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马里奥·普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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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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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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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58字

作为副总统,她要帮助政治上的“丈夫”,即美国总统,替他收拾打理,并完成他布置的各种琐碎杂活。她得接见小国首脑,加入一些有名无实的组织,听下属装模作样的简报。她给出一些建议时,大家都彬彬有礼地接受,但是并不当真。她不得不鹦鹉学舌一般重复“政治丈夫”的观点,支持他的政策。


她真心钦佩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也很感激他在选票上题名自己为副总统,但是她与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不同的见解。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作为一个已婚女人,她成功摆脱了不平等的伴侣地位;现在她已经得到美国女性所能达到的最高政治职位,但是政策却使得她再次成为自己“政治丈夫”的附庸。


可是,今天她可以做一个“政治寡妇”了,而且她当然不能埋怨自己的“保单”,也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制。毕竟,这是一场不尽如人意的“婚姻”。弗朗西斯·肯尼迪行动得太快,太咄咄逼人。海伦·杜·普雷已经开始憧憬着他的“死亡”,很多怨妇就是这样做的。


只要签了这份议案,总统职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她可以取代他。作为一个只是附属品的女人,这简直令她心花怒放。


她知道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所以并不为自己的愿望而感到羞愧,但是令她多少有些罪恶感的是,没有她的推动,这一切不可能成为现实。当谣言四起,说肯尼迪不会竞选连任的时候,她曾经警告过自己圈子里人不要乱说,肯尼迪后来还特别感谢她。眼下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现在她得理清思路。大部分内阁成员、国务卿、国防部长、财政部长和其他各部门首脑都已经在请愿议案上签了名。中情局长没有签,那个狡猾、不择手段的混蛋泰佩;当然,还有克里斯蒂安·克里也没有签,这个人她一向讨厌。但她还是要靠自己的判断和良心来作决定,她要为国家利益考虑,而不是考虑自己的政治野心。


她能签吗?为了自尊而发起一场个人的叛变?但是个人行为都是外在因素,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事实。


跟克里斯蒂安·克里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她也注意到了肯尼迪当选总统之前,夫人去世这一悲剧给他本人带来的变化。他失去了活力。海伦·杜·普雷和其他人都知道,要履行总统职责,就必须和立法机关达成一致,并以此为指导。你必须讨好、哄骗,有时候还得来点刺激。你得侧翼包抄,点滴渗透并且引诱拉拢行政部门。你得牢牢掌控内阁,还要让自己的幕僚高官都为你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你还得学会讨价还价,论功行赏,有时候也要使出几招撒手锏。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你得让所有人都说,“为了国家利益和我的个人利益,做得对。”


肯尼迪就没有做到这些,这是他的一个缺点。而且,他的行事理念大大超前了他的时代。他的幕僚早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像肯尼迪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也早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但是她从肯尼迪的行动中感觉到一种道德意义上的绝望,他孤注一掷,打赌邪不压正。


她并非沉溺于女人那老套的多愁善感中,但是她相信,而且希望,肯尼迪夫人的去世才是他施政原则发生偏移的根源。但是像肯尼迪这么出类拔萃的人会不会仅仅因为个人悲剧就崩溃呢?答案是——会。


她自己天生就是搞政治的,但是她经常觉得肯尼迪就没有这种气魄。他更像是一个学者、科学家或者教师。他太过于理想主义,他这个人,就算用最好的词来形容,也就是“天真”。是的,他太容易相信别人。


国会的参众两院对他的行政部门发动了毫不留情的战争,而且往往能赢。不过,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现在她从桌子上拿起那份议案,仔细地分析起来。报告中说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由于暂时的精神崩溃而不能行使总统的职责,起因是他的女儿被杀。现在这一悲剧已经影响了他的判断力,因此他才会作出如此荒谬的决定,摧毁达克城,甚至还威胁要毁灭一个主权国家。这样的决定已经失了分寸,这样做等于开了个危险的先例,令世界舆论站在美国的对立面。


但是报告中还有肯尼迪的论点,是他在幕僚和内阁成员会议上提出的——刺杀天主教皇和杀死美国总统之女都是一桩国际大阴谋的一部分。现下还有很多人质被困,这起阴谋可能会拖拖拉拉延续数周甚至数月,到时美国将不得不释放教皇刺客,这会是对全世界最强势的超级大国,对民主制度的先驱者,当然,也是对民主资本主义的巨大侮辱。


因此,谁又能说总统提出的严苛要求不是正确的回应呢?当然,如果肯尼迪不是虚张声势的话,他的措施应该会成功,到时候舍哈本苏丹就得跪地求饶。那么真正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要点一:肯尼迪在没有和内阁、他的幕僚以及国会领导人进行磋商的情况下就作出了决定。这是很严重的,是个危险信号,好比黑帮老大在搞家族仇杀。


他明知道大家都会反对自己,但他坚信自己是对的。时间有限,这次弗朗西斯·肯尼迪要展示自己的决断力,这是他早在做总统之前就已经拥有的特质。


要点二:他的行动并没有超出最高长官的权限范围。他的决定也是合法的。弹劾肯尼迪的议案并没有获得任何一位幕僚的签字,他们可是和总统最亲近的人。因此,指控他不健康,精神不稳定,是根据他的行动命令而形成的观点。因此,要求弹劾的议案是非法的,等于绕过了政府行政部门作决定。国会不认同总统的决定,便企图通过开除他的方式来改变决定,当然是违反宪法的行为。


上述这些都是道德和法律问题。现在她还要决定怎样做才是对她自己最有利的,对于政治家来说,这样的考虑十分合理。


她知道这其中的程序。内阁成员已经签字,现在如果她也签字,就会成为美国总统了;然后等肯尼迪签署他的抗诉,她就又成了副总统;然后国会就要开会,倘若三分之二议员投票同意弹劾肯尼迪,她就至少要在美国总统的位子上坐足三十天,直到危机解除。


还有个额外因素:她将成为美国第一位女性总统,至少一段时间内是的。或许还会延续到肯尼迪的任期结束,到明年一月底。但是她不应该抱有任何幻想,这届任期结束之后,她根本不可能获得提名。


她获得总统职位的途径或许会被某些人认为是一种背叛行为——总统被一个女人出卖了。文明史的记载中,红颜祸水的形象已经太多了,所有的故事传说里,男人都是绝对不能信赖女人的。她将被看作是个“不忠”的女人,这可是男人眼里不可原谅的天大恶行。她同样背叛了肯尼迪家族在美国的荣耀,她得背负“叛将莫德雷德”的恶名。


她猛然醒悟,忍不住微微一笑,自己正处在一种“稳赢”的局面下,只要拒绝签名就可以。


国会的议案并不会被否决。


如果没有她的签名,国会可能会在不合法的情况下弹劾肯尼迪,而宪法规定,那样她就能接替总统职务。但是同时她也能够证明自己的“忠诚”,如果一个月以后,弗朗西斯·肯尼迪重回岗位,她依然可以得到他的支持,得到肯尼迪权力集团提名支持自己。至于国会,不管她怎么做,他们都是她的敌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做政治上的淫妇耶洗别、妖妇黛利拉呢?


当下的形势在她眼前越来越明朗了。如果她签了议案,选民们将永远不会原谅她,政治家们也会无比藐视她。然后,就算她真的继任总统,也很难再赢得他们的尊重。她想,他们可能会指责她月经期间能力不足,那些男人针对她的刻薄言辞很快就会让她成为全国的谈资笑料。


她拿定主意,不签署议案,这样就显得她并不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对总统更是忠心耿耿。


她提笔撰写了一份声明,并交给行政助理。在声明中,她只是简单写到,签名会有违她的良知,因为这样能帮她自己获得更大权力。因此,她将在这场冲突中保持中立。不过即便这样几句话,也可能带来风险。她把纸揉成一团。她决定干脆简单地拒绝签名,让国会自己看着办。她给兰博蒂诺参议员打了个电话,然后她打算给其他参议员也打电话阐释她的立场。但是,决不留下任何白纸黑字的东西。


大卫·贾特尼“刺杀”了肯尼迪的纸板人像之后,就被杨百翰大学开除了。贾特尼没有回家见父母,他的父母都是十分严厉的摩门教徒,所以他知道回家之后的命运,他以前吃过苦头。他的父母经营连锁干洗店,父亲坚信,培养孩子要从最底层的劳动开始,所以让他搬运成捆成捆满是汗渍的上衣、裤子、裙子和男式西装外套,加在一起仿佛有一吨重。那些毛料和棉质的衣服浸透了人身体热烘烘的气味,碰一下都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也受够了自己的父母。他们都勤劳善良,喜欢朋友,热爱自己打拼出来的事业,也喜欢摩门教堂中那种兄弟般的氛围。但对他来说,父母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两个人。


他的父母生活幸福,这也让他很不愉快。小的时候,父母很疼爱他;但是长大以后,他变得非常难管,父母甚至开玩笑是否当年在医院里抱错了婴儿。他们在他成长的每个阶段都录制了家庭录像:婴儿时的他在地上爬;假日里,还是幼童的他围着房间蹒跚学步;小男孩时他第一次留校;他从文法学校毕业;他获得高中英语作文奖;和父亲一起钓鱼;和舅舅一起打猎;等等。


十五岁以后,他拒绝再被摆布着照相。他对胶片记录下的生活里那种单调琐碎感到恐怖,自己仿佛像一只昆虫,过着由程序控制好的永远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决心永远都不要过父母那样的生活,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本身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单调。


不过在长相身材方面,他跟父母倒是相差甚远。他们高个,金发,中年之后有些发福,而大卫却是深色皮肤,瘦长而结实。父母会拿他们外表的差异开玩笑,同时又说他长大以后,就会更像他们了,结果这让他内心充满恐惧。到了十五岁,他就对他们显出一副冷冰冰的态度,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对他的爱虽然一如往日,但当他离家去了杨百翰大学,他们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长相英俊,头发乌黑发亮。他的五官是典型的美国人,挺直的鼻梁,大嘴巴但并不厚重,下巴前突但并不吓人。如果你刚刚认识他不久,会觉得他比较活泼,因为他说话时会频繁地做手势。但是有时候,他也会变得无精打采,整个人都毫无生气,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在大学里,他因为聪明活泼而很招同学们的注意,但是跟同学们在一起时,他又有些特别,对别人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有时候言行举止非常伤人。


实际情况是,大卫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名成为英雄,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么与众不同。


遇到女生时,他的反应是自信中带一点害羞,因此一开始很容易受到女生的青睐。她们发现他很有意思,便和他谈一段恋爱,但是所有的爱情故事都不长久。他总是推三阻四,拒人千里之外。最初几个星期,他还精力充沛,幽默感十足,但接着他就我行我素了。即便是***的时候,他也完全不能投入,好像不想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一样。在爱情领域,他最大的失败就是他坚决不肯对恋人表示倾慕之情,即便在追求阶段都不肯。当他尽最大努力深爱上某个女孩时,就变得像个男仆,总要求获得一笔慷慨的小费。


他一直对政治和社会秩序很感兴趣。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藐视任何形式的权威。通过学习历史,他了解到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不间断的战争,有权有势的精英阶层和无依无靠的底层大众不断打来打去。他渴望出名,那样就可以进入权力阶层。


他被选为杨百翰大学一年一度暗杀游戏的猎人首领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正因为他计划巧妙,他们才获得胜利,就连那个酷似肯尼迪的模拟像,也是他指导制作的。


射中那个模拟像,并且开过庆功宴之后,大卫·贾特尼对学生生活感到一种倦怠,应该是开创一番事业的时候了。他一直有写诗的习惯,并且记日记,他觉得这样可以表现自己的聪明智慧。他记日记的时候总是考虑到子孙后代,因为他确信自己肯定会出名,所以这么做也谈不上什么自负。他的日记中写道:“我要退学,他们能教的,我都已经学到了。明天我要开车去加利福尼亚,看看能否在电影圈里混出个名堂。”


大卫·贾特尼到达洛杉矶的时候,一个人都不认识。这样最适合他了,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现在也没什么责任负担,就可以专注地思考,弄懂这个世界。第一个晚上,他睡在一家很小的汽车旅馆,后来又在圣莫尼卡找了一所单间公寓,比他预计的要便宜。这所公寓是一位发福的女士好心介绍给他的,当时他在一家咖啡店享用到达加州后的第一顿早餐。大卫吃得很省——一杯橘汁,一片吐司,还有咖啡——而这位女士刚好就是女招待,她注意到他正在研究《洛杉矶时报》上的租房专栏,就问他是否在找住的地方,他说是的。她在纸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他那所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但是租金非常合理,因为圣莫尼卡的居民和房地产商进行了长期的斗争,那里的租金控制法也很严格。此外,圣莫尼卡很漂亮,他们距离威尼斯海滩和宽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那儿是个好地方。


大卫一开始还不太相信,这个陌生人怎么会如此关心自己?她像母亲一样慈祥,但是浑身仍散发出某种性感。她当然很老了——至少得有四十岁。不过她似乎对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他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她愉快地跟他说再见。他后来慢慢知道,加州人平常就是这样。终年的阳光似乎温热了他们的心。对,热心,就是这个词。帮他一个忙,她又不会损失什么。


大卫是驾驶着上大学时父母给他的汽车,一路从犹他州开过来的。车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除了一把吉他留在了犹他州,他曾经还想要学吉他来着。这些东西中最重要的是一台便携式打字机,他一直用它来写日记、诗歌以及短篇和长篇。既然现在到了加利福尼亚,他准备试着动笔写第一个剧本。


一切都轻松就绪。他租到了那间公寓,地方很小,有淋浴,但是没有浴缸。房间里有一扇窗户,挂着褶皱窗帘,墙上还有几幅名画的临摹作品,看起来就像个袖珍娃娃屋。公寓就在蒙大拿大道后面,夹在一排二层小楼中,他甚至可以把车停在小巷里。真是太幸运了。


接下来半个月,他都在威尼斯海滩和宽街附近转悠,或者开车到马里布市区,看看富豪和名流是如何生活的。他趴在将高级住宅区和公共海滩分割开来的钢质护栏上,向里面张望。这里有长长一排滨海豪宅,一直向北延伸。每一栋豪宅都至少要三百万美元,但是它们看起来和乡下土里土气的普通房子也没多大差别,而犹他州那些乡下房子不超过两万美元就可以买下。不过这些豪宅坐拥沙滩和碧海蓝天,背倚群山,就在太平洋海岸线公路的对面。总有一天,他也要坐在其中一座豪宅的阳台上,凝视远处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