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骑驴婆姨赶驴汉(4)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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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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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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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152字

在这无定的行旅中,李纪元的声音开始变得柔和,举止开始变得轻巧,感情开始变得细腻。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着他生活的这片土地,一片红叶会给他带来一次欣喜,一声鸟鸣会带来一串惊呼。而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智力在发展,他不但从麦凤凰身上,而且从头脑光光的考察团长身上,从其他成员身上,吸收着智慧,他的智商像那些民间传说所说的那样,不是一年一年,也不是一月一月,而是一天一天,见风就长。


麦凤凰在真诚地赞美李纪元。她赞美李纪元的晶莹而排列整齐的牙齿,她说这样美好的牙齿,只有那些祖祖辈辈食用奶茶,啃奶疙瘩的少数民族才具有。李纪元因为她的赞美而开始珍惜自己的牙齿,并且从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刷牙。李纪元好笑地说,他上高中时,同桌是一位长着龋齿的城市小姑娘,他当时曾默默地喜欢这位姑娘,主要是喜欢姑娘的牙齿。他把龋齿看做是一种富贵的标志,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没有尝过白糖或者水果糖的滋味。


麦凤凰在真诚地赞美李纪元。她赞美李纪元那挺直的鼻子,她说那叫通天鼻,只有具有皇族血统的人才有这样的鼻子,李纪元的鼻子使她想起了他光荣的祖先李自成。李纪元很为麦凤凰的话所感动,在经过一眼山泉的时候,他特地照了照自己的鼻子,结果感到鼻子确实长得很好,通天鼻使整个面部,增加了一种英武的情调。


麦凤凰在真诚地赞美李纪元。她赞美李纪元的丹凤眼和浓烈的黑眉毛。她说这双俊秀的丹凤眼本来是属于女人的,长在男人脸上会显得有些妩媚,但是对于李纪元来说,由于有了那仿佛炭笔画下的黑色剑眉作陪,眼睛便显得虎虎而有生气。她赞美李纪元的高颧骨和陷下去的长腮帮,她说如果李纪元再蓄上络腮胡子,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留在高原上的最后一个匈奴骑士的形象了。她赞美李纪元宽阔而光洁的前额,她赞美李纪元笔直而洒脱的背影,她赞美李纪元的长腿,以及穿上新鞋后那爬山上洼时的步履。当看到李纪元开始注意他自己的衣着时,她很高兴,她明白这是为她而修饰的。


作为李纪元来说,我们知道,他已经懂得“教养”这两个字。现在,他开始承担起一个男人的义务,用最美好的语言来回报麦凤凰的赞美。八十年代是崇拜女性的年代,城里的崇拜者的各种赞美之词已经使麦凤凰的耳朵磨出了老茧,但她此刻却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愉快和满足。


后来,当某一天的时候,他们突然同时一声不响了。原来他们感觉到,他们确实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和女人。无须赞美,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会冲洗了他们心中充盈着的那种微妙感情。


他们其实一直走在那条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上,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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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蒙恬列传》如是记载:“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及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


《史记》告诉了后人,秦直道的一头在九原郡,另一头在甘泉宫。这九原郡在如今的包头市西边,正是李自成当年接受到启迪的地方,而甘泉宫在长安西边的子午岭脚下,乃秦皇所修的避暑行宫。按照历代史书和各地方志若明若暗的记载,秦皇最后一次出巡时,走的正是这条道路,死在中途,返回时走的也是这条道路。那时修建这条道路的大将蒙恬和太子扶苏,正在秦直道的中途,被称为天下名州的绥德城屯营。赵高假传圣旨,赐扶苏死。扶苏既死,大将蒙恬亦被药死。三十万筑路大军掬土而成扶苏陵、蒙恬墓,洒泪而成呜咽泉。呜咽泉水千年不湮,水滴珠珠是泪,水声丝丝如哭。


秦直道的修筑,当是在甘泉宫与九原郡之间,选择一条大体上笔直,且易于开掘的路线。莽莽子午岭,像一条长龙,横亘陕北大地,且伸出许多支脉,便于道路随时调整方向,所以选择子午岭筑路是相当科学的。况且子午岭的地质构造,多为松散的沙土,开掘方便。而且,按照人们后来的研究,这条道路,在秦之前就由塞外的匈奴勘测出来了,蒙恬的开掘,只是将原先的小路,扩展成四十、五十米不等的宽阔大道。


这支小小的考察团,正是在子午岭上,在这莽莽大山的合围之中,选择适宜于行走的地方前行的。头脑光光的考察团长已经逐渐有所悟觉。因为在两山之间,常可以看到人工斩劈的宽阔的垭口,因为在他们经过的路上,常可以看见年代久远的兵站废墟。有一夜,他们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地面上休息,发现有许多不成规则的小石碑露出地面,开始他们以为是谁家的坟地,后来一问附近的老乡,才知道不是坟地,而是秦直道的“斩兵庄”。据一位老年人说,秦始皇当年在“皇上路”行军,谁如果中途犯了纪律,就在“斩兵庄”处斩,然后埋一块石碑做记号,让其家人来时便于认领尸体。


李纪元,这位高原苦难的儿子,在行走的途中,像一位曾经失去过记忆的人一样,此刻,也在这驴蹄的有规则的伴奏下,恢复记忆。除了回忆起与“斩兵庄”有关的种种传说外,他现在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在李纪元家的窑窝里,供奉着一件祖先的遗物,这遗物不是一件画像,也不是一件珠宝,而是一张经烟熏火燎后难以辨认的地图。作为李纪元的父亲,以及上辈们,长期以来,将这认作是一条龙,一个带有某种神秘和迷信色彩的图腾,现在,在经过实地踏勘之后,在听到过种种传说,尤其是李自成只身踏勘秦直道的传说之后,李纪元猛然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一张地图,而且就是有关秦直道的地图。


李纪元决心将这张地图奉献出来。他倒不是为了头脑光光的团长,而是为了麦凤凰。他想在麦凤凰面前表现自己,既然麦凤凰说了那么多赞美他的光荣的祖先的话,他觉得如果献出地图来,他的祖先不会责怪他的。


甘泉宫距九原郡一千八百里,考察团其实只走了它的少半部分。但是,考察团长现在坚信不移了,仗着自己渊博的历史知识,仗着这一段踏勘的实地体验,尤其是,仗着一种隐秘的神灵的启示,他掏出红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南至云阳甘泉宫、北至九原郡的路线,这条路线后来证明与李自成所画的路线几乎一样。


是的,经过漫长的日月,秦直道的秘密终于到了它应该揭开的时候了,高原人走向外部世界的道路就要找到了。这是天意。如果没有麦凤凰的主动加入,就不会有李纪元充当脚夫。如果没有李纪元找出那张烟熏火燎的地图,秦直道的存在也只能存在于简单论证和半信半疑之中。多么可怕,高原差点失去了一次机会。但是,当我们找到这条道路的时候,我们不能不痛苦地感觉到:高原等待的时间是否太久了?高原经过的苦难是否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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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纪元和麦凤凰本该相安无事地走完这最后的旅途,在旅途中享受这生命难得的快乐。但是他们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毕竟生活在两种教养的圈子,有着太大的距离。他们曾试图宽容和理解对方,但是他们很快明白,处在激情中的他们,做不到这一点。


李纪元每一次吃完饭后,都要伸出舌头,像狗一样将碗舔得干干净净。麦凤凰为他害羞,告诉他,即便全世界发生粮食恐慌,也不会饿到考察团头上来。这是公家的粮食,他尽可以放开肚子吃。国家的贫穷,并不是人们吃得太多的缘故。可是李纪元不能立即改变自己自小养成的习惯,舔碗成了他吃饭的最后一道工序,一种无法改变的条件反射。他为自己辩解说,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舔了一辈子碗,这是饥馑留给人们的赐予。


麦凤凰每次吃完饭后,总要给碗里留下点。李纪元十分不满,他认为这是对粮食这种神圣之物的一种亵渎,对农民的一种无声的轻蔑。麦凤凰也知道这种习惯不好,可是改正不了,每当碗里剩下一口饭时,她就饱了。她为自己辩解说,这是一种讲究,叫“碗里不空”。她开始揶揄李纪元。她说,她自出生以来一直丰衣足食,就是顺应了这个讲究的缘故。


如果纯粹是为了吃饭,两个人还不至于闹翻。但是像这样的事太多了,这就不能不严重损害两人的感情。


李纪元尤其不能容忍的,是麦凤凰对待男人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自从钻入山林后,李纪元就主动承担起了保护麦凤凰的责任,他将考察团所有的男人,都当做敌人来防范。他甚至觉得一个姑娘和一群男人在深山老林里游历,似乎有失体统。考察团所有的男同胞都知趣地退让了,包括头脑光光的考察团长。作为团长来说,他所以退让,第一是疲惫的旅程打消了他的非分之想,第二是他还必须依靠李纪元来完成考察任务,这位脚夫和向导在深山老林中越来越显示出自己的价值。


倒是麦凤凰不能容忍了,她觉得这位陕北后生十分可笑。为了报复他,麦凤凰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件红格子衫衣。在此之前,自从李纪元赞美她,认为她穿上那件黄衫衣、红裙子最漂亮后,她一直穿着这身衣服。穿上红格子衫衣后,她横了气鼓鼓的李纪元一眼,便找考察团长去搭讪。


矛盾的总爆发是在海子边。鄂尔多斯高原据说最初曾是一片大海,后来地壳上升,风沙侵吞,便在高原上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海子。在鄂尔多斯高原边缘这灼热的沙地上,突然出现一个酷似平原上那种池塘的海子,使大家一阵喜悦。随后考察团所有的成员,除李纪元外,都穿上游泳衣,跳进了水里。李纪元不会水,他只能看着亲爱的人儿,像一条雪白的美人鱼一样,在男人中穿梭。


后来麦凤凰上来了,也许为李纪元而上来的,也许是冰凉的秋水使她感到不适,这我们无从知道了。上岸后,穿着尼龙游泳衣的她,平平地躺在岸边灼热的沙丘上。她的脚伸进水里,感受着波浪的冲击,她的湿漉漉的长发像扇面一样摊在沙地上。


游泳者中间有谁产生了一种恶作剧的念头。他悄悄地游过去,爬上岸,躺在麦凤凰身边,让摄影师拍下了这个镜头。他走过来后说,回到城里后,他将用这张照片,向老婆和朋友炫耀。


这个游泳者激发了大家的灵感,于是又有一位游泳者爬了过去,躺在麦凤凰身边。李纪元再也不能容忍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举起这个轻浮的游泳者,将他扔进水里。他以为麦凤凰一定是睡着了,不知道这一切,当他冲过去的那一刻,发现麦凤凰的眼睛,正在以欣赏的神情,接受着这一切,而看到李纪元的莽撞举动时,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这样他们便发生了严重的口角。而在口角中,麦凤凰脱口而出,说出了她一生都为之深深内疚的一番话。


“你是谁?你是一个靠别人施舍感情才能直起腰的乡巴佬!你有什么权利来管我。我已经给予了你太多感情,你应当知足了,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李纪元愣住了。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经过这一段漫长的感情历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还在原来的位置。他轻轻地提起麦凤凰的头发,让她站起来,然后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朝麦凤凰脸上打去。


但是拳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意识到麦凤凰说的是对的。昨天尚感熟悉的这个面孔现在变得如此陌生。我是谁?我只是一个胸前挎着粪兜子,永远在盘陀路上行走着的高原人,即便偶然去一次那遥远的城市,当欢欢乐乐的少男少女们迎面而来时,我唯一能做的是赶快让路。是的,我已经得到许多了,我应当满足了,我应当赶快回到我生活的位置去了。


他古怪地笑了一声,背过身,走了。考察活动即将结束的那天夜里,麦凤凰怀着忏悔和赎罪的心情,第一次光着身子钻进李纪元的被窝。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就知道李纪元拒绝了她。他也没有接受麦凤凰的解释,他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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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的后裔没有食言,他领着考察团来到了他的家乡桃镇。瞒着父亲,他将那张烟熏火燎的“秦直道路线示意图”交给了考察团长。


秦始皇堪与万里长城相媲美的这项浩大工程——秦直道的秘密,马上就要大白于天下了。考察团长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说公路史将要重写,他说全世界的学术界都将为这一发现激动,他说他将建议有关部门研究修复这条古道的可能性,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秦直道的考察成功将使他晋升一级职称和担任研究所副所长职务。


考察团长参照李纪元提供的地图画出了“秦直道路线示意图”。图左边的那个剪纸,是寡妇送给考察团的纪念品,团长觉得那里是个空白,于是就将剪纸贴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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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一颗太阳缓缓地落入地平线。太阳最初是一团凝重的赭黄,慢慢变成了红色;越接近地面,颜色越重,轮廓越分明;等到与地面相撞的那一刻,便活像泼了一团鲜血于地上了。远远近近的山丘都红了,空气中甚至有一种腥味。


李纪元静静地趴在一架山丘上,像只野兽一样,把爪子伸进沙土里。他的头在疼,关节在疼,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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