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骑驴婆姨赶驴汉(1)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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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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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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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04字

大地在颤抖,心灵在流血。无定河发出一阵长久的呜咽。干燥的大地,像家里的那头劳役过重的毛驴在叹息。满天的晚霞不是成朵状,也不是成条状,而是像一面面旗帜在光秃秃的山顶上招展。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出来了,清冷古怪,美丽,神奇;分不清是在天上舞蹈,还是在地上颤抖。然后,它们一齐收敛了光芒,而让位给一轮不甚丰满的秋月。月亮满面泪痕,孤零零地升起来了,仿佛等待谁去拭擦它,安抚它。它的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面山坡,照亮了这孔烟熏火燎的旧窑。李纪元差点要叫出来了。但是,月亮掉进了河里。河水的呜咽更痛苦,更凄凉。河水慢慢地漫了上来,越过河岸,漫上山坡。


“亲爱的孩子!”父亲用关节不甚灵便的手,拍了拍李纪元的肩膀。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上。世界还和从前一样,刻板、贫乏、平庸。河水在依旧默默地流淌,曾被古诗人咏叹过的白骨,在蒿草中闪烁。月亮例行公事,像往日一样静静地出现在头顶。


晚霞已经褪尽,接替它的,是一个孤独而又漫长的秋夜。


明白了,是那女人的歌声!一切都是那女人的歌声引起的幻觉。李纪元转过身子,探身望去,在畔上,那女人在歌唱着。他只看见她的半边轮廓。


2


女人唱的歌:


樱桃好吃树难栽,


朋友好交口难开。


要吃樱桃把树栽,


要交朋友把口开。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


你有这个心思慢慢来。


雷声响在南天上,


朋友交在门边上。


娘家伙好盛日子短,


搓上个麻绳把太阳拴。


娘家伙生来娘家伙长,


娘家伙的朋友不久长。


管它久长不久长,


交它个三天两后晌。


一对对狸猫锅顶里卧,


不图银钱图红火。


不来就说不来的话,


不要叫妹妹把门留下。


一根干草顶门哩,


哥哥不来哄人哩。


我给你做上一双拉鱼鞋,


因推上寻鞋看我来。


白格生生脸脸太阳底晒,


扎花手手挖苦菜。


挖下苦菜防年成,


交下朋友坏名声。


冷水打墙冰盖房,


露水夫妻不久长。


3


这是一支流传久远的陕北民歌。俗语说:唱支酸曲解心焦。又有俗语说:男人心焦唱酸曲,女人心焦端簸箕。这支正是属于那避过人才能唱的酸曲。


在这寂寞的秋日黄昏,女人的歌声里带着无限的怅惘。她是在呼唤谁,撩拨谁,或者是并没有任何内容和目标,只是在排遣自己的寂寞,像那些规规矩矩的陕北妇女一样。


听村上的人说,有一年,一位女人带着个刚满月的孩子来到这里。女人在村旁一孔废弃了的土窑里安身。她不说她们是谁,也不说为什么流落此地。后来,人们才逐渐听说,这女人嫁的是一个大干部,在西安市工作。工作期间,突然想起,应当给妻子办个户口,接到城里来住。谁知妻子来时,带着个大肚子。这位大干部什么也没说,侍候妻子坐完了月子,然后买了车票,送她母子重返陕北。这女人羞于再回家中,于是来到无定河畔这个村子,隐名埋姓,居住下来。女儿长大后,寻了个石油上的,去了。至今留下她孤身一人。


“你在听那歌声的,我知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正在受苦、受熬煎。父亲对不起你,你早就应该成家了。”父亲迟疑了一阵,然后窸窸窣窣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发霉的毛票,交给孩子,“去吧,不要贪,早点回来,我给你留门。”


李纪元好久才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惊呆了,浑身颤栗了一下。他紧紧盯住父亲的眼神,想从里边寻找出一丝嘲弄、讥讽,或者揶揄。可是,没有!那眼神里只有一种他到了那个年龄后才能理解的痛苦。此外,再就是一丝怜悯。


他握着钱,像握了一把火。歌声仍在撩拨他。婉约、美妙、哀伤、幽怨。他退着慢慢地走了出来。跨过门槛时,顺手带上了门。


太激动了,太恐惧了。他不知道自己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只听见门“哐”的一声,声音在这寂静的山谷间回荡。


而那歌声,随着门响声戛然而止。


4


世界突然之间变形了,那孔闪着半月形光亮的窑洞成了他的世界。他脚下磕磕绊绊的,但是眼睛一点也不敢离开那里,生怕光亮突然从山坡上消失。他手里握着汗津津的通行证,边走边想:不要丢了。


他没有勇气去推门。隔着门缝,他看见女人正盘腿坐在后炕上,手里握着小剪刀,好像在剪什么,有点心不在焉。其实,现在给年节剪窗花也有点太早了。


她很漂亮。十分可惜,这是一件无法否认的事情。她的腰身从背后看像一位少女。她的两只眼睛很大,眼睛下面各有一个桃色的颧骨,鼻梁灵巧而挺阔,下巴尖带点椭圆。一种无限的痛苦和俊秀,弥漫在她的谜一样的脸上。


她叫了一句什么,李纪元一哆嗦。“还没到过年哩,我不想要门神。不过……”女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想要个暖脚的。”是什么力量鼓励他推开了门,他不能明白。当他有了感觉时,他已经直挺挺地站在脚地。他觉得整个窑洞在旋转。他已经不能明白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了。


女人惊叫了一声。看来她也是出乎意料。她满脸通红,不知所措。那么,她是在等待谁呢?从她刚才那亲昵的叫声中,分明是早有默契。而且,她的充满情欲的歌声,是在听见李纪元的那一声门响后停止的。


“你是来串门的吧,纪元子?串门要挑个时间,这么晚了。”女人从窘态中解脱出来,恢复平静了。她继续说,“哦,你是来借口袋?听说明天你们就要上后山掏生荒了,是不是装籽种的口袋欠缺?”


说完,她站在炕上,伸了一下懒腰,从囤顶取了条线口袋,搁在炕边,重新盘腿坐下。“明早上就起身的,我就是来要这!”李纪元拿起了口袋,转过身,昏头昏脑地离开了窑洞。就在身后的窑门“哐”一声关住的时候,他清醒了。他疯了似的车转身,跑到门口,使劲摇晃着门。他哭着说:“我不是来借口袋的,籽种早就装好了。我是来……这你明白!你为什么要装糊涂?你为什么看不起我?我知道,你是一个骚货。你和村里谁好谁好谁好,我一清二楚的。我也有这个,你看,通行证!”


他说着,用那只握钱的手,在门上使劲捶着。


他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叹息声,于是停止了捶门。


女人隔着门缝,泪流满面。他感觉到她也在颤抖不已。女人说:“纪元子,你想叫全村人都听见,让人们都来看我的笑话吗?”


他愣住了。半晌,他讪讪地说:“那你开门!”门依然没有开。女人在窑里低低地说:“离开这里吧,亲爱的孩子!你这是第一次吧?我不忍心留你。你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你有文化,你到山外去寻食吃吧。你看不到我们都是在苦中作乐吗?去吧,亲爱的孩子,世界大着哩,我到过一趟西安,比你这个高中生有见识!”


窑内的灯熄了,满世界一片黑暗。刚才那给人带来冲动和激情的一切都消失了。李纪元感到那声音仿佛来自地下,来自某一处坟墓。他感到一阵恐惧,一阵孤独,一阵委屈。


“我就这样走了吗?”窑里没有回答。


“你再给我个亮吧,让我回去。我心里有些怕。”等到李纪元走下畔时,窑里的电灯拉亮了。半月形的窗户映出一个女人的剪影。


家里的窑门果然没有关。驴拴在前窑里,他给驴加了些草料,衣服也没脱,就在父亲的脚底睡着了。早晨,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开手掌,将一把汗淋淋的毛票还给了父亲。


5


黄土高原母亲,你多么贫瘠,你多么吝啬。你永远头顶着昏黄的苍穹和一轮苍白的太阳。水土在流失,千百条沟壑在日甚一日地加深加长,人们说那是你流血的伤口。无所谓道路,现有的道路也许只是古老驿道的加宽,它们的作用只是从山外带来一点难得的消息。无所谓城市,几十座懒洋洋的,作为行政机构而设立的县城,散布在几千平方公里空旷的原野上,闭塞、保守和渺小。黄土,干燥而贫瘠的黄土,被匈奴的马蹄耕耘过的黄土,被赫连勃勃的匠工掺上畜血垛成城墙的黄土,被李自成的马帮溅起的黄土,被毛泽东的士兵们作为防身掩体挖过的黄土,在空中弥漫过一阵后,重新落在地上,供我们收获和播种,供我们生长两棵青苗打发漫长的日月,供我们死后掩盖住疲惫不堪的身体。灵性安在?亲爱的高原,难道往昔的动荡真的耗尽了你的精力?


只有当年关到来时,高原才会出现一次偶然的激动。人们暂时忘却了土地,忘却了贫困,从驿道旁边旧时村,从某一处古代的军营遗址上,蹩鼓起了,腰鼓起了,两个法师在前面扭着腰肢,甩着蝇刷,嘴中念念有词,向苍天祈祷,向大地祭奠,然后是蹩鼓队、腰鼓队、秧歌队。从八九岁的刚会自己系裤带的小姑娘,到六七十岁的没牙老汉,齐声擂起鼓槌,齐步用脚尖踢起黄尘。你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吗,高原母亲?你领悟到我们的苦难吗,高原母亲?你意识到我们像一群充满情欲的公狼和母狼,对着没有任何内容的天空哀嚎吗,高原母亲?


6


他比父亲高半头,而父亲的身材也不算太矮。他的面孔呈现出一种天真、纯洁和善良的表情,但是又十分英俊。眼睛稍微深一点,大一点,毫不掩饰地盯着你。鼻梁隆起,一直接近眼睛,但不显得过大,而给人一种分寸感。嘴唇稍微有点厚,嘴角翘着。颧骨当然高点,位置靠上点,显得脸颊修长。他的脑巴特别平,身板笔直。陕北风俗,孩子生下后,便用绳子将两条腿扎在一起,直到骨骼变硬、定型。而为了脑巴能够直挺,常常让孩子睡平,脑巴后枕一块青砖,还要用另外的两个枕头,挡住孩子的头,使身子和头部不左右倾斜。


他的脚下穿一双补了又补的球鞋,这是学校生活的最后一点痕迹。其余的,便是一身地道的陕北农民打扮了。红背心、对襟衫、廉价的中长纤维裤子。头上蒙了一条半新的毛巾,那是春节打腰鼓时,乡上发的慰问品。


父亲在前面扶犁,顺着一条山峁做陀螺式行进。正是那种传统的“二牛抬杠”形式。不过犁换过了,原先用的是一种木尖前面套一个铁尖的简易犁,叫“耩子”,现在呢,用的是一种山地犁,犁型较小,犁铧可以两面倒,也就是说,可以在坡地上正犁或反犁。而且,套在套上的,一头是牛,一头是那头跛足的毛驴。


土很松,十分绵软。这块地在前不久的年月里曾经被耕耘过。后来土地将力气使尽了,耕耘者便遗弃了它。太阳的光照可以产生肥气,时间可以使土地恢复体力,所以李干大选中了它。一把火烧掉了地头上的萋萋荒草。


父亲在犁地之初,脱下了那双船形的老式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什么别的内容,仅仅是为了节省而已。不过,当脚板接触到冰凉的黄土时,会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即便有草根和荆棘,对这双长满老茧的大脚,似乎也并不碍事。


儿子在后边溜种。腔子前挎一个木质的四方兜子,粪土和种子放在兜子里。他跟在父亲后边,一步一趋,用手抓起粪土和籽种,顺着犁沟溜种。


过一会儿,当那位美丽的现代女性,像一朵云一样敛落在他的驴背上时,他曾经痛苦地想:“一切都是可以选择的,只是,父亲不能选择。”


可是,这一刻,他对父亲充满了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亲近和怜惜之情。他跟在父亲后边,看见了他那半秃的额顶,他的露出皮肉的裤子,他的一双精脚。在这旷无人烟的荒山野坬,他不仅把他当做父亲,而且把他当做一位兄弟,一位和他共同承担着苦难命运的人类同类。


带来的种子播种完了,父子俩在地头简单打尖。吃的是一种米面和麦面掺在一起的干粮,一道白一道黄,叫“画眉馍”。这是父亲专为这次远行准备的。


吃完饭后,儿子吆起驴,到川道里的老家去驮种子。父亲在地头蜷曲着躺了一阵,抽了一袋烟,便趿起鞋子,去下套子。套子是套野鸡用的。捕猎倒在其次,主要是怕野鸡来刨种子,作践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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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为了穿旅游鞋还是高跟鞋,她踌躇了很久。自然,眼下旅游鞋盛行,而且给窄裤腿上再套上一双袜子,别有一番风度。追求时髦的城市男女们终于对精心修饰自己,以便取悦于人的观念讨厌了。他们不再使自己的皮肉受约束,不再关心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如何,而是只要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


但是她没有屈服于潮流,她依然垂青于高跟鞋,并且在最近连续买了式样不同的两双。这显示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当然,也是由于高跟鞋最适应于她,能弥补她身材稍矮的缺憾,而且能使腰身显得更苗条(如果再束一根宽裙带的话),腿显得更长。


男朋友对她的此行忧心忡忡,脸上出现一丝惶惑和不祥的预感。他劝她穿一双旅游鞋去。因为凭着他的稍多一点的人生经验,他知道这是一桩很苦的差事,那里有爬不完的荒山野岭,而“秦直道”这个尽管十分诱人的考察项目,也许只是那位头脑光光的考察团长的一种臆想的产物。


她限令男朋友在出发前采购一双高跟、软底的旅游鞋来并且将这作为他们爱情的一次考验。结果,男朋友如期完成了,一双通红的、鲜艳无比的旅游鞋穿在了她脚上。她把这看做是好兆头。她付了鞋钱,以显示自己的人格独立。


她对那朦胧的远方充满了激情,她渴望将发生一连串的变故。而究竟期待着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热闹的城市生活太贫乏了,贫乏的生活没有给她的想象以任何凭借的动力。她是在斯诺的《西行漫记》中认识这块土地的。那位远方来客,以一种令人惊骇的笔触描绘了这块荒原,并且说:“人类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并且繁衍,简直是一种奇迹。”


她的父亲是陕北人,是被《走西口》这支著名民歌所吸引,在那遥远的年代,背着褡裢,走出群山的重围的。这是一位很早就投身革命的老干部。她的纤丽和秀美得力于自己的南方母亲。


她的聪颖和感悟能力与她的秀丽成正比。她如果喜欢上了一位小伙子,便会不动声色地将小伙子弄得团团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躲开。她在上高中时喜欢上了针织,于是班上的男生都以穿一件她织的毛背心为荣耀。可是后来她觉得织毛衣是婆婆妈妈的事,于是立即将针织忘掉了,腾出脑子去干别的事情。以至现在,连她的毛衣也是请人织的。不是她懒,而是的确不会了。蔑视积累,随手丢开不再感兴趣的经验和观念,轻松地生活,是这一代青年的特征。


她某一天突然沾染上了诗歌这种东西。是一本《凡·高传》或者一本《马背上的水手》的影响,我们无从知道。我们知道的是,这是城里的男女青年打发空虚和表现自己的一个最好办法。假如有幸有一位诗歌编辑与你为邻,你甚至有望某一日跻身于名流行列。她爱上了诗歌,并且写出了不坏的诗。自然,诗歌里有模仿。但是,模仿是每一位诗歌大师的最初的台阶。诗歌里还有浮躁,而我们知道,浮躁作为一种时代病,并不是单独地出现在这些小青年的诗作中。她的作品终于引起了一家青年刊物的注意,或者说,是她的秀丽和纤巧引起了注意。


因为那家杂志用她的芳容作为杂志的一期封面,而将她的诗作放在封二。在杂志封面上,她驻足沉思,高雅而清秀,一支鹅毛笔仿佛正在准备给崇拜者签名。封二是她的诗:“深刻的黄花瘦,瘦出东方女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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