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管家的能量(1)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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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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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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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110字

过了年,转眼到了二月。风变得软乎起来,太阳暖洋洋的,瘦西湖边上的杨柳灌了油似的,干硬了一冬的枝条一下变得柔软起来,如船娘细柔的长发,轻盈婀娜地点着清波,柳芽子一粒一粒往外吐,翠嫩如玉。桃树与杨树一棵间一棵,桃花的苞儿缀满枝头,性急的先开了,粉红灿烂,清丽淡荡。


小昌子是在春日的某个下午来到康府北大院的。小昌子跟二爷办过事,北大院的人都熟,进二爷的府就像进康家南大院,之先不需要通报。


一个丫环迎面走来,见小昌子要找二爷,含笑道:“二爷跟翠珠二奶奶在一起呢。”


小昌子问:“春晖楼?”


“不,在梅寮。”


梅寮在个园。小昌子走过深长的火巷,入个园门,绕过四季假山景区,来到梅寮。


二爷不在,一株老梅下,尤秀仰着尖瘦清白的脸,正对一笼虎皮鹦鹉撮嘴弄舌。


见小昌子过来,立刻撇下鹦鹉,拱手一揖:“哟,是昌爷嘛,失敬失敬。都说昌爷高就了,有好事也该让在下雨露沾润一些呀。”


小昌子一向看不上尤秀这种酸文假醋的样子,笑着回道:“尤大秀才怎拿我开心?


你是二爷最贴己的人,每日只需下下棋,吹吹烟,说说笑话,就能好酒好肴,快活神仙,我们都是些没读过圣贤书的粗人,整天风里雨里,水里火里,七颠八倒,可怜巴巴讨口饭吃,你也忍心拿我们寒碜?作孽哟!”


尤秀知道小昌子拿他逗,也不见气,拈须含笑道:“有一个美美的消息,昌爷可知道?”


小昌子扭脸望他:“什么消息?”


尤秀细白的手指捻着胡须,细声细气道:“瘦西湖的弋阳舫,近日来了一位新船娘,绝世佳丽!”


小昌子故作惊奇:“是吗,叫什么?”


尤秀笑眯眯:“芳名小春,真是一顾倾人城呀!”


小昌子心想,这是旧消息了,我早在几天前就与房小亭去弋阳舫喝过花酒了,却脸一仰笑道:“是吗,没听说过,什么时候尤大秀才带小的过去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呀。”


尤秀微笑沉吟:“可以当然可以,只是要由昌爷你做东了。”


小昌子越发看不起,却故意作古正经道:“好的好的,到时候一定请!一定!”


一摆手道,“对不起,失陪了,二爷在哪?”


“说不准,大概在三奶奶房里。”


小昌子丢了尤秀,回到前院,迎面碰到一个女子展腰伸臂向树上摘花,女子腰肢上探,春山耸起,再瞅那脸,光洁玉润,美艳如花,小昌子不由看傻了。那女子发现了他,一点没有不高兴,相反嫣然一笑,算是招呼。小昌子认出了,是二爷的二奶奶,以前春香楼的头牌,胆子于是稍大了些,冲她一笑,小声试探道:“你是要花?


我帮你摘?”丽芳含笑道:“不好意思,劳驾你了。”小昌子异常高兴,举手摘下两朵。


丽芳接过花,问:“你有事吗?”小昌子摸头笑笑,说找二爷。丽芳告诉他,在书房呢,手捏着花走了。小昌子盯住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怦怦跳。


小昌子恍恍惚惚来到书房。守信传出话,要他在外等着。等了一盏茶工夫,守信晃出来,小昌子弓腰曲背给二爷请安。


“罢了,坐下吧,什么事?”守信手里转动着西洋美女鼻烟壶问。


小昌子回:“有扰二爷了,我们三爷有一桩事,想请二爷成全。”


“什么事?”


“这回行盐,三爷想拿湖北的盐引换二爷江西的。”


守信将西洋美女鼻烟壶搁到桌上:“这为什么?”


小昌子低下头:“三爷想到江西办点事。”


“办点事?什么事?”


小昌子吭哧道:“是这样,郑板桥,金农,还有些我说不出名字的人,约齐了要去庐山,我们三爷想……”


守信冷笑:“真是痼疾难医。他成天跟那帮诗疯子画疯子搅在一起,图的什么?”


小昌子低声下气道:“三爷一再关照,要我求二爷帮忙。”


守信挑了一撮鼻烟塞入鼻孔:“这不行,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有规矩的。”跟着痛痛快快打了个嘹亮的喷嚏:“啊啾!”


小昌子盯着二爷脸,试试探探道:“其实换了盐引,二爷您并不吃亏。”


“噢?怎么不吃亏?”


“湖北路远脚费虽多,但盐价比江西贵。”


“说说,怎么贵?怎么贱?”


小昌子有点兴奋了:“回二爷,年底我才去过江西,江西那边,和盐四五十文一斤,可到湖北,六十文向上,尖盐甚至卖到七十!”


守信一下眯细眼睛,扬起下巴:“嘿,想不到你小昌子混出来啦,小算盘打得滴溜精嘛。好得很,赶明儿我跟三爷讲,把你请到我门下,替我撑门面做大事!”


小昌子脸刷地白了,“扑通”跪到地上:“二爷这么说要小的命了!小的该死!


小的前面全是瞎说,求二爷千万别放在心上。小的生来一副苦命,拙嘴笨腮,不会办事,全靠的前两年跟在二爷身后学习,仰仗着二爷抬举提拔才有今天,小的只恨不能变牛变马结草衔环加以报答。二爷这么说,小的只恨找不到一条地缝钻进去!”


守信一扬脸:“起来起来。回去告诉三爷,此事不成,老爷知道,会摔茶杯的。”


一刻也待不住了,小昌子背上湿漉漉的从书屋里退出。到了园里,只觉得天上太阳亮光光晃眼,园子里亭台花树看不大清。走在翠竹相夹的甬道上,小昌子飞起一脚踢向路边一竿翠竹,竹竿急雨似的一阵乱响,无数叶片纷纷落下,嘴里恨恨地骂:


“我操你奶奶的!”


第二天早上,守慧迟迟来到丰裕盐号,令人叫来小昌子,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小昌子一脸茫然:“什么事?”


“置换盐引的事。”


小昌子不禁张口结舌:“昨天我到您书房,不是已向您禀报了?”


“是吗?我二哥怎么说?”


“他不肯。”


“不肯?怎么会不肯呢?”


“他说老爷有交代,盐引不好随便置换。”


“那你找我大哥嘛。”


小昌子望住守慧:“二爷都不肯,大爷那里怕是更不行吧。”


“是吗?”


“我想是这样。”


“一定要换,你给我到别处想办法。”


小昌子眼珠转悠了一下:“对不起,三爷,这,这有些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去找一家宏泰号下的散户。”


小昌子为难:“这……小的有些不敢。”


“悄悄换,老爷不会知道。”


“小的真的不敢。”


“你放心,老爷万一追查起来,我会全部兜着,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小昌子犹豫了片刻,勉强道:“三爷既这么说了,小昌子只好试试看。”


守慧走后,小昌子心里暗想,三爷既然一意孤行,就给他换好了,这事捣鼓得好,不光遂了三爷心愿,而且能捞到一笔不小的油水。问题的关键是,事情要做得光光滑滑,不落缝儿,神不知鬼不觉。小昌子捧着翟大管家送给他的紫砂壶啜了几口香茶,办法全想好了。三爷要去江西,那就到引市街买上一些指定江西的盐引好了,数目不必大,够装两船就行,而二爷原有的湖北盐引仍然照办,半点儿不去找人置换。这样的好处是,人会觉得丰裕盐号不光做足自身的盐引,而且还把江西引额吃进大笔,真是有了大长进了。要是论功,至少一半记在小昌子头上。再则,这一来,三爷去江西完全冠冕堂皇,盐一销完,就可践他的庐山之约。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三爷去了江西,湖北的盐务自然而然全落在小昌子手里,各关口的验掣,特别是口岸处盐价的定夺,全由小昌子操纵,油水很大。这真是一箭三雕,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


小昌子立马上了引市街。


春二月是一年里行盐的旺季,引市街上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盐号的三角旗在风中飘扬,家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青石街上,盐商们的轿子来往不断,彼此碰上面,一个个拱手揖让,恭喜发财。小昌子走进一家家盐号,掌柜们无不高叫一声“昌爷好”,客客气气让座沏茶,待为上宾。


仅仅跑了三四家,小昌子就把事情办妥了。接着赴丰利、角斜两盐场支盐。盐船回返后,全部泊在城南钞关,等待最后的手续。


临行前一日,小昌子独自坐在听事房想事,门口一暗,罗影进来,立刻手慌脚乱地站起,椅子“乒”地一碰,弓腰行礼道:“不知二奶奶驾到,小昌子给二奶奶请安了!小的这里乱糟糟不成样子,二奶奶您……不,不能坐,椅上不干净……”


罗影掏出一张折叠得齐齐整整的雪浪笺递向小昌子,微微含笑道:“不好意思,我过来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二奶奶尽管吩咐!”


“这上面写的几味药,内地买不到,都出在偏远地区的深山密林。你这趟行盐经过的地方多,想请你费点心,沿途替我问问,把它们配齐。”


原来如此。二奶奶身体一向不好,小昌子知道,而且小昌子知道,康家多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本城的转世华佗,宫里出来的名牌御医,都不止一次被请到府里,可二奶奶的病好像始终没见大好。不信你看她脸,白苍苍的,特别生过孩子这段日子,简直找不到一丝血色,白得像雪花。小昌子见二奶奶居然这么看得起他,双手接过雪浪笺,一迭声道:“请二奶奶放心,小的一定尽心竭力,将事情办好!”


“记住一条,别让三爷知道。”


小昌子有点不解,但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小的记住了,这事小的亲自去办,保证不让他人晓得。”


罗影望着小昌子笑道:“等你回来,我画一幅兰花送你。”


小昌子异常感动:“谢二奶奶抬爱!”


守慧行盐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暖阁里烛火煌煌,亮如雪洞,兰儿在桌边侍立执壶,守慧与罗影相对小酌。罗影微微抿了一口酒,放下玉杯低语:“说实在,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守慧盯着罗影娇媚而苍白的脸,柔声道:“我也想,但不能。”


罗影莞尔一笑,目光转向琴案上一盆青郁郁正在开花的春兰:“白乐天‘江州司马青衫湿’,李太白‘香炉瀑布遥相望’,一个是在九江,一个是在匡庐,这两个地方一直令我心驰神往。我虽说身体弱些,但出去看看灵山秀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与你朝夕不离的同时,还能跟令人敬重的姚鼐、袁枚、金农、郑板桥,还有我哥哥等一大帮人吟诗作对,切磋书画,这是多畅快的事呀。我想如跟你走上这一趟,说不定那讨厌的病魔全被丢在大山凹里,身子一下壮实如牛!”


兰儿充满怜惜地望着罗影,上前给她斟酒。


守慧摇头:“不,你肯定不能去,孩子需要照顾是一方面,更主要的,你最近还在服药,身子太弱。况且,即使我不管不顾地带你去,父亲也不会同意。”


罗影垂下目光,低声道:“我知道行盐的规矩,盐船上不能带女人,否则船翻盐没。


但我真的十分想去,真的,我对你说说总可以吧?”


守慧心有不忍,宽慰道:“日子长着呢,等你身子调理得好些,我专门带你去游名山大川。”


罗影盈盈地望住守慧,轻轻点头。


停了停,罗影向守慧举起玉杯:“我敬你!祝你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守慧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笑道:“这架势,倒有些灞桥折柳的味儿了。”


罗影鼻腔一酸,因兰儿在旁,不得不强自忍泪,故作调侃道:“不是灞桥折柳,是易水之别。”


兰儿听不懂他们的话,上前给守慧斟酒,同时问罗影:“二奶奶还加吗?”


守慧摇摇手:“不给她加,都喝了两杯了。”


罗影一笑:“没事,再来一杯。”


守慧用手压住杯口:“不,你不能多喝。”


罗影撒娇:“今儿难得,没事的。”


兰儿不知道听哪个的,到最后望着守慧。


守慧接过壶,给罗影浅浅地斟了小半杯。


里屋响起佳佳的哭声,罗影扭脸吩咐兰儿:“去看看,怎回事?”


兰儿去了去回来说:“吃过奶在睡,刚才撒尿,奶妈给她换尿布。”


罗影问:“尿布有没有用烘笼烘一下?”


“烘了,自从上回说过,奶妈都这么做了。”


两口子正软语温言地说话,修竹雨的丫环纹儿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婆子,手捧一只包袱站在帘外,纹儿进门请过安说:“这一大包是三爷日下替换的衣裳,奶奶要我送过来,要三爷都打入行李,别落下什么。每一件都用得上的。”


罗影从盘碟里抓了些果子给纹儿,要她回去谢谢修姐姐,亏得她想得这么周到,要不然真有些疏忽了。


纹儿走后,守慧对兰儿说:“你下去吧,有事我叫你。”


兰儿退下。


停了停,罗影问守慧:“你改到江西的事,有没有告诉修姐姐?”


“没有。”


“干吗不告诉?”


“干吗要告诉?整天学宫里的先生似的,说那几句陈腐的话,让我耳烦。”


“可修姐姐说得挺有道理。”


“道理道理,我难道是三岁小孩?”


“这事,她昨天问我了。”


“你说了?”


“说了。我觉得她应该晓得。”


守慧一声叹息。


罗影望着守慧不语。


“我不在家这段日子,你要注意身体。”停了停,守慧叮嘱道。


“我晓得。”


“精神不足,少画点画。”


罗影低头不语。


“没事做,找些闲书翻翻。”


罗影点头。


“那些兰花我关照过花大叔了,他会用心侍候的,你放心。”


罗影眼里莹莹地涌出泪。


守慧用绢子给她拭泪,柔声道:“不早了,我们进屋歇吧?”


罗影望着守慧,慢慢站起,脸上显出一抹月光似的微笑。


两人并肩携手走向卧室。


去年年底,因为来康府道谢送礼的盐商激增,使得南大院的库房前所未有地显得拥挤,翟奎一直想抽空整理一下。这一会儿宏泰号的盐船都上了路,人手有些闲,翟奎于是把这事交给了陈胖子去办。这天,陈胖子带着人正忙碌着,翟大管家亲自过来查问了。三四个男仆在库房里搬东搬西,一大片阳光从头顶天窗落进,蓬起的灰尘如无数萤火虫当空翻飞。一股甜酒味溢出,浓烈冲鼻,走近了细看,是几筐鸭梨烂掉了,梨子的汁水沿砖地流成一道道亮线。梨筐搬开,往里又翻出成捆的兽皮,成袋的天麻鹿茸,原封未动的精制香米,还有粗布包裹着尚未拆封的漆器屏风……翟奎对陈胖子发火:“你这胖猪,这么多东西堆在这里也不整理!昏了头啦!”


陈胖子大气不敢喘,扭头暗对手下人瞪眼,要他们快快搬动。


翟奎正在发火,门房黄精跑来禀报,翟大娘托一街坊带信,请翟爷回去一趟。


翟奎马脸立刻拉得三尺长,一手执着籽玉烟嘴,一手背在后面问:“什么事?”


黄精答:“什么事倒没讲,只说请您回家。”


翟奎喷了口烟,皱眉道:“晓得了,你去吧。”


一个上午,翟奎没有回去。


忙得消停些,翟奎打算小歇一下,然后去看小小。小小是翟奎揣在怀里的一个宝,就像刻刻不离手的籽玉烟嘴,想咂了就咂摸一口两口,惬意。花那么一大笔银两置上这么块好地,犁头不常耕耕,白白撂荒在那里,多划不来。翟奎一想到小小顺着他性子任由他摆布任由他搬弄的样子,心里就舒服,就流蜜,马脸上嘿嘿嘿笑。可没想到,不迟不早,偏巧这个时候,臭老婆托人带信要他回家。回去干什么?隔三差五让人带些银两给你,该知足了!你一张老枯叶子脸,难不成还要我陪你、伴你?做你大头梦呢!


中饭后,翟奎回到勤务堂,仰在躺椅里小歇了一下,起身换上团花绸衫正准备出门,黄精伸头探脑进来。说不清为什么,翟奎今儿有点看不顺眼黄精,他那副瘦头瘦脑的样子,活像猴子。翟奎眼皮都不抬,问:“又什么事?”


黄精盯着翟奎小声道:“翟大娘来了。”


翟奎一愣,马脸上的肉立马发僵:“她来干吗?”


“不晓得。我请她进来,她不肯。”


翟奎心里越加发躁,手向门外一指,气呼呼道:“去去去,你要她先回,别他妈的站在门口给我做幌子!这会儿我忙着,没空,等忙过了,自然会回去!”


黄精不声不响退出。


此刻翟奎其实没任何正事,计划中的只有一件:去看小小。妈的,看来去不成了,非得回家一趟不可。但翟奎心有不甘,躺回椅里吸烟,一锅吸完,又吸一锅,吸得有些冲,眼前不时浮起小小媚媚的粉脸。


到后来,翟奎还是打熬不住,急急乘轿出门,一脚来到鹅颈巷,所有的弯弯绕绕全免,立马上床跟小小办事。一身大汗后,美滋滋地喝了一盅香茶,这才坐轿子回家。


翟奎老婆周桂珍正坐在堂屋里拍腿打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几个街坊邻居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劝,见翟爷进来,立刻噤了声,一个个看着他。


翟奎阴着脸在太师椅里坐下,没好腔调道:“大天白日的,号什么丧?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