还是来看看的呢?”他说:“边吃边看。少吃多看。未吃先看。吃罢继续看。不吃也要看。”
写诗
老王忽然想。他想,诗人也是人,有什么了不起,你能当诗人,我也未尝不能当,不就是一批中文字吗,我好好写就是了。
从此他有了诗人的习惯与脾气。他常常落泪。他常常在树下月下徘徊。他常常独自一人哼哼唧唧。他常常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他常常骂旁人愚蠢。他顿顿饭要喝酒,要吃鸡和鱼,没有喝酒也照撒酒疯不误。
他终于写了一百首诗。他的朋友、学生、老部下都来抬轿,这个联系出版社,那个联系传媒,电视台已经决定他的诗集出版以后对他作一个专题采访,杂志社决定出版一期王诗专号,连举行诗集首发式的会堂也预租好了。
他在把诗稿给出去的最后一刻钟重新审视了一遍,他决定,焚毁所有手稿。朋友们、部下们、学生们都称赞他的严肃的创作态度。
他自己也很快乐,他想,烧诗,不是比写诗更有诗意吗?
于是他想起了林黛玉。
着陆
老王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会开飞机了,他驾驶着一架大型喷气民航客机,穿云破雾,随意翱翔,十分自由快乐。醒来后仍然得意洋洋。
得意了十分钟后,忽然发现,只梦见了开飞机,却没有把梦中的飞机降落下来,一架飞机没完没了地只在空中飞行,却不着陆,这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
他天天盼着能再次梦到开飞机,而且这次坚决驾驶着飞机安全着陆,叫做一块石头落地也。
然而,他仍是只梦到开飞机,梦不到飞机着陆。他为此十分焦急,茶不思,饭不想,人变瘦了许多。
一年后,他梦到了自己在修机场,扛洋灰,打钢筋桩。醒后大喜,他终于明白了,不修好机场跑道和指挥塔,飞机怎么着陆呢?
游泳
老王喜欢在海上。
很多人问他:“能游多远?”
他回答:“反正一千多米没有问题吧。”朋友们点点头,并没有特别夸奖他。
他乃下决心测试一下自己,游着游着,并没觉得太累,便想,已经这么大年纪了,逞什么能呢?适可而止就行了。于是他转身游回去。这样测试了几次,都是力未尽而知返,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游多远。
接下来又有朋友问他:“在海上,你能游多远?”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反正已经游了几十年了,游到不能游的时候为止吧。也就是说,等我知道我到底能游多远的时候,我也就不可能告诉你了。”
健身
老王从小养成了每天跑步的习惯,每个清晨他都要跑两千至三千米,坚持了五十多年了。
一个医生向他提出,以为跑步可以健身其实并无科学根据,社会上流传的种种健身方法多是误导,生老病死都是大自然的规律,是任何人所无法控制也无法逆转的。以你的年龄,跑得太多,效果说不定是适得其反。医生举出了一些长跑名将猝死的例子,告诫他。
老王一辈子崇信科学,听了医生的话便不再清晨跑步。
老王自幼养成了吃鸡蛋的习惯,除了三年困难时期,他每天都要吃一两个鸡蛋。
医生说,鸡蛋黄里含有过多的胆固醇,老年人吃多了没有好处。于是老王停了鸡蛋。
不跑步了,不吃鸡蛋了,老王老是觉得生活里缺少了点什么,闷闷不乐。
又有医生说,跑一跑,吃点鸡蛋也还有好处。
老王听了很高兴,就又跑步,又吃鸡蛋了。他想给那个医生提一点意见,他讲的也许都是正确的,但是,总不能在门诊上老是给病人讲人之必死无疑吧。
灭蚊
老王买了一台杀蚊虫的紫光灯。他听到蚊蝇撞到灯丝后发出的电击声感到非常快慰,心想,我总有办法对付你们这些无聊的小东西啦。
入睡以后,他听到了耳边的蚊虫嗡嗡声,心想,没关系,灭蚊灯开着呢。
一会儿,头上被咬了一个大包,他想,没关系,灯一个值三百多元,质量是有保证的,现在服务态度也不错,如果不好用,人家说了包换。
又在大腿上咬了一个大包,老王想,灭蚊灯是说蚊子撞上了,灯会发出高压电,把蚊子击毙,但是它不能保证把所有的蚊子都吸引到自己的灯丝上去,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灯无万能,想开一点吧。
那天晚上他睡得比无灯时好得多,他告诉朋友,他买的新产品果然名不虚传。他现在不怕蚊子了,因为他确实拥有一台价值三百多元的灭蚊灯了。
伊妹儿
老王的电脑联网了,他好不容易学会了用。他很兴奋地给遥远的朋友发了几封电子信件,很快收到了回信。
老王大喜过望,见人就说电子通信的好处,同时他感到奇怪,这么方便的通信手段,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不用也不会用也不打算用?他成了电子通信的热烈宣传者。
他说得多了,渐渐惹人讨厌。第一个朋友说:“我不喜欢网上的垃圾。我宁愿过得干净一些。”
第二个朋友说:“我已经年过七十,学这些时髦玩艺儿是力不从心啦。”
第三个朋友说:“你老兄这才用了几天伊妹儿呢?”
第四个朋友说:“老子就是不用,你怎么样?”
老王十分惭愧。
人形
老王得到一个日本朋友赠送的“”,此人服装、姿态、发饰、总体造型极美,只是没有脸孔——更正确一些说是没有五官,头发下面是一个细长的塑料圆柱,也不像脸,也不像没脸。
他的亲戚们来到后惊呼道:“太可怕了,你怎么摆这样一个人像,简直像是个鬼。”
老王唯唯,把日本“人形”收到了顶柜里,眼不见心不烦了。
过了若干时间,一些亲友来了,都说:“听说你有一个没长脸的玩偶啊,你放到哪儿去啦?”
老王只好再拿出这个“人形”,解释说:“没有脸孔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就看你怎么样想象它的脸了。也许那是一个大美人呢。”
读书
老王年轻时只有有限的几本书,他把这几本书读了又读。
“文革”当中,没有书读,但他已养成了夜读的习惯,他每天把仅有的《人民日报》读得几乎能背诵下来。那时出席大宴会的领导人名单,他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出差时连《人民日报》也没有,便读旅客须知、损坏物品赔偿价目表和电话簿。
现在他的书七间屋也装不下,他翻来翻去,手里拿着甲书时心想也许不如乙书好吧,手里拿着丙书时,又想还不如先读丁书呢。
在没有多少书可读的时候,他记得他读了些书;在有大量的书可供选择的时候,他读一天书也不记得到底读了些什么。读书(又一)
老王的左眼视力日益恶化,亲人们说,都是读书读的。人们还叹息:“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除了读瞎自己的眼睛,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呢?”
老王也后悔自己读书读得太多太勤。决心不再读书了。
就在这时老王得到了一个青年人写的第一本小说,那种情调那种性格那种构思都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读得津津有味,他的眼睛也从此好了。
他想,有的书硬是能把眼睛读瞎,而有的书硬是能把眼睛读好。读书(又二)
老王正在读书,儿子“偷”拍了一张照片,经过电脑处理放大,镶入镜框,送给父亲。老王一看,嗬,这是谁呀?眉目慈祥,目光悠悠,捧书深思,我心忧忧。前额的皱纹显示智慧,眼角的纹路显示沧桑,嘴角的皱纹显示悲戚,略略绷紧的面部肌肉显示庄重,加上照虚了的背景,眼镜上的一点闪光,有一种神秘和深邃,恍惚和气韵……活活像一个院士、博导、教授、思想者、名誉主编、大师、传人、研究中心主任、专项补贴获得者、泰斗、昆仑山、珠穆朗玛峰、黄河、扬子……
谁呢?老王问儿子。
您呀。儿子回答。
不是,肯定不是。老王强调。
是的,当然是的。儿子强调。
我他妈的怎么会是这样高雅深沉,莫测高深!老王动了粗口。
儿子点点头,看来我就是拍错了。看来我他爹的不认得自己的老爸是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