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骑驴婆姨赶驴汉(2)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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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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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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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68字

她在考察团长面前一边故作顽皮地卖弄风姿,一边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考察团长摸着光光的前额,终于退却了,答应她作为考察团的一员。考察团长十分喜爱年轻的姑娘。这种喜爱并没有实质性的目的,仅仅是喜爱而已。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男人。考察团长一生有一大半时间过着独身生活,在独身生活期间,他有权利去追求任何一个单身女性。即便由于知识分子的懦弱和矜持,从来没有付诸行动,但一定有这样的念头。他在平反之后,回到了这座城市,又仓促地和家里的保姆结了婚。但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他对这样的姑娘,总要多瞅几眼。自然,考察团的其他成员,对这位单身姑娘的到来,有不同的看法。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在餐风饮露中,她将给队里带来许多不便。但是团长自有他的道理。他相信,有这样一位漂亮女性随队,衣食住行反而会变得更为方便了。她可以起到招展画的作用,尤其是,相信那期青年杂志,现在已经出现在荒原那些懒洋洋的小镇的书摊上。


传说在黄土高原上,曾经出现过一个著名的人造工程:秦直道。秦直道南起长安,北抵内蒙包头。秦皇统一中国后,一为巡游天下,二为震慑边关,三为调遣兵马,遂起三十万兵卒,拜蒙恬为将、扶苏监工,逢山开道,遇水架桥,修建了这条千里直道。传说汉武帝北征乌桓时,曾经启用过这条道路。又传说当年西夏王赫连勃勃据白城子,占延州,陷渭州,破泾州,血洗长安城时,曾将这条道路某些段落稍加修复,用以调兵。又传说在不太久远的年代,李自成充当贩私盐的脚夫时,这条路尚有残迹可寻,正是这壮阔的通向山外的道路,激发了他的政治抱负,萌发了他走向外部世界的渴望。


但是这条道路后来神秘地从大地上消失了。有理由相信秦直道的消失与几百年前的那场兵燹有关。这场兵燹使陕北几乎成为无人区。后来虽然人类重新在这里繁衍和聚集,但是关于秦直道的记忆已经从人们心中消失,而残存的遗迹或因天雨割裂,或因人工耕耘,或因森林覆盖,便彻底地从地表上消失了。它只出现在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讲述的故事中,它只出现在县志上那些若明若暗的记述中。打雷闪电的夜晚,当一道电光划过遥远的北方天空,显出那些非人非兽的物体时,老年人会告诉后生,这是秦皇在“云中栈道”上调兵,酝酿战事。人们称那神秘的道路为“云中栈道”,或者“圣人条”,或者“皇道”。考察团长曾经长期在陕北下放,这些传说或多或少地装进了他的脑子。如今,当他在《史记》上偶然查出“秦直道”这个条目时,他立即将它同传说联系起来,并且准备在晚年完成这个奇迹的勘察与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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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大红鞋踏上了高原。高原那迟钝的黄皮肤在轻轻颤动。它感受到了什么吗?我们无从知道。满山满谷填满了姑娘那朗朗的笑声,笑声引得山鸡和喜鹊一阵阵啼鸣。


姑娘叫麦凤凰。这个响亮而又飘逸的名字,是她不久后遇到的一位年轻后生为她起的。当那后生克服了最初的羞涩和自卑,用平等的眼光第一次看她时,讲了一条谜语请她猜。


“一娘生下三个子,一龙二虎三凤凰,龙虎在家看父母,凤凰一去不还乡。”这个谜语打四个物什:龙的谜底是麦虫,虎的谜底是麦牛,凤凰的谜底是麦蛾,那娘,自然是指我们食用的麦子了。


麦凤凰原来的名字叫麦蛾子。她当然猜不出这个谜语,因为她从来没有去粮店买过粮,即使买过,买到的也是面粉。不过,她对这个谜语很感兴趣,尤其是“凤凰”这两个字。她甚至有些遗憾,在此之前,自己怎么能长期容忍“麦蛾子”这个俗而又俗的名字呢?她当即决定将自己叫“麦凤凰”。故事的讲述者遵照她的愿望,也就在这里以“麦凤凰”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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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能打搅麦凤凰快乐的心境,她觉得一切都好奇又新鲜。高原的死寂与沉闷并不能压服她。因为她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她知道自己不久将又回到城市的怀抱里去。


弃掉了汽车。在川道上作了长期的游历之后,考察团长终于明白了得走向那些荒无人烟的山岭,就是说,得徒步去寻找秦直道。


麦凤凰快乐的心境感染了大家。这个疲顿的小队伍翻山越岭,仍能以不算太慢的速度前进。在绕过一个弯子的时候,麦凤凰需要小解。她加快了脚步。考察团长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于是拖着肥胖的身子,气喘咻咻地接踵而来。


团长看看四下无人,拉住她的手,一语双关地说:“这里四野无人,真有些怕!”麦凤凰回眸一笑说:“当然有些怕!不过,我现在最怕的还是你!”


说完,她像鱼一样地滑脱了,接着像鹿一样蹿上了山塬。留下团长,愣愣地站在那里。“你上来呀,团长!”麦凤凰站在崖畔上,笑盈盈地招手。团长已经没有力气上来了。他恼恨地瞪了姑娘一眼,一屁股坐下来。崖畔上面是一片荞麦地。荞麦正在扬花,大地上充满了一种芬芳的气息。荞麦地中间是一棵高大的杜梨树,杜梨树上挂满了咖啡色的小圆果。


姑娘在荞麦地里解了手。耍弄了团长,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她现在感到很愉快。荞麦地中间有一条白色的小路。她现在顺着小路,一边走一边低声歌唱着。


当她偶然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在她的身后,不算太远的地方,走着一位穿红背心的青年,青年牵着一头毛驴。


麦凤凰好奇地停下来。谁知,那青年也停下来。毛驴的铃铛不响了。麦凤凰觉得有些好笑。她瞥了那青年一眼,又继续走她的路,不过脚步放缓了一点。青年也放缓了脚步,仍然以刚才的距离跟着她。敏感的姑娘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一阵心跳和脸红。但是,城里姑娘的优越感又一下子压倒了这些。尽管在这空旷的地方,但她并不惧怕,因为她知道考察团的其他成员马上就要上来,还因为她刚才那冷静的一瞥中,看见的是一个怯生生的、腼腆的面孔。


一阵小风吹来,轻轻地掀动她裙子的下摆。一声幽怨的信天游起了,这支通常被用作调情的格调轻松的民歌,现在由一个男人那压抑的嘶哑的嗓音里唱出,竟平添了许多的悲哀和痛苦,令麦凤凰不能不为之所动。


这支信天游麦凤凰从电视里听一位著名的民歌手唱过,因此熟悉了它的曲谱。当她穿上旅游鞋以后,考察团长又借这首信天游的歌词取笑过她,因此她记住了它的歌词。


那青年是这样唱的:叫一声小妹妹你不成材,露水地里穿红鞋。她这样回答: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别人不相干。


按照舞台上的表演,唱完这一句后,应该将扎着一根红头绳的大辫子,向身后猛地一甩。但是姑娘留着披肩长发,这使她有些遗憾。披肩长发有些凌乱,所以用一块白手绢从根部束紧。手绢像一只白色的蝴蝶。


听到歌声,小伙子的脸红了。姑娘明白了他不敢伤害自己,于是有些放肆起来。尽管已经拥有了许多的崇拜者,但是她仍然为又增加了一名崇拜者而高兴。


她车转身,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没话找话地说:“能让我骑骑你的小毛驴吗?”


1这是一个应当永远记忆的高原中午。在李纪元的短促的一生中,这一瞬间是一个转折。或者说,如果生命能以阶段来划分的话,李纪元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即“麦凤凰时期”和“没有麦凤凰时期”。


跛足的毛驴发出不规则的踏击声。他正在匆匆的赶路,因为父亲正在等着他的籽种。当转过一个弯子后,一位美丽的城市少女出现在了他的视野。


麦凤凰一边走着一边吟唱,一边俯身采摘着花朵。铺天盖地的荞麦花簇拥着她。小风将她的裙子缠在大腿上。一只白色的蝴蝶,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谁说过,期待是贯穿生命始终的一种情绪。在李纪元沉沉的梦中,其实一直在期待着她。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为自己在心中描绘过几个美丽的女性形象呢?但是当光彩照人的麦凤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猛地一下子认识到了自己的卑贱和渺小,他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一切都是可以选择的,只是,父亲无法选择。父亲也许此刻正蜷曲在重重大山之后的地头边,抽着烟袋吧?他想起了早夭的凄苦的母亲。他想起了站在畔上唱情歌的、让人琢磨不透的那个寡妇。


传说与李自成齐名的另一位同样出生在陕北的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当年在他闭塞的延安柳树店乡间,正是受了一位仕女的诱惑,揭竿而起,从而横行天下的。出于对女性的报复,出于对自己早年苦难岁月的补偿,张大王每攻陷一个城市,杀人越货之外,总要挑选城中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充作内眷。他常备的老婆是八个。


但是这位高中生、这位李自成的后裔此刻却不曾产生这种念头。旁边就是荞麦地,粉白色荞麦花和绛红色的荞麦秆在风中起伏,他完全可以在荞麦的掩护下做张献忠当年做过的事情。但是他不曾想到过这样做。他还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他还从未接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抚。他不敢去打碎自己心目中的圣像,多年来接受的教育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甚至在他和麦凤凰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在那个夜色朦胧的晚上,当麦凤凰光着身子,钻进他的被窝时,他也只是紧紧地将她拥抱了阵,然后将她推出了被窝。


“你真可笑!你真不可理解!”麦凤凰说完后,愤愤地走了。第二天,李纪元在她的脸上看见了泪痕。


他在那天晚上也哭了。当麦凤凰走后,他蒙着被子抽泣了许久。他不敢占有麦凤凰,他把这看做是一桩罪孽,他为自己那充满汗臭和垢甲的身体害羞。如果是那位站在畔上唱情歌的寡妇,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在命运的强烈的不平等面前,张献忠采取了那样一种强悍形式,而李纪元采取了这样一种懦弱形式,这种种的一切,很难说清证明了高原人种是在进步,还是在退化!


即便是姑娘主动走近他,即便是姑娘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但是,双方这种心灵上的距离感,今生今世也难缩短。


麦凤凰现在穿着大红鞋,步履轻盈地走向他了,一双顽皮而又直率的眼睛盯着他。麦凤凰也许并没有注意他脚下千疮百孔的球鞋,但是他自己先感觉到了。他悄悄地向草丛中移动了几步。


遵照姑娘的令人无法违抗的命令,他一手扶住姑娘的腰,另一手端起姑娘的脚,将她送上了毛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原来考察团的其他成员都上来了。一位摄影师,不失时机地摄下了这个镜头。


一棵孤独的杜梨树兀立在荒原上。一颗黑色的太阳低低地照耀。一位少女斜斜地骑在驴背上,半透的黄衬衫隐现出襻带和胸罩。一位扎着英雄结的男人怯生生地牵着毛驴,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惶惑的微笑。照片的题名将采用一首现成的陕北民歌,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高原情调。


“《骑驴的婆姨赶驴的汉》,这个题目怎么样?”摄影师欣喜若狂地说。他说,古老传统和现代意识,在这张照片上得以奇妙的结合。他还说,在不久以后举行的全国摄影艺术大赛中,这张照片一定获奖。


麦凤凰直撒娇,说她的脚崴了,需要这头毛驴作为脚力,摄影师也看中了李纪元宽阔的肩膀,希望能卸掉自己背上那装相机的沉重的金属盒。考察团长尽管对李纪元稍有一丝妒意,但还是容忍了大家的要求。


这样,李纪元充当了这支小小队伍的脚夫。他甚至来不及向父亲告假,结果,让父亲在地头空守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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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骑着一匹暴烈的蒙古马,兀立在统万城那白色的城墙上。鄂尔多斯高原的漠风卷着黄沙,滚滚而来。沙柳在风中摇曳和呻吟。


他这时候还是一个卑微的脚夫,或者用陕北人的话说,叫“赶牲灵的”。陕西、甘肃、宁夏、内蒙交界处,有一块盐池。雪白的盐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交通十分闭塞的年代,这一块偌大地区的食盐供应,主要依赖于这些脚夫。


一个痛苦的念头此刻在折磨着他。在孩提的年代,他就听说过“秦直道”的传说。他为秦皇的帝王气派而震慑,他为那条神秘的道路所吸引,他曾许多次产生过踏勘这条道路的念头。在他做衙役的时候,他曾在前往长安送信途中,寻找过这条道路,但是由于地貌地形的变化,他没有找到。


这次,马帮在包头卸下了食盐,装上了毛皮,然后歇息在一家客栈里。客栈掌柜,一个饱经沧桑的蒙古老人,告诉了他“秦直道”的秘密。


“你想,秦皇是何等气派的人,当他驾驶着天车,旋风般驶过高原的时候,除了星星、月亮和太阳之外,他绝不会允许有什么遮住他的视野,他绝不会允许大地还有什么比他更高。明白了吧,亲爱的孩子,秦直道应该建在什么地方!”


“应该建在一条绵长的山脉上,而且是陕北高原最高的一条山脉!”“你很聪明。那么我再问一句,陕北高原上,有这样的山脉吗?”“有的,它在北部边缘,叫子午岭。”老人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不再言语了。李自成又追问道:“哪里是它的头呢?我应当怎样去寻找?”


老人睁开眼睛,不满地说:“朋友,你这是多余的话了。聪明的人是不会这样问话的。应当相信命运,命运会把你带到那里去的。”老人停顿了一下,又说,“秦直道的一头在长安,另一头就在我的脚下。不过,平坦的草原上,现在已经不会找到它的踪迹了。你可以到黄河边去寻找。秦直道当年越过黄河时,曾经用渡船搭起一座浮桥。我记得年轻时好像在黄河岸边,看见过两座对应的桥头堡的痕迹。”


回到家乡后,辞退了马帮的工作,他单身一人,踏上寻找秦直道的道路。他在白城子作了简单停顿以后,便顺着黄河古岸,晓行夜宿,终于找到了那依稀可辨的桥头堡。然后掏出事先准备的笔墨纸张,画下位置。接着,按照大致的方向,策马前进,直赴子午岭。


在一个落日的黄昏,当他登上子午岭那鱼脊状的山巅时,他惊呆了。一条笔直的道路从这里通向遥远的远方,经历过两千次凋零的秦直道上的萋萋荒草,在晚霞中映着红光。俯首东南,但见在苦难中生存和挣扎的陕北大地,历历在目。想起亲爱的父老乡亲,他突然泪如泉涌。


“如果有一天我有力量的话,我会修复这条道路的。我会像赶牛羊一样,将我的父老乡亲们赶出他们苦恋着的窑洞,强使他们走向外部世界。我起誓:我要给他们带来幸福。”


他蹲下来,细心地在地图上描画了几笔。秦直道上一块生锈的铁片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是只马蹄铁。“也许是从秦皇的马蹄上掉下来的!”他想,随后捡起来,擦了擦,装进了口袋。许多年后这块铁锻造的箭镞,将射透紫禁城城门上的横匾,但是李自成此刻还不知道。


面色严峻得可怕的李自成,重新骑上马,顺秦直道踏踏而去。他的背后扬起了一串串黄尘和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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