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回老家(3)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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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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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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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14字

康世泰想,以后?到了这步,谁还说得清什么以后?一切都在皇帝老儿手心里捏着,他手松一松就让你活,使劲一捏,立刻就“咔嚓”一下要了你小命!做这几年商总,都是虚假繁荣,其实是笼里的一只鸡,一只专给朝廷下蛋的鸡!真正的商总是他乾隆,他是最大的盐商,商总中的商总,掌控一切。康世泰见守诚站着等他说话,突口道:“你难道一点看不出朝廷的意思?”话一出口,发现守诚两眼瞪着,额上冒汗,知道他想不到那么深透,立刻觉得不宜对他往细里说——说透了让他灰心,他毕竟年轻,要往前奔。于是吩咐:“各店号走掉的伙计不谈,没走的,要跟他们说明情况,发给饷银,请他们回家。好在运回老家的银子又回来了,手面不再那么吃紧,因此,银子一定要发足,一丝一毫不能克扣,务必好好安抚,请他们谅解。至于汤掌柜、邱掌柜二位,跟了我多年,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如另有高就则罢,如恋着宏泰号一时还不想离,就由着他们,好吃好喝侍候。记住,如今处理任何事情,都要宽仁为先,切切不可伤了人心。”


“孩儿明白,父亲的话孩儿全记住了。”


最当紧的话交代过了,康世泰心里松快了许多,宽缓道:“年节就在眼前,家里虽遭这么大变故,但一年就这么一个年,你要多用用心,还是要热热闹闹办好,千万不能短了礼数。”


“孩儿记住了。”


守诚才要退下,父亲又把他叫住:“一时倒忘了,你花大叔呢?”


守诚愣怔了一下:“花大叔?陈大人宣旨那天,他因当场闹事,被抓进大牢。”


康世泰睁大眼:“一直关着?”


守诚低下头吭哧:“是。”


康世泰气得拍起床边:“荒唐!真是荒唐!你们怎么把他忘了?赶紧去衙门,要他们放人,不肯放就花银子,花多少也不要惜乎!”


守诚低头应承:“孩儿记住了,孩儿这就去办。”


是黄昏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的康世泰被一阵杂沓声吵醒,睁眼扭脸,见蓝姨正弯腰努力将扑在地上的花大叔拉起。花大叔头发蓬乱跪在地上,对着康世泰的床一下一下磕头,磕得地扑通扑通响,嘴里不住“呀呀呀”发出怪声。康世泰禁不住挣扎着往起坐,蓝姨拦不住,只得给他披上棉袄,拥好被窝。康世泰朝花大叔伸手微笑:


“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吗呀。”


花大叔膝行向前,一把抓住康世泰的手,“呜呜呜”俯下脸,老泪纵横,接着红头涨脸发急,两只手一个劲比画,责怪老爷为了让衙门放他乱花银子。


康世泰心里一阵发热,侧身攥着花大叔的手道:“没花多少银子,再说了,即使花也是应该。起来吧。”转脸吩咐蓝姨:“快拉他起来。”


转眼到了腊月底,年就悬在眼前了。依照惯例,康府开始忙乱起来,掸尘,洗窗槅,擦烛台,换椅袱子,挂新门帘,一间屋一间屋地打扫收拾。灯笼都换了新纱,红鲜鲜耀眼;厨房里专蒸馒头包子年糕寿桃的大蒸笼抬出来,烧了一大盆热乎乎的碱水在洗,洗过了黄亮亮地搁在阳光下晾晒;从大门往里走,每一扇门,每一根廊楹,都揩抹得光滑滑,等待着大红的春联与挂落往上贴;街上茶食店送货的伙计,推着走一路“吱咯吱咯”唱一路的木轱辘车进入康府,将提前定做的京果、麻饼、桃酥、花生糖、焦切片、云片糕等各种茶食送过来;孩子们手里捏着火捻子,喜鹊儿似的聚在一堆笑闹,不时“叭”地炸响一只爆竹,嗅嗅鼻子,飘着肉香的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硝烟味……年节到底是年节,到了这时辰,一股浓浓的喜庆和美、吉祥欢快的气氛,便在大家小院、街头巷尾、店铺商号里升腾而起,四处弥漫。


表面上看,康府的年节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但内里其实变了样儿。去年腊月,康府最热闹最红火的地方是库物房,大小散户源源不断而来,送山珍海鲜,送熊掌鹿茸,送猪马牛羊,送美酒香米,送湖州绸缎宁波木器,把个库物房堆得顶梁塞柱,满满当当,好些礼物放不下,不得不堆到别处。可今年,上门送礼的寥若晨星,整个库物房空空如也。再有一条,去年过年,从正月头到过小年,康世泰天天是大轿出门,中午连着晚上不断在外吃酒。没办法,不去不行呀,人家大红帖子送到门上不说,还左一趟右一趟地上门邀请,盛情难却呀。可今年,乾坤颠倒,门可罗雀。


元宵节这天,康府里一大家子聚在吉庆堂吃了一顿团圆饭。康世泰调养了几天,精神稍有恢复,拄着御赐龙头拐,由小月搀扶着进来。吉庆堂里灯火辉煌,热热闹闹,孩子们等不及,将带来的左一盏右一盏的元宝灯、状元灯、金鲤灯、莲花灯,都点起来了。蓝姨亲自给老爷斟酒。守诚首先上前敬父亲大人,接着守慧敬,舒媛敬。蓝姨见老爷高兴,又招呼孙儿孙女们,由各自的母亲把持着上前敬酒。再接着,长房媳妇陈碧水打头,各房媳妇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给老爷敬酒。康世泰心情很好,对大家说:“今天元宵佳节,康家三代同堂,实在让我高兴,我真希望天天能够这样呀。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过日子嘛,总有平平淡淡的时候,是吧?今儿借这个机会,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过了元宵节,我要离开扬州,回老家歙县过些日子。”见下面有些骚动,康世泰略停了停接着说下去,“当然,过一段日子之后我还回来。出来这么些年,马不停蹄,忙忙碌碌,一直没有好好回去一趟,这不妥呀。老家嘛,在人心中都是有些分量的。回去也没别的事,就是转转,看看,歇一歇。至于我们宏泰号,我已向守诚交代了,全权由他管着。大家放心,守诚稳重,踏实,年富力强,会把事情做好的。


康家目前虽遇上麻烦,但这是暂时的,熬过这段日子慢慢就好了,谁都不能没有信心。”


康世泰说了这一番话,额头上有了汗。蓝姨见桌上一时没有声音,刚好汤圆端上来,立刻笑盈盈招呼大家吃汤圆。继业首先伸出筷子高叫:“我要两个!”继书也跟着叫:“我也要!”


很好的汤圆,有韭芽肉泥的、荠菜咸肉丁的、青菜肉馅的、芝麻糖的、杏仁桂花糖的,个头有大有小,大的一碗两只,小的十只一碗。大人才吃了一半,小孩子就耐不住了,推开碗筷,拖着大人到外面放焰火,看鳌山,玩灯。街上到处是灯,到处是游人,灯光人影,亮晃晃的。


康世泰是在正月十八落灯这天由守诚护送着离开扬州的。


蓝姨虽放心不下老爷,但没有随行。扬州需要她,康家大院的一本账全在她肚里,需要她打理。歙县有安静瓶在,安静瓶尽管宽宏仁义,但蓝姨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去为宜。


随康世泰回老家的是舒媛。康世泰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带着她好。混账的房小亭弃家而逃,媛媛落了孤单,把她留在扬州,她会永远罩在过去的阴影里。老家山明水秀,对她肯定有好处。安静瓶菩萨一般的心性,待她会比亲女儿还好。


大车两边围满了送行的人。当车轮咯吱咯吱启动时,大门里喳啦啦一片脚步响,花大叔急扯大步扬手扎脚奔出来,“呀呀呀”一派怪叫,手势与哑语虽不能让人全懂,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难看出,他想护送老爷回家。


康世泰将脸别开去。四十年前,他正是由花大叔护侍着来到扬州城闯荡的。


康世泰低声吩咐身边男仆,将花大叔拉回去。


大车的轮子在东圈门大街上轰隆隆滚起。灿烂的阳光里,街两边站满了送行的人。


车队渐渐远离康府的高门楼。


车厢里,舒媛伏在扶手上嘤嘤哭泣……


从扬州到歙县一千多里,一路上先是船,接着是车,颠簸了数日。


终于进入老家的地域。灰黄的土路弯弯曲曲在山间盘旋,林子里的鸟雀不时停住啼鸣,转头晃脑往官道上两辆大车张望。


安静瓶对老爷回来并不感到诧异。冥冥之中她一直有一种预感,扬州那个家要败,至于什么时候,她说不清楚,但一定会在早晚之间。可身为妻子,尤其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不愿意,更不忍心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好永远永远不要看到。为此,她在菩萨面前不止一次默默祈祷,请求看在她长期吃斋念佛、积德行善的份儿上,饶恕他们,放他们一码,就让他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吧,如果非有什么惩罚不可,就让这惩罚统统降到她的头上。可自从两个月前守诚将几只箱笼运回老家那一天起,安静瓶就已明白,一切该来的已经来了,而且势不可当,让她惊诧的只是,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安静瓶早早地从家里出来迎候丈夫。清和明亮的山光水色里,安静瓶布衣布鞋,素素净净,头上没戴任何首饰,脸上从容淡静,看上去比在扬州时更显得祥和。


康世泰一路撑持下来,耗去精气神若干,此刻进入故乡土地,看到那些山,那些水,那些草,那些树,突然变得娇弱无比,连车子都下不来了,守诚与家仆小心翼翼将他抬下。


安静瓶早将房间收拾好了。床还是当年睡过的老床,但被子新崭崭的,被面被里都是细细的棉布,柔软,洁净,干蓬蓬,带着太阳的清香。


阳春三月的一天,康世泰坐在院里晒太阳。很好的阳光,天空一碧万里,远处的青山在院墙顶上露出清晰的轮廓,如一道新画出的深长的黛眉,院里的泡桐开花了,一嘟噜一嘟噜,紫英英的。泡桐下扎着一架秋千,芝芝一边含笑地朝父亲这边望,一边轻快地将坐在秋千板上的元元往空中推送。


院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粗衣跣足的乡人拥进。一脸的惶怵,一脸的恭敬,一脸的痛惜,急乎乎拥到康世泰的椅边,腰弓下,目光迟钝温热。接着,前面两人扑通跪下,后面的跟着也往下跪,纷纷给老爷磕头请安:


“老爷,我们给你老磕头了。”


“老爷这些年发大财了,竟还记挂得咱们穷乡亲,了不得呀。”


“我家老小这一春的嚼食,都靠老爷家的救济,我这给老爷磕头了。”


“去年蝗灾,老爷家设的粥场,救了多少人命呀。”


“老爷菩萨心肠,太太更是活菩萨呀。”


“天爷,你可要保佑我们老爷安好呀。”


康世泰伸手摸索着椅边的御赐龙头拐,龙头拐“叭”地倒地,骨碌碌滚到一边。


康世泰两眼盯着面前的这一张张拙朴灰暗的脸,心里一阵阵发热,眼睛湿润润透出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