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回老家(2)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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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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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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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076字

守慧摇摇头,眼里泪光闪闪:“我晓得,我对不起她,真的,我很对不起她。她是个好人,挺好挺好的人,相夫教子,知书达理,敬公事婆,和睦妯娌,顾全大局,是个真正的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罗影去世后,我真应该好好待她,一心一意跟她过日子。细想想,她为我做了许多,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她真是太好了,好得几乎完美无缺,无可挑剔。我觉得她就像一面镜子,一面光洁透亮的镜子,悬在我面前,照着我,照出我灵魂上的斑点,照出我为人处世的丑陋,让我始终不敢抬头,精神上感到一种强烈的挤压。除了对不起她,我还对不起很多人。真的,很多很多人。但在这很多人当中,最最对不起的,是罗影。”守慧气有些急,声音微微发哽,“是我最初对她许下诺言,答应了她,临末却又辜负,令她失望伤心,让她害了病。我知道,我跟修竹雨成婚,病的根子就开始在罗影身上安下了。我太无能了,太没有用了,真的害了她呀……”


守慧声音哽咽,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罗聘联想到妹妹幽怨愁闷、空对明月的那一个个难熬之夜,也禁不住低下头。守慧停了停接着说:“我还对不起我父亲。


你知道我父亲对我的理想是什么吗?他不是要我经商发财,他只希望我一心读书,考个进士,最好状元,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他虽做了总商,受了乾隆爷赏赐,可腰板不硬,内心深处并不真正舒畅,仍然不得不仰官府的鼻息。因此一心巴望我飞黄腾达,有朝一日成为当朝重臣,或者地方显要,让他背后有靠,真正挺起胸膛立身处世。可我整天除了吟诗作赋,品字论画,对时下的八股时文何尝用过心?我太使父亲失望了,太让父亲伤心了。我还对不起我母亲,对不起我妹妹,她们对我多好呀,多爱我呀。她们要看到我这么精神萎靡,堕落不堪,靠吸福寿膏打发时光,会多难过呀。


我还对不起我大哥二哥,他们一直在帮父亲经营,可我做了什么呢?不光没做好,我还让大哥不时为我操心。我大哥多好的人呀,多忠厚实诚的心地呀!——不,我还对不起我叔。我叔叔希望我跟他一起漂洋过海,做茶叶生意,我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


我叔叔那么喜欢我,器重我,可我多让他失望呀……”


罗聘从火炉上拎起水铫给守慧续水:“好了,歇歇再说,歇歇再说。”


守慧脸红彤彤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杯子顿下,摇摇头:“细想想,我这人挺失败的。读书,不成;经商,又不成。跟商人在一起,他们把我当腐儒,当酸秀才,不屑与我谈生意。跟士人在一起,一些人表面客气,骨里视我为俗商,至于我吟诗作赋,他们只觉得是附庸风雅,吃饱了撑着!我被两边的人抛来抛去,成了四不像!算个什么东西!”


罗聘拦他话:“不,你不可这么说,我们这帮人,包括施驴儿,对你都是真心的。”


守慧冷笑:“真心?不错,但更有些人看中的是我口袋里的银子,想搞些文会,印印诗集。”


罗聘说:“这种人当然也有,但毕竟少数。好了,不说这些,喝点茶,二遭正酽。”


守慧神情一下专注起来,目光幽幽地盯住一处,无限神往道:“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有些想家,想歙县的老家。我不喜欢扬州,真的,我一直不喜欢扬州。不错,扬州在好些人眼中,是温柔乡,富贵地,是个销魂夺魄的天堂福地,可对于我,它却销蚀我的精神,瓦解我的意志,使我一天一天走向没落。我的老家全不是这样,它多好,山青青的,水绿油油的,风吹到脸上,柔柔软软,带一股清香,让你醉。夕阳衔山时,那密密的林子里尽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多好听呀,多安静呀,这时你在石头上坐一坐,会觉得神清气爽!从前我跟芝芝就常这样,一坐半天,一直坐到太阳落,坐到山窝里收尽最后一抹红霞,母亲让人来叫我们回去……”


罗聘打断他:“好了好了,别说呆话了,既想家,抽空回去一趟好了。”


守慧神情专注,两眼辉亮:“对,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我好想她们,我要看看她们,跟她们好好说说话,开心地笑笑……”一下回过神,对罗聘笑道,“让你见笑了。没办法,真的太想了。”


腊月初八,也就是扬州城家家煮腊八粥的这一天,康世泰父子从盐运使衙门大牢里放出来,坐着轿子回家了。蓝姨与守慧早就候着了,一左一右跟着,待轿子在家门口停稳,蓝姨打起轿帘头探进去轻叫:“老爷,我搀你出来。”


轿子里先是不见动静,停了停,一只大大的着黑布鞋的脚从里探出,缓缓的,小心翼翼。


早已从轿里出来的守诚怕蓝姨力气不够搀不动,双手向前伸去:“父亲请慢点,容孩儿搀父亲一把。”


康世泰手伸出来扶住守诚,一步一顿从轿里出来,身子颤巍巍。守诚见状,直向守慧使眼色,守慧连忙在另一边搀住父亲。


这一刻是傍晌,冬阳正转到屋顶,黄亮亮的阳光洒满了天井。康世泰一步一步往前走,动作迟缓,老态龙钟,所有在场的人几乎无不吃惊地发现,老爷离家这几天,老了许多,拖在脑后的大辫子整个灰白了,头发有些乱。


蓝姨、守诚、守慧、舒媛,还有闻讯赶来的陈碧水、修竹雨、亢晓婷等一大帮子,前前后后簇拥着老爷。到了后院门口,康世泰双脚慢慢停住,转脸对蓝姨说:“去,把祠堂门开开。”


蓝姨疑惑地望住老爷。这一刻非年非节,开祠堂干吗?口中却是应承:“好,我这就去。”


康世泰对守诚说:“别站着,扶我上祠堂。”


守诚答应着,与守慧扶着父亲往祠堂走。


一直跟在后面的翟奎,想到祠堂关闭日久,里面一定灰尘蒙蒙,立刻带了两个手脚利索的男仆赶去作简单收拾。


一个个相跟着,抬腿跨过高门槛,鱼贯进入祠堂。


灯笼虽一盏盏点上了,祠堂里仍然暗昏昏的。供案上香烛高烧,淡蓝色檀香的烟气在祖宗牌位前盘旋缭绕。除了穿着不同鞋的脚在铺有罗底方砖的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微响,没一个人说话,一切静悄悄的。在这静悄悄中,人们的精神和目光凝聚成一点,朝向走在最前面的康世泰。康老爷突然摆脱守诚与守慧一左一右的搀扶,急急地歪歪倒倒往前奔去,双手前扑,“扑通”一下在供案前的大红拜垫上跪下。守诚与守慧怔了怔,“扑通”跟着跪下,后面的儿女眷属也随之纷纷跪下,有的跪在拜垫上,有的面前没有拜垫,直接跪在罗底方砖上。老爷伏在那里半天又半天,像一段弯曲的虾米,然后慢慢抬头,仰对着祖宗牌位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康世泰率儿女子孙向你们请罪来了!不孝子忘记祖德遗训,忘记天朝规制,没有好好持家教子,踏实经营,一日日变得不勤不俭,昏聩堕落,离经叛道,致使家业丧失,子女罹难,门庭蒙羞!不孝子不忠不孝,罪孽深重,请列祖列宗对我降下惩罚,降下惩罚……”


嗓音先是沉郁嘶哑,接着激烈颤抖,带出呜咽。


守诚、守慧受不了,上前扶父亲起来。


康世泰肩膀颤动,整个身子匍匐在地,像摊稀泥。


“起来吧,父亲……”守诚声音嘶哑,与守慧一左一右将父亲扶起。


两行浊泪铅一般沉重,从康世泰脸上落下。


……康世泰病倒了。蓝姨半步不离左右,从早到晚守在旁边。守诚、守慧一天无数次过来看望。


迷糊中,康世泰发觉身边有低泣之声,勉强睁开眼,见舒媛站在床边流泪,手从被子里伸出,抓起女儿的手紧紧攥着,吃力地说:“干吗淌眼泪呀?舍不得爹吗?


爹没事,服点药就好了。馨儿还好吗?”


舒媛滴着泪点头:“好,还好。”


康世泰微笑道:“好就好嘛,过后带来让我看看。”


“嗯。”


“听爹话,不要哭,把眼泪揩了。”


舒媛眼泪又下来。


舒媛走后,蓝姨见老爷十分伤感,软语温言地劝道:“求老爷别乱想了,好好静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康世泰闭着眼,隔半天说:“给我把诚儿叫来。”


守诚正忙着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得到传话,急急赶来。


康世泰对他吩咐:“别总缩在家里,要抽空出去转转。”


守诚答:“我去转了。”


“转了?情况怎样?”


“挺乱的。运使衙门放出风,除了亢祺庸行贿逃税外,黄商总、季商总问题也很严重,正在查办。人心浮动,又是年关,引市街的市面全不成样子,好多盐号太阳还有一竹竿高,就上铺板打烊了。”


康世泰说:“传我的话,宏泰总号下面,除了吉和、丰裕,其他所有盐号都关张盘出,价钱不计贵贱。”


守诚吃惊:“都盘出?”


“盘出。”


“那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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