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纪元(3)

作者:蒋亚林

|

类型:生活·百科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

本章字节:9136字

躺了一会儿,亢晓婷见守信没有动静,就把身子往他挨挨,没有反应,又挨挨,还是没动静。细听,守信鼻里扯出鼾声,由细变粗,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打雷似的。


亢晓婷再没有指望,身子“豁”地一翻,床摇得咯吱吱响。


八个小美人被分到德馨班、春晖班前,先要给她们起名字。一个小美人说,我们都是学戏的,有现成的艺名,不要起了。守信望着她笑,说:“你们那些名字都作废了,进了康府,就得有新的叫法。”


守信让人把尤秀叫来。尤秀一进屋,只觉得步入春天的花丛,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扑鼻扑脸都是醉人的芳馨。


“怎么样?”守信望着八个小美人问他。


尤秀青白的瘦脸上闪出一点光亮,一迭声道:“好,好,不愧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


守信笑笑:“这是不必说了,叫你来,是要你给她们起名字,明儿学戏了,师傅好一个个叫她们。”


尤秀头直点:“知道了,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尤秀望着八个小美人拈须沉吟,隔半天拈笔在纸上写一个,隔半天又在纸上写一个,眼盯着写下的字品赏玩味,颇有得色。守信有点耐不住,拿过纸看。名字起了四个,一个好像出自《论语》,一个出自《礼记》,另两个不知出典何处,当中还有一个字过于冷僻让人不认识。守信咂嘴摇头:“我的先生哎,这是起名字,不是做诗写文章,犯得着这么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罢罢罢,你不要绞脑汁了,看我怎么给她们起。”冲八个小美人招手,“都过来过来,到我跟前来,靠近些,再近些,我一个个问你们话。你,对,我说的就是你,你说说,你喜欢什么花?”


女孩愣怔着答:“月季。”


“好,月季,这就是你的名字,从今往后大家都这么叫你。尤秀才,你用笔记下。


好,轮到你,说,你喜欢什么花?”


“牡丹。”


“好,你就叫牡丹。下一个。”


“我喜欢玫瑰!”


“好,你就叫玫瑰。你?”


“我喜欢芍药!”


“就叫芍药。”


“我喜欢芙蓉!”


“好名字,芙蓉。”


“紫薇。”


“好,记下来,这一个叫紫薇。”


“我叫海棠吧。”


“好,海棠。”


还剩最后一个。这一个守信早认识了,是八个小美人中最出众的一个,人尖儿里的尖儿,为了她,守信与江西的一个富商抬杠子,整整多花了两千两银子。这个小美人感觉到守信已对她动了心事,于是弄娇撒痴,嘟起红红的小嘴道:“我本名翠珠,以后还叫我翠珠好了。”


守信笑道:“这不行,每人都选一种花,不好特殊化。”


翠珠嗔怪地抛一个眼色,守信心里暖暖,笑道:“说呀,什么花?”


翠珠俏脸微扬:“不晓得。”


“那我给你起了,凌霄吧。”


尤秀附和:“凌霄好,直上碧霄,凌云而放,有富贵显达之象呀。”


翠珠不喜欢这个苍白酸涩的老男人,但却记住了他的话。


名字都有了,接下来守信领她们拜德馨班、春晖班班主,一一交代要求,令她们从今以后跟着师傅用心学戏。


次日,守信又将尤秀叫来,说要专让家班排一出祝寿新戏,内容务必新鲜引人,祥和热闹,以确保乾隆爷看了开心。因此,要尽快选一位全国一流的编剧好佬,请到府里编写剧本。


尤秀毕竟秀才出身,文学戏剧界不乏同窗故交,况且二爷许诺,银子是不惜的,因此立刻底气十足地把这事接受了。


没过两天,人请来了。此人姓胡,人称胡先生,湖南人,著作有《古今戏目考略》、《万福斋杂剧三种》、《萤灯心语》等,声名不在戏剧大家蒋士铨之下,扬州上演的好些戏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守信早闻大名,很是满意。


“开个价吧。”守信爽快道。


胡先生望望守信:“还是老价。”


“老价多少?”


尤秀解释:“去年他给杭商总写戏,一出八千。”


守信不屑道:“杭浚睿给八千,少了,我给你凑个整,一万!够了吧?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胡先生望住守信,等他下言。


守信目光在他脸上溜了溜:“第一,请阁下住在本府,跟我的戏班同吃同住一段日子。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让你熟悉她们,看看她们具有哪些禀赋、潜质,以便就船下篙,写的本子便于她们表演。第二,戏是个祝寿戏,是要进京的,专供皇上御览。


一定要写好,半点儿不能含糊。这些尤秀告诉你了吧?你说说,给皇上的东西,能马虎吗?第三,这第三嘛……很小的事情,之后尤秀跟你说。好了,就在府上住下吧。


个园觅句廊那边空房很多,清幽,安静,离丛书楼又近,你就在那边写吧。”


胡先生心里带着疑惑,被管家李忠带进房间。


尤秀回来追问二爷:“第三条是什么?”


守信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头一扭:“萎谢汤呀。”


“萎谢汤?”


“对,萎谢汤。”


尤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萎谢汤是专败男人阳气的,男人一喝,裆里的家伙立马没用。


尤秀眼瞪大了:“这,这个……”


守信理直气壮:“什么这个那个的,你看他那样子,十足一个拈香粘粉的老手。


我的德馨班与春晖班都是小女子,如今又添了八个小美人,他这段日子成天跟她们在一起,叫我怎么放心?”


尤秀瘦脸越发苍白:“可,他怎么会答应?”


“有什么不答应?关键看你怎么说。你告诉他,瘦马院的教习都服这种汤,不服不行,不服卷铺盖滚蛋,这是规矩。不要怕,这药汤对人没任何伤害,一旦停服,生理功能立刻正常,性能力完全恢复!”


尤秀迟疑了一下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胡先生不肯。


守信不高兴了:“不肯?你对他说,我给他翻番,两万!再不行,走人!”


尤秀又去说。这一回答应了。


守信嗤之以鼻:“看,不就成了?我懂这号人,表面上酸文假醋,摆点架子,但只要给足银子,什么礼仪脸面,都可以不要!”


尤秀低头不语,觉得这话表面上说的胡先生,实际说的自己。


胡先生是从进康府的第二天,开始喝起萎谢汤的。时间是每天早上早饭后,由厨头方二把药碗端来,两眼盯着胡先生咕咚咕咚把萎谢汤喝下。


三月里的一天,守信到盛元盐号查过账,心里想到戏班已排胡先生写的新戏了,便坐轿回府,换上一身轻装便服,摇一把川扇,往个园抱山楼踱来。


转过花厅,远远见夏山处有个人在吊嗓子,声音婉转悠长,穿云裂帛,如一根银丝在晴空飞转,忍不住踅过去。扶石细看,嘿,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凌霄。只见她在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这是《牡丹亭》中的唱段。守信听了两句欢喜得不得了,蹑足上前,从背后将她轻轻一搂。凌霄眼角的余光早瞄到了他,只是口不停唱,佯装不知,见守信手揽过来,一把将它挡开,故作惊慌道:“二爷,你存心把人吓死呀!你不看到人家在练功吗?


捣什么蛋呀?”


守信哪舍得松手,搂住笑道:“你真是唱得太好了,把我骨头都唱酥了!”


“二爷松手嘛,让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怕什么?”


“不嘛!”


“那到藤花书屋去,那里没人,我跟你对唱。”


“二爷也会唱?”


“会!”


“我不去!”


“我的小乖乖,去嘛。”


“去可以,除非答应我一条!”


“答应你十条!”


“我不想叫凌霄,你让大家还叫我翠珠!”


“好,翠珠!翠珠!我的翠珠乖乖!”


这以后,凌霄就又变成翠珠,一闲下来就往藤花书屋跑了。


红衣轿女宿舍里,玉环将一迭半旧的纸牌码在桌上,招呼大家过来玩。睡觉还早,弄副纸牌消磨消磨时间挺好,西施、王嫱积极响应,可貂蝉闷闷不乐坐着不动。貂蝉的心事她们晓得,也就不再喊她,由着她去。过了一会儿,玩着牌的玉环见貂蝉不声不响往外走,忍不住叫她:“干吗去呀貂蝉?你就听我一句劝,别害相思病了,人家二爷早把你撂到脑勺后了,你干吗还自作多情呀?快过来玩牌吧!”


貂蝉还是出了门。


月亮亮堂堂,火巷地面上一半黑,一半白,白的是银子似的月光,黑的是墨一般的墙影,貂蝉在银子与墨上面踏着,默默往前走。近日戏班每晚排戏,通个园的院门关得迟,门头上吊着的两盏明瓦灯笼亮堂堂照着。貂蝉穿过院门,进了个园。


这些日貂蝉发现,自从八个小美人进园子后,二爷一日比一日理她少了,常到抱山楼看排戏,去了就不回,一泡半天。貂蝉不好到上房找二爷,只指望在这里能碰上,要是赶巧碰到了,二爷也许会跟她说些话——不,不是也许,而是应该,她貂蝉毕竟是二爷的人,陪过二爷好多次,二爷非常非常喜欢她,这是他亲口对她说的……月亮升高了。白天鲜艳灿烂的花圃这一会儿黑乌乌的,月光照在上面,花树的叶子明明灭灭闪亮。


不知不觉,貂蝉转到夏山跟前。夏山腹中有石屋,石屋里有石凳、石床,石床旁有石几,石几虽狭窄,但平展展,放上一只烛台,可把四壁照得亮堂堂。貂蝉怎么也忘不了,一年前大约也就这个季节,二爷第一次带她到这里,在一对红烛的光影里,将她的身子要了……通往石屋有一道石梁,石梁下是静静的池水,一轮圆月映在水里,水面上银鳞闪烁,鱼儿喋唼有声。透过这微响,貂蝉听到石屋里有人说话,声音虽小,但凝神侧耳可以听到。


“不行,不行,你先回答我话!”一个女子的声音。


“又什么话?你说,说呀。”二爷的声音。


“你带芙蓉是不是到这里来过?”


“瞎讲。”


“那玫瑰呢?”


“没,没呀。”


“不说实话!”


“嘿嘿,这不能怪我,你头一直仰得高高,我只好……”


“只好找她们了?你对她们那副样子,叫我怎么理你?”


“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最喜欢的是你,可你不答应我。”


“真的最喜欢我?”


“骗你小狗!只要你对我好,我谁都不理!”


“吹牛!老婆也不理?”


“不理,就理你一个!”


“哄我!”


“不哄,绝不哄……”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衣裙响。


貂蝉心口“扑通扑通”乱跳。一大片月光从头顶高高的豁口泻下,银子似的落在石床上。二爷赤身抱着一个雪白的人儿颤颤地叫:“我的翠珠乖乖,我要娶你,一定娶你,娶你……貂蝉眼角噙着泪,成了石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