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情与爱的魔障(2)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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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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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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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88字

吉和的伙计们早在店里忙碌开了,见守慧姗姗来迟,也都见怪不怪,一个个客客气气地招呼:“三爷早!”“早饭吃过啦三爷?”“早早早,三爷!”


守慧走进听事房,跟差早把桌子抹得亮光光,茶水送到桌上。


茶喝到二遭,守慧由不得不惦念起罗影,一下就有点坐不住了。


这一刻她在干什么?


她不会到哪去,应该在画画,或者握一把小锹,执一只水舀,在院里侍候兰花。


她养兰,画兰,爱兰,有兰的清雅,兰的芳馨,兰的洁净,兰的娇逸,其实她就是兰呀。


这些日子,她的病好些了吗?


……守诚走进听事房,守慧一激灵,连忙起身向大哥请安。守诚把门合上,坐下道:


“我有话跟你说。”


守慧见大哥诚朴的脸上满是郑重,连忙说:“有什么事大哥请讲,小弟听着。”


守诚“咕噜咕噜”吸了一口水烟,烟袋放下道:“说的是你的事。你在我这里也待了半年多了,我想,总不能一直就这么下去吧。”


守慧淡然一笑道:“也无所谓,我觉得跟着大哥蛮好。”


守诚脸上有些皱缩,眼角显出一道道细密的鱼尾纹:“无所谓?怎么能无所谓?


你总这么空手白脚,晃晃悠悠,不是个事呀。”


守慧不语。


守诚手里握的是一杆挺老旧的烟锅,式样比翟奎的差一截。他打着火镰,又点起一锅子:“眼看又到了行盐的旺季,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你应该好好跟父亲谈谈,争取把丰裕盐号拿回来,重整旗鼓做下去。”


守慧脸色黯然:“我估计父亲不会答应。”


“不对,”守诚说,“以我看,父亲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我细想过了,父亲把你的盐号收掉,目的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让你长长见识,以后认真做事,并不是永远不让你回到掌柜的位置。你不晓得,这个把月父亲暗地里很注意你,经常向我问你情况。这说明,父亲对你有想法了,有可能把丰裕盐号再交给你。说实在,这段日子看到你在这里受委屈,我心里不好过,很想帮帮你。如今机会来了,你应该争取一下,把丰裕盐号拿回来,真正撑起一片自己的天地!我在父亲面前为你说了不少好话,父亲听了蛮舒服。再一个原因,父亲近来斗败了杭浚睿,诸事顺遂,心情好,手里的盐引比先前又增加了十几万,越发家大业大了,很需要人手。


我想过来想过去,就凭这两条,你找父亲好好谈,应该没问题。”


守慧不语。


守诚有点急:“你怎么不说话?”


守慧说:“哥哥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说实在,我真的没多大兴趣。”


守诚眼角的皱纹又一次细密地显出:“三弟,你不能这样,不能由着性子,你不是小,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该做些正事。你一定要谈,好好地谈,向父亲做些保证。”


守慧望着大哥,大哥眼睛亮亮的,难得有一种激动。守慧深受感动。


“好的,我试试,只怕说不好。”守慧说。


“不,会成功的。万一不行,还有大哥我。”


“谢谢大哥!”


守慧万没想到,正当他为何时找父亲为宜,如何开口去谈而迟疑不决时,父亲竟主动召他,直接谈起将丰裕盐号交还给他的事。守慧诚惶诚恐,两股颤颤,立刻根据大哥的提醒,说了一大堆谢父亲大人宽宥、给孩儿改邪归正再作发展机会的感谢话,并保证来日一定尽心竭力,致力盐务。


守慧从厚德堂退出,发现腋下汗湿了一大块。冷静想想,事情如此顺利,毫无疑问,全因为大哥之先做了大量工作。


守慧复任盐掌柜,需要一个贴身跟班。鉴于先前洪大宇的教训,康世泰一再叮嘱,要好好物色,不可草率,这人最后要让他过目。守诚一一牢记在心,征求守慧意见,哪个做事牢靠,哪个最最贴心。守慧想了又想,觉得跟他们一直油水关系,只得说:


“我实在想不出谁好谁歹,还劳大哥代为安排吧。”


守诚一时也拿不准,转过来找翟奎商量。


翟奎一直等待这一天,说呀说的,就水到渠成,说到了小昌子。


守诚思忖,小昌子人机灵,做事利索,去年建园子带一帮人去南方采买木石材料,今年年头又跟守信到苏、杭征选戏女,为府上做了几件实事,还没听说有什么差错,最近一直跟着守信,对盐务上的关关节节比较熟悉,让他做守慧的二掌柜,倒挺合适。


守诚回了老爷,老爷立刻让翟奎把小昌子叫来。


翟奎从后花园出来,越过东关大街亲自来到北大院。小昌子见了翟奎,一口一声“翟爷好!”怪翟爷不该劳动大驾,着人招呼一下他小昌子早颠颠地跑过去效劳了。


嘴里这么说,心里料定了翟爷这趟来肯定有事,可什么事呢?翟爷偏偏绷着不说。走到没人处,小昌子实在忍不住了,歪头笑嘻嘻地问:“爷,到底什么事呀?”


翟奎难得不跟他绕弯子,马脸一仰道:“恭喜呀,你小子高升啦!”


小昌子眼瞪成牛蛋:“高升?升什么?”


翟奎不紧不慢道:“你小子不是做梦都想弄个盐号的二掌柜做做嘛,今儿我跟大爷说了,让你如愿吧。”


“真的?”


“这小子,我翟奎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小昌子一蹦三尺高:“这太让小的开心啦!谢翟爷!谢翟爷提携!谢翟爷推举!


翟爷您真是小昌子的再生父母呀!”


守慧复任盐掌柜,修竹雨居然蒙在鼓里。直到三天后,丫环纹儿回来说了,修竹雨才知道。守慧复出,修竹雨当然松了口气,但想到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她说,心里不禁泛酸。但泛酸归泛酸,修竹雨脸上并未显出,想到守慧如今忙了,对他的衣食起居越发照顾得细致。一早起来,守慧习惯先喝一盅水,修竹雨就吩咐纹儿提前把水倒好,凉了,加点热的;守慧早餐喜欢清淡,爱吃辣菜,修竹雨亲自下厨,叮嘱师傅不时熬些绿豆粥、黑玉粥、糁子粥,点心务必素净,并派人去四美酱园定了些带辣味的美味小菜;守慧穿袍褂喜欢银鼠灰、藕荷色、象牙黄这些浅淡颜色,而且换得勤,一件上身顶多三天,哪怕还是干干净净,也都要替换,修竹雨就让纹儿早早给他备好,颜色完全根据他的喜好作出搭配。当然修竹雨更为关心的还是守慧的生意。守慧要是总待在家里不出门,或者罗聘、郑板桥一帮好友临门,半天甚至一整天钻在书房吟诗作对,笑噱逗闹,修竹雨就暗暗有点着急,趁没人的时候提醒他,盐号里不能不去呀。


这天早上,守慧坐着轿子早早来到丰裕盐号,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进掌柜房坐下。


一个小伙计进来给他泡茶。


“给我把小昌子叫来。”守慧吩咐。


一会儿,小昌子进来,毕恭毕敬向守慧招呼。守慧对下人一向随便得很,要小昌子坐。小昌子也不拘泥,在一张椅里坐下。


“请引纳课11的时间,运司衙门定下了吗?”守慧问。


小昌子回:“定下了,明天。”


“船行联系了没有?”


“前天就联系好了。”


“哪一家?”


“顺风。大爷找的也是它。”


“定了几艘?”


“四艘。”


“四艘够吗?”


“够了。这次我跟胡掌柜定了两艘大船,每船可装三千五百引,将近一百万斤,算下来,比租用中小吨位的船划算。”


“船既定了,我也就放心了。这两天我事情多,来得少,店里你要多看顾些。”


小昌子道:“掌柜的忙大事,这边的琐碎事由我小昌子料理。只是这‘请引’,虽说早办好了,但皮票毕竟没有到手,据张运判讲,后天才能下发。我觉得今儿个最好先到运司衙门活动一下,以防后天人多,有争较,搞不好会落在后面。”


守慧想了想说:“有理。你去一下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昌子为难:“我去?我去怎么行?衙门里那些小老子,看到一个小当差的上门,能没有想法?掌柜的,还是您去吧,您去合适。”


守慧坚持:“我有事,肯定去不了。”


小昌子无可奈何地接受,但心里禁不住暗想:三爷您是盐号掌柜,难道还有什么事比请引纳课更重要吗?


在守慧心中,确实有一件事比请引纳课更重要,这就是看罗影。


守慧没法不想她,没法不记挂她、惦念她,心里暗暗为她忍着一种痛。丰裕盐号到手,守慧并非不想把它搞好,可是他没法聚精会神做事。除了跟金农、罗聘、郑板桥、施驴儿、厉鹗、沈三白等一帮好友相聚外,一有空就想罗影,往她那儿跑。想忍忍不住,疯魔了一样。罗影住的“朱草诗林”小院,守慧只要眼一闭,那里的树木、甬道、回廊上的红栏、兰圃里一盆盆兰花,无不浮现在面前。而比这一切更清晰更热烈直逼于心的,则是罗影。她的脸过于白皙,大大的眼中盛满幽怨,身子袅袅弱弱,像一片叶子。最迷人的,是她着一袭玉色裙子婷婷地站在画桌前作画,优优雅雅,闲闲静静,柳眉似蹙未蹙,若思乡,似怀人,情形韵致,如一株幽兰,一眼深泉,使守慧由不得不心颤,由不得不沉醉。罗影有个失眠的顽症,一失眠眼睛一夜睁到天亮,白天什么事都不能做,身子直打飘,精神恍恍惚惚。守慧再清楚不过,罗影的这个病是他害出来的。当初他要是信守诺言与她结为连理,她怎么会害上失眠症呢?不会,绝对不会的。罗影失眠,守慧也跟着睡不好。守慧睡不好就在床上想,我睡不好没事,你今夜可要睡好呀。与修竹雨这般同床异梦,守慧也觉得很对不起人。他知道修竹雨挺好,没理由更没道理对她冷淡,特别是母亲对他作出批评后,他真想改改,跟她好好过日子。可他天生不会演戏,更不会装笑,对她就是没有热情,无法沟通。守慧非常痛苦,觉得自己是个罪魁,伤害了两个人,使她们都承受着巨大的不幸。当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时,曾不止一次打自己脸,揪自己头发,泪流满面。


轿子在弥陀巷“朱草诗林”院门口停下,一个小童听到叩门声过来开门。


“三爷好。小姐在后院,三爷请。”小童在前引路。


穿过正厅进后院,守慧远远看到罗影在兰圃里忙碌。


罗影一听到脚步声,眼里一下涌出泪。


“干吗呀?”守慧满心痛惜,掏出绢帕递上去。


罗影脸微微发红:“真不好意思,看到你来,就有点控制不住。”接过守慧细白的绢子轻拭眼角,“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最近事多,要少来。”


“我晓得,可我想来。”


“你总往这跑,家里会有意见。”


守慧不语。


“外面热,进屋坐吧。”停了停,守慧说。


罗影望望他:“你往树荫里站站,等我把这盆兰花护理完。”说着蹲下身,将手里一根绞着棉花的棒子沾上盆里水,轻柔地揩拭一盆兰花的叶片。守慧听罗影说过,兰是最爱清洁的,叶子上不能粘灰,粘上了要用清水洗掉,手要轻,不能伤了毛孔。


不一会儿,洗过了,叶子青青翠翠,既清爽,又精神。


进书房坐下,罗影给守慧沏了一杯菊花茶,小小的白菊之间漂着几粒红鲜鲜的枸杞。


“那部宋刻本《丹崖子残简》的藏主,最近要到扬州。”罗影说。


守慧一下兴奋起来:“真的?听谁说的?”


“梅花书院的姚鼐先生说的。藏主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


好长时间了,守慧一直很想得到这部书,没想到,工夫不负有心人。守慧高兴道:


“好,好,不论多少银子,一定要争取到手。千万不能薄待了人家。”


书桌上一张药方用镇纸压着,罗影发现了连忙拿开。守慧要看,罗影不给,守慧坚持,罗影拗不过,只得给他。守慧细细看过,诧异道:“怎么比先前多出两味药了?”


罗影微微低下头,不语。


“可有什么新的症候?”


“没有,还是失眠,饭不大吃得下。”


“我回去让厨房做点可口清淡的菜送来吧。”


“不,不要烦了。上次跟你说过的。”


“吃得少,睡眠又不好,怎么办呢?”


罗影含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吃得少,是因为消耗少,睡不着可以躺着养养神。”说着,抓起笔架上一枝画笔,漫不经心地在宣纸上涂画。


守慧痛惜道:“精神不好,就坐下歇歇,还画什么呀?”


罗影还是画。


守慧离开椅子走过去。宣纸上水墨洇满,画得乱七八糟,什么也不是。


“影,别画了,我求你。”守慧嗫嚅。


罗影眼里满是晶晶的泪,笔丢下,脸转向窗口。


“对不起,都怪我。”守慧搂住她肩。


罗影眼泪开始往下流。


“是我害了你,影,真的是我害了你。”


罗影更多的眼泪往下流。


“求求你,别这样……”守慧有些慌乱。


罗影掏出绢子,努力捂着眼,不让眼泪流下来。


守慧颤着声道:“都怪我,我昨儿没来看你。”


罗影呜咽:“不,我没有要你来看我。”


“我要来,我想来,我一天不来就受不了。”


“不,不,你别这么说。”


“我要说,我想你,我天天想你,时时想你……”


“不,不……”


俩人同时泪流满面。


早秋的一天午后,芝芝来找修竹雨还书,走进福字大院前厅,碰到三哥同两位青绸长衫的人出门。芝芝在三哥这里见过他们,一位叫厉鹗,杭州名流,诗词古文独步江南;一位叫吴敬梓,文章圣手,近来正写一部名为《儒林外史》的奇书。他们远道而来,是为参加红桥修禊活动。三哥把紫薇馆与来仪阁收拾出来,供他们下榻。这些日三哥与他们同出同进,运筹谋划着红桥修禊的事。


芝芝害羞地在路边站下,向厉、吴二人行礼,见三哥陪着客人匆匆而去,也不问问她,很是失望。


经过春煦堂,出腰门,芝芝到了后院。院里架上的葡萄正玲珑地结起,两只翠鸟栖息在枝头梳理羽毛,一阵大人小孩嬉戏的笑声从修竹雨的屋里飘出。芝芝循声踏上台阶,掀帘子进门。修竹雨正跟继书玩,见芝芝进来,立刻起身让座,要继书叫姑姑。继书刚学说话,乌溜溜的大眼望着芝芝,鼓鼓的小嘴嘟了两嘟:“姑,姑”。芝芝高兴得了不得,放下书要抱他。修竹雨怕把她衣裙弄皱,不让抱,喊纹儿把继书接过去。


“三哥跟厉先生吴先生上哪儿去?”芝芝坐下来问。


修竹雨目光暗了暗:“不晓得。估计是为红桥修禊的事吧。”


显见,三哥仍然什么事都不跟嫂嫂讲,芝芝很有些抱不平。停了停,芝芝问:“这红桥修禊到底怎么回事?”


修竹雨说:“修禊,本是古人的一种习俗活动,在阴历三月上旬的上巳日,城里人聚集到水边嬉戏游乐,熏香沐浴,以祛灾祈福,求得一年的祥和顺利。由于三月草长莺飞、花木明丽,最易激发人们的灵感,于是这一活动被文人雅士喜爱上了,日久天长,就演变成了一种诗文盛会。《兰亭集序》中的‘暮春三月,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就是说的它。白乐天《丽人行》中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也是记写的修禊。本朝以来,扬州一天比一天繁荣,大江南北文人雅士汇聚过来的很多,这里便成了全国最大的文化之都,风流盛事不断。康熙年间,王渔洋做扬州推官,昼了公事,夜接词人,以风雅著称当世,每年三月邀请天下名士来扬州,在城郊游冶赏春,举行盛大的修禊活动,一时间佳作迭出,无数丽词华章风行于世。现在我手里就有两本当时刻印的集子,一本叫《冶春诗》,一本叫《红桥酬唱集》。这几年我舅舅主持扬州文事,觉得一年里光有春天的一次修禊远远不够,就增加了秋天这一回。规模是越来越大。记得去年,光和诗者就八千人,成诗两万多首,共编成诗集三百多卷。”


“天呀,这么厉害?”


“到那一天,整个瘦西湖边人影绰绰,吟咏之声不绝,真是诗潮滚滚,歌吹沸天。”


芝芝听傻了,刨根问底道:“那红桥跟修禊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