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妇怨(2)

作者:蒋亚林

|

类型:生活·百科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

本章字节:13552字

“瞎说,你是我的小心肝,小宝贝,顶在头上怕跌了,衔在嘴里怕化了,不晓得怎么惯是好,怎么可能不当回事?”


“假话!你最喜欢那个人,呜呜呜……”


“不不,最喜欢你,最喜欢珠珠。”


“她要一个人住在藤花书屋,你就让她住在藤花书屋,呜呜呜……”


“那有什么好,到了晚上,整个个园冷清清,有狐狸精作怪。”


“是你去作怪,呜呜呜……”


“不去了,不去了,我专陪我的珠珠宝贝。”


“我不是宝贝,我没她长得好看,呜呜呜……”


“不不,你好看。”


“她头发好,呜呜呜……”


“你头发不也跟缎子似的?”


“她会弹古琴,呜呜呜……”


“弹古琴有什么了不起?你会唱戏呀!你水袖一摆,玉喉放声,立马就把我的魂摄去了!”


“她梳的头比我好看,呜呜呜……”


“那,那是她先前在瘦马院学的,没什么了不起。”


翠珠哭声渐渐收住:“我要梳得比她好看……”


“是是,你梳得比她好看。”


“我要你请个最好的梳头师!”


“好,请个最好的梳头师。”


“天天给我梳!”


“天天给你梳。”


“不给别人梳!”


“不给别人梳。”


“明儿就请!”


“好,明儿就请。”


翠珠瞟着守信,一脸娇气的怨嗔。


守信按捺不住,再一次上了她身……


第二天雨后放晴,梳头师傅一早来到康府北大院。


师傅姓徐,白白的,瘦瘦的,说话声音绵软细巧,整个人像根软塌塌的面条。


徐师傅是全扬州城出名的梳头师,但凡大户人家请他梳头,都得提前预约。扬州出名的春芳、永妍、丽春、碧桃、一枝春等瘦马院,都不吝重金,争着请他做院里教习,专给姑娘们讲盘头做发的功课。乾隆南巡,随行的格格闻道徐师傅梳头手艺超绝,要求领教见识,着令太监将他招至天宁寺行宫,头梳好反复照镜,果然绝妙,赏了重金!


徐师傅来到康府北大院,太阳才从城门楼的尖角上露出半张红脸。徐师傅知道大户人家睡得迟,起得晚,不要说这一刻刚刚辰时初刻,即使二刻三刻,太太小姐们十有八九还懒猫似的躺在锦被里伸懒腰呢,但今儿是给康府康二爷的三姨太梳头,宁早不迟,半点儿不敢大意。


徐师傅七拐八弯地走了半天,被人带进后院,到了春晖楼脚下,带路的人仰起头嗓子尖啦啦地喊:“锦儿!锦儿!”


楼上窗里有了应声,接着楼梯“笃笃笃”响,锦儿下来引徐师傅上楼。


翠珠刚吃过一小碗燕窝粥,正对着瓷盂漱口,见锦儿带着梳头师进门,心里很是舒坦,扬眉笑问:“你就是名满扬州城的徐师傅?”


徐师傅目光垂下:“奶奶过奖了,在下正是徐某。”


翠珠问:“我们二爷对你怎么交代的?”


“交代?要在下给奶奶梳头呀。”


“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别人?没有。”


翠珠俏丽的脸上显出得意,见徐师傅细皮嫩肉,细声细气,样子像个女人,觉得滑稽好玩。


翠珠在梳妆镜前坐下。徐师傅轻轻将匣子放到桌上,打开锦帕,露出嵌螺雕漆的匣身。匣分三层,层层有抽屉,拉开,梳、篦、抿、钗、镊,整齐地摆着,不是象牙的,就是牛角的,一套一套,明光锃亮。


“奶奶平常梳什么发式?”徐师傅问。


“平常梳什么发式你别管,就我这脸蛋,这头形,你给我挑一个适合的。”


“时下流行的有蝴蝶式、望月式、罗汉鬏、双飞燕、貂覆额、到枕松,还有什么牡丹头、海棠头、二龙戏珠头、双凤穿花头……”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那么多,我听不懂,也记不住,我的要求都对你说了,你看着办嘛。”


徐师傅对着翠珠端详了许久,说:“我给奶奶梳个双飞燕吧。”


翠珠不知道双飞燕什么样子,唯恐跟柳依依相同,要徐师傅细说形状。一听完全两回事,这才放心。徐师傅眼观鼻,鼻观心,一双手轻柔娴熟地在她头上忙碌,一会儿梳子,一会儿篦子,一会儿抿子,一会儿镊子,如行云流水。


翠珠在注意自己头上变化的同时,不时盯一眼徐师傅的手。徐师傅的这双手太令人惊讶了:那么白,那么细,真是戏本上唱的“十指尖尖如葱根”,要不是看他脸,绝不会想到属于一个男人。翠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扑哧”一笑。自己的手竟不如徐师傅的白皙细巧哎。


徐师傅到底一流手艺,不大一会儿工夫,头就梳好了。一直站在旁边的锦儿忍不住拍手:“好看,好看,这往后我再不敢给奶奶梳头了!”


徐师傅从匣盒里取出一面镜子,照前照后照左照右给翠珠看,翠珠越看越满意,得意地冲自己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要锦儿取赏银。徐师傅不肯收,说府上给的工钱已经很多,实在不能再要了。翠珠说:“桥归桥路归路,这是我的,跟府上无关,但收无妨!”徐师傅谢了又谢,这才收下。


这天午餐,翠珠是最后一个到饭厅的。戏场上的经验告诉她,最后一个出场最为引人注目,翠珠成心要把大家一震。翠珠进门后两眼首先向二爷的位置溜了溜,发现二爷的位置空着,于是想起,二爷到运司衙门去了,饭不回来吃,昨儿在她屋里说过。


亢晓婷见翠珠姗姗来迟,不高兴道:“你了不得呀,让大家等你一个。”


翠珠往下一坐,眼皮都不抬道:“有什么办法呢,二爷要我给他编个香袋子,等着要。”


亢晓婷冷冷道:“也就是个香袋子,什么天大的事,就不能让丫环编吗?”


翠珠等的就是这句话,回道:“哪个不这样想呢,可二爷偏要我编,别人编的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呢?”


亢晓婷一脸的不屑:“吃饭吃饭!”


吃饭的过程中,翠珠虽不看大家,但清楚地感觉到个个盯着她头看。翠珠发现,最先注意她的是柳依依,尽管她一声不响只是端着盛着米饭的小花碗。翠珠早已知道,柳依依一向对她特别注意,这种注意虽不声不响,但尖锐,深入,十分细致。可此刻翠珠发现,柳依依的目光仅仅在她头上停留了一瞬,立刻就像小鸟一样飞离了,这一离,就再没飞回来过。


第二个注意到翠珠发式的,是丽芳。丽芳觉得她今儿梳的头太好看了,简直跟柳依依不相上下。这叫什么式呀?丽芳温柔含笑地盯着她,暗暗羡慕,暗暗赞叹。


最后一个发现翠珠变了样儿的是亢晓婷。亢晓婷一向最不待见她,迎头碰面连眼角都不眨她一下。她翠珠算什么东西?一个唱戏的,专会作怪的小妖精,在院里成天蹦跶的什么事?亢晓婷到后来之所以注意起她,是因为发现丽芳吃饭不安心,不住盯着翠珠头看,脸上还带有一种说不来的羡慕。亢晓婷于是放下碗,正式向她瞥了瞥,这一瞥,立刻发现这小妖精今天发型变样了,于是脸往下一拉,对丽芳没好腔调道:


“吃饭就吃饭,东张西望什么!”


丽芳是在午睡起来后来找翠珠的。


“你这发型真好看!”丽芳两眼盯着翠珠头,笑眯眯地赞叹道。


翠珠头一昂:“真的好看?”


“真的,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好看。”


“它是徐师傅给我梳的!”


“徐师傅?他可是全扬州城赫赫有名的大师傅呀!”


“他的手艺比我们家的梳头师高多了!”


“你请的?”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二爷请的!”


丽芳羡慕道:“二爷对你真好。”


翠珠一向不大看得起丽芳,但今儿心情好,说:“你想梳,明儿到我房里来,我让徐师傅也给你梳。”


丽芳摇头:“不,这怎么可以,二爷专门给你请的,晓得了会骂我。”


“有我,我跟他说。”


丽芳望着翠珠:“谢妹妹关心,我想还是罢了吧,万一惹出什么闲话,多不好呀。”


翠珠心里不屑道,真是个胆小鬼,不要拉倒。


翠珠万想不到,二爷自那天跟她癫狂后,竟一连二十多天不再进她的房间。


二爷早饭有时还跟大家一起吃,翠珠想找个机会问问他,看看到底怎回事。这天早饭桌上,翠珠见二爷过来,因为亢晓婷、丽芳、柳依依都在,一时又不好贸然发问,只能牢牢地盯住他,目光如锥,一下一下挖他!二爷早感觉到了,可就是不理她,一如平常嘻嘻哈哈说笑,完了,屁股一抬,走人。翠珠这一下动气了!他这不是存心冷落人吗?可气归气,由不得不想他,每时每刻地想。翠珠就是喜欢二爷,就是爱二爷,为二爷疯,为二爷狂,甚至愿意为二爷死!翠珠寝食不安,忍不住让锦儿打听二爷行踪。锦儿回来说,二爷把蒋士铨请到秋声馆编戏,这些日正赶上排练,二爷整个泡在那边,经常还粉墨登场,亲自督阵,跟大家一道唱念做打。翠珠心里的气一点没减,一定要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哄我骗我?


正是午睡时间,可翠珠没法睡,爬起来出门。锦儿见她头发乱乱的,连忙叫她,要给她梳梳,翠珠没理。


翠珠急脚急步走到院里,碰到丽芳抱着儿子在院里看花,白胖胖的脸在儿子小脸上挨挨擦擦,见翠珠走来,老远带笑打招呼,并对怀里儿子说:“继贵呀,快叫姨娘,叫。”


翠珠想,作怪,继贵这么小,怎么会叫?见丽芳头盘上了,最新的式样,竟跟柳依依一般无二。心想,一准是巴结柳依依,请她梳的。前些天我让徐师傅替她梳,她作古正经不要,却去找柳依依,多虚伪呀。一定是觉得柳依依的式样比我好,想梳一个博得二爷宠爱。翠珠不理她,鼻子里嗤了一下,就过去了。


穿个火巷进个园,翠珠直入抱山楼。蒋士铨在给戏子们说戏,二爷不在。戏班里那帮本与翠珠一同演戏的姐妹,多数都留在京城了,剩下的几个表面对翠珠特别客气,心里其实都生分了,其中一个告诉她,二爷仅来转了片刻,就走了。


离开抱山楼,经过黄山石堆叠的秋山,一种下意识引导翠珠走向柳依依住的藤花书屋。


有古琴声隐隐约约从藤花书屋传出。凝神听,不仅古琴,还有二爷嘹亮的唱腔,所唱的戏文翠珠再熟悉不过,是《牡丹亭》中的那一段——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翠珠真恨不得一脚跨进去,把那弦扯了,琴砸了,砸得粉粉碎!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不可以这么做。翠珠气呀!于是一刻儿也待不住,一口气往回跑,急急乎乎,跌跌绊绊,跑乱了云丝,跑歪了花鞋,奔回屋里往锦被上一扑,珠泪滚滚,粉拳扑床,莺啭燕呖。


翠珠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两天。


第三天,丽芳过来看她,拎了两只食盒,里面是翠珠最爱吃的葱花虾仁鸡蛋饼,一碗木耳鸽子汤。翠珠小脸黄黄的,蓬头垢面,任丽芳怎么说,就是不肯起,不肯吃。


丽芳知道,这时候只要二爷一出现,哪怕一句软和话不说,她心里的气都能消掉大半。


可二爷是什么心性的人,他会来吗?由翠珠再又想到自己,不由伤感,劝翠珠想开些,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务必吃点东西呀。


翠珠迸出哭声:“我不吃!我不吃!”珠泪滚滚。


锦儿急得问丽芳:“二爷到底忙啥呢?”


丽芳知道,二爷一早带着柳依依出的门,中午没回,可她不敢说,只说二爷在忙盐务上的事。


丽芳又坐了坐,劝翠珠别尽躺着瞎想,有精神起来转转,想到她屋里坐坐就到她屋里坐坐,她反正没事,可以陪她说说话打打岔,又叮嘱了锦儿几句,就告辞了。


翠珠望着丽芳背影,眼泪一下涌出,叫道:“丽芳姐,有空过来陪陪我……”


丽芳连忙转过身,一迭声应道:“好,好,我会来的,会来的。”


出了门,丽芳眼泪下来了,为翠珠,也为自己。


过去三天。锦儿见翠珠花玉一般的容貌变得憔悴,心里难过,坐在床边左一遍右一遍地劝:“奶奶大可不必想不开呀,锦儿最佩服的就是奶奶的灵通活络,今儿怎把个活结扣成死结啦?不是锦儿斗胆,锦儿实在忍不住要为奶奶说一句,二爷既然不把奶奶当回事,奶奶也大可不必把二爷看那么重。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奶奶你好吃好喝好歇着,攒足精气神儿坐等,日子不是一朝过完,往后时辰长着呢,单看二爷怎么对你说话!”


翠珠没容锦儿说完,立刻发起急,扬手打她:“你晓得什么!你晓得什么……”抱住锦儿哭起来。锦儿嘴撇了撇,跟着哭。两人哭得呜呜的。


梅雨季节过去,太阳出来了。一日,翠珠从床上起来要东西吃,锦儿高兴得直跳,跑到厨房要厨头方二炖了一碗翠珠最喜欢吃的菌茹鸽子汤,服侍翠珠吃下。下午一觉睡醒,翠珠见窗棂上黄亮亮的尽是阳光,就往起爬,要锦儿陪她到后花园转转。锦儿满心高兴,脆脆地应道:“嗳!”


俩人进了个园,园里花开得正旺,五颜六色,四到八处香气扑扑,蝴蝶飞飞。


俩人一会儿爬高,一会儿下低,一会儿过桥,一会儿穿洞,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转遍了,转得身上黏然汗出。转过园子回到屋,锦儿问:“奶奶想洗澡呀?”


翠珠说:“对,洗个澡,我正想洗掉身上的晦气呢!”


真正的悲剧就因为洗澡发生了。


府上有很好的盥洗房,汉白玉地面,翡翠大浴盆,水由专人烧,每天从早到晚不断。水分冷热,由阀门控制,想盆浴可以盆浴,想淋浴可以淋浴。淋浴的水由头顶一个银制的莲蓬头落下,密如急雨,苏苏有声。水中加过香精,标准的香汤融暖,热气氤氲,洗起来特别舒服爽心。


锦儿问翠珠要不要助浴?翠珠说:“谁说不要了?又想偷懒不是?你帮我洗过了,正好自己也洗洗呀。不都出了汗吗?我这就过去,你收拾好衣服就来。”


锦儿巴不得了,嘟嘴笑道:“奶奶冤枉我!我要是偷懒,还会问你?你先去泡泡,我立马就来。”


翠珠这就来到盥洗房。


盥洗房两大间,一间男,一间女。女间里好像有人在洗,水声隐隐传出。翠珠想,哪个这么图舒服呀?掏钥匙开门进去。里间的两只立箱一只关着一只开着,翠珠想把那只关着的打开,看看里面放着谁的衣服。翠珠走过去正准备抬手,看到立箱下一双红艳艳的绣花弓鞋,眼睛一下瞪起。这双鞋翠珠再熟悉不过,是柳依依的!翠珠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晦气,偏偏碰上她!我翠珠凭什么落在她后面洗?


翠珠气得呼呼喘气,不想洗了,准备回去。


翠珠转身间,目光碰到墙角的阀门。


阀门两个,一个冷水,一个热水。热水由锅炉房流出,聚在水箱。


翠珠听到内间“哗哗”的水声,耳边不由响起古琴声和二爷嘹亮的唱腔。


翠珠两眼轮起,紧紧地盯着阀门。


翠珠站着,一颗心突然“怦怦”急跳,呼吸急促。


翠珠眼瞪着阀门,一动不动,手开始发抖。


翠珠一点一点往阀门走近,走近。


翠珠粉面红赤,额上沁汗,银牙咬碎,一把握住冷水阀门,使出吃奶的力气,“豁当”一下关死!


房里死寂,空气凝固了一般。


翠珠大口喘气,两耳捕捉着隔壁的动静。


“啊呀呀……”


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裂帛一般从里间爆出。


翠珠先是傻愣,随即转身夺命而逃……翠珠判断无差,里间洗浴的确是依依。依依这些天被守信拖东拖西,陪盐政阿里得克吃饭,陪缉私营管带马向山吃饭,陪北桥掣验所所大使裘一丰吃饭,陪运司衙门张运判张衡超吃饭……弄得一身酒浊之气,今儿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只想好好洗个澡,没料到厄运一下落到头上。


如晴空落下一个霹雳,府里一下乱开了。


瘦猴疾如脱兔,将张大夫火速请到府上诊治。


柳依依被烫伤多处,脸上,手上,臂上,胸部,红赤火辣,一片燎泡。


守信是在晚饭前咚咚咚奔上春晖楼的,铁青着脸冲进屋,怒气冲冲地对着翠珠甩了两个耳光,扭脸而走。


翠珠嘴角流血,倒在地上。


锦儿如惊弓之鸟,缩在墙角直抖。


当晚,翠珠遭到禁闭。


第二天早上,守信向全府宣布:翠珠因犯七出之条11,永远逐出春晖楼,禁闭于个园梅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