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里奥·普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9972字
毫无疑问,美国的有钱人比其他任何国家的有钱人都更加关注社会问题。的确如此,特别是巨富阶层的人群,他们拥有超大企业,可以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对政治施加影响,并且在各个文化领域都有话语权。南加州苏格拉底乡村高尔夫和网球俱乐部的成员们恰恰就是这样一群人。这个俱乐部大约于七十年前成立,创立者是房地产、媒体、电影和农业等领域的大亨。他们在政治上属于自由派,社团宗旨是消遣娱乐。这是一个不对外开放的高级俱乐部,只有超级富翁才能加入。入会规则中并未对肤色、宗教、性别和职业有任何要求,但实际上,会员中的黑人寥寥无几,女性则根本没有。
这个俗称为苏格拉底俱乐部的组织,现在已经发展成为由一批见多识广、极具责任感的富人组成的团体。这些人精明谨慎,专门请了中情局行动组的一位前副组长来负责团体的安保系统,而且他们的安全电网也是全美国最高端的。
每年,会有五十到一百名俱乐部成员来此休养四次。他们都是把持美国几乎各个领域的大人物。他们每次来住一个星期,其间只接受最低限度的服务。他们自己铺床,自己取饮料,傍晚室外烧烤时,他们甚至还自己做饭。当然了,现场还是有服务生、厨师和女仆,一些重要人物身边也避免不了有助理跟随——总不能因为这些大佬要为心灵充电,就让全美国的政治和经济活动停滞吧。
这一周时间内,他们会组成几个小团体,进行一些私人交流。他们也会参加一些小型研讨会,都是由顶尖学府的资深教授主讲,议题往往是种族、哲学、富裕精英阶层对普通民众的责任等等。有时,也会有著名科学家来给他们做报告,涉及核武器、大脑研究、空间探索,以及经济等各个方面。
他们也打网球、游泳,或者组织双陆棋和桥牌联赛;他们还经常聊到深更半夜,美德和罪行、女人和爱情、婚姻与探险,都是常见的话题。这些人都身负重任,是美国社会中最有责任感的人。不过他们都努力要做两件事:成为素质更高的人,同时恢复青春期的活力;团结起来,按照他们眼中理想社会的样子,塑造一个更好的社会。
一周的聚会之后,他们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中。此时,他们个个都满怀希望,充满了襄助苍生的豪情。同时,他们对现实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了,明白怎样联合在一起,才能更好地维持现有社会结构,或许还同他们生意上的伙伴有了更紧密的联系。
这次的休养周始于复活节之后的周一。由于教皇遇刺,总统女儿乘坐的飞机又被劫持,而杀害她的凶手仍在飞机上,这一系列事件造成前来休假的人数大大减少,只有不到二十人。
乔治·格林威尔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他八十岁了,但还能参加网球双打。当然,出于良好的教养,他并不会强迫比他年轻的对手让着他。但是,在漫长的双陆棋鏖战中,他仍然是一员猛将。
格林威尔觉得国家当前经历的危机和他关系不大,除非此事影响到粮食生意。因为他的企业完全是私营的,掌握了美国大部分的小麦产业。他事业的黄金期是三十年前,当时正逢冷战,美国禁止向苏联出口谷物,并以此策略来削弱苏联的实力。
乔治·格林威尔爱国,可也不是傻瓜。当时他知道苏联是不会屈服于这种政治压力的,也知道美国政府强制实行的禁运政策损害的是美国农民的利益。因此,他公然违抗当时的总统,将禁运的谷物经由其他外国公司转运到苏联。此举激怒了执法部门,于是,有人向国会提出议案,要求剥夺他家族企业的权利,令其公开接受各种控制和监管。但是格林威尔给了参众两院的议员一大笔钱,因此,相关议案很快便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
格林威尔热爱苏格拉底俱乐部,因为这里奢华舒适,但是又没有奢侈到招致平民阶级嫉妒的地步。此外,这个俱乐部不会被媒体报道——其中成员把持了大部分电视台、报纸和杂志。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俱乐部让他感觉很年轻,可以参加同样有钱有权,但是更加年轻的人们的社交活动。
就在谷物禁运期间,他赚了个盆满钵满。他从处境艰难的农民手中买入小麦和玉米,然后高价卖给在困顿中挣扎的苏联。但是这些额外的财富他都用在了对美国人民有利的事业中,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变成了一种真理,那就是他的智慧远在一众政府职能部门之上。他多赚的那些钱,那上亿美元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各个博物馆、教育基金会和电视文化项目当中,特别是音乐,这是格林威尔的激情所在。
格林威尔对自己良好的修养非常自豪,他上的一直是最好的学校,学到的都是肩负责任的富人应有的社交风范,以及对同胞的敬爱之情。他处理生意时严肃认真的态度就是他的艺术风格,而成百万吨谷物的计算数字在他脑子里叮当作响时,那声音就像室内乐一般清晰动听。
他这辈子极少有愤怒失态的时候,其中一次是这样的:有个年轻的教授,是某大学音乐系的主任,而这个职务正好是他的教育基金会设立的。这个教授发表了一篇论文,大肆鼓吹爵士和摇滚乐高于勃拉姆斯和舒伯特的古典乐,而且竟然胆大妄为地说古典乐“行将就木”。格林威尔曾经发誓要把他从主任的位子上踢下去,但是根深蒂固的良好修养让他没有将此付诸行动。后来这名年轻教授又发表了一篇论文,文中不巧说了这么一句话:“谁还搭理贝多芬?”这下他的位子算是坐到头了。年轻教授完全不明就里,只是一年以后,他在旧金山,只能靠做钢琴教师谋生。
苏格拉底俱乐部有一张四通八达的信息网。那天早上,当肯尼迪总统在幕僚和顾问参加的秘密会议上宣布了自己针对舍哈本苏丹的最后通牒之后,一个小时之内,苏格拉底俱乐部的这二十名成员就全都获知了消息。只有格林威尔知道,这消息的来源是奥利佛·奥利芬特,也就是先知。
约定俗成,俱乐部成员都绝不会在休养期间搞什么计划或者阴谋。他们只是来此聊些泛泛的话题,交流共同的兴趣,帮助他们在纷繁芜杂的社会中更好地看清方向。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乔治·格林威尔周二邀请了另外三位大人物共进午餐,就在网球场外边惬意的凉亭里。
劳伦斯·萨勒坦是几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拥有一家大型电视网和几家有线电视公司,三座一线城市的报纸以及五家杂志。最大的电影制片厂其中的一家也归他所有。除此之外,他还通过子公司掌管着一家主流出版社。他坐拥各大城市的十二家地方电视台,而这些都仅仅是他在美国的家业。对于国外的媒体,他也有很强势的影响。萨勒坦只有四十五岁,瘦削而英俊,一头厚实的银发微微卷曲,有点像罗马皇帝的发型,但是现在更符合知识分子、艺术圈和电影圈的时尚。他不仅外表出众,而且智慧过人,是美国政坛的大腕之一。不管是众议员、参议员,还是内阁成员,没有一个人敢不回他的电话。但是,他还没能和肯尼迪总统交上朋友,因为媒体对肯尼迪政府新的社会改革计划似乎不太友好,而肯尼迪把这种态度当成是针对个人的。
第二个人是路易斯·英弛,他在几个大城市拥有的房地产比其他任何人和公司都多。他现在很年轻——只有四十岁——却最先认识到了建造摩天大楼的重要性。他购买了很多高楼的领空权,然后在现有高楼的基础上,建造超高的摩天大楼,结果原建筑的价值一下子翻了十倍。他彻底改变了各个城市的光彩,同时也把商业摩天楼之间的道路变成了无尽的幽暗山谷,尽管这些大楼出乎意料成了城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将纽约、芝加哥和洛杉矶的房租抬高到离谱的价格,结果普通家庭都不再负担得起,只有富人才能在这些城市舒舒服服地生活。通过哄骗和贿赂市政官员,他获得了减税的优惠,并且让房租调控政策成为一纸空文。结果,他名下房产的租金奇高,他自己都曾经吹嘘过,每平方英尺的租金将会赶上东京。
虽然他在事业上颇有雄心壮志,他的政治影响却不及凉亭中共进午餐的其他几位。他的个人财产超过五十亿美元,但是他的财富都像那些土地一样是死的。他把真正的能耐用在了更为卑劣的事上。他志在积聚财富和权势,但是又不想对社会承担任何责任。他大量贿赂政府官员和建筑部门,在拉斯维加斯的大西洋城拥有数座带赌场的酒店,连当地的地头蛇也无法分一杯羹。但是,他不知怎么钻了民主制度的空子,竟然获得了犯罪帝国几名二把手的支持。他那些酒店中的服务部门和很多公司有合同,他们为他提供餐具、洗衣、内勤、酒水和食品服务。通过下属公司,他和地下犯罪帝国暗中勾结。当然,他非常精明,那些联系的途径都极为隐蔽,恐怕用显微镜也看不到。路易斯·英弛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和任何丑闻沾过边——不仅因为他小心谨慎,还因为他从来不亲自经手那些事。
就因为上述这些原因,实际上苏格拉底俱乐部中几乎所有其他成员都看不上他。但是俱乐部周围的土地都属于他的一家公司所有,如果他在这里建造可供五万家庭居住的廉租屋,就会在俱乐部周围招来大批西班牙裔和黑人。俱乐部成员害怕他会这么做,所以只好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第三个人,马丁·马福德,穿着宽松裤和蓝色法兰绒运动上衣,白衬衫的领子翻在外面。他六十岁,或许是凉亭里的四人中最有权势的一位,因为他的财富来自很多不同领域。他曾经是先知的门徒之一,跟先知学了不少东西。现在他还会讲述一些先知的光辉经历,让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听众们开开心。
马福德的事业从投资银行业起步。一开始,在先知的影响下——至少马福德一向这样解释——他跌跌撞撞地起步了。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年轻时的他生性风流,勾搭了不少年轻的有夫之妇。那些女人的丈夫纷纷找上门来,但他吃惊地发现,他们不是来找他算账的,而是来要求银行贷款的。他们心平气和,但是个个都寒着脸。出于本能,他准许了他们的私人贷款,尽管他知道这些人根本就不会还。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银行的贷款负责人都收受礼物和贿赂,然后发放不良贷款给小型企业。相关文件很容易搞定,因为那些银行老板也都想放贷——他们干的就是这个,也都靠这个赚钱呢,因此他们制定的规则也都是为了方便贷款主管放贷的。当然还得走一系列程序,签署文件、面谈记录等等。马福德给银行造成了几十万美元的损失,然后被调到了另一个城市的分行工作。他本来以为这是他幸运,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老板们对他的行为无可奈何罢了。
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得到了原谅,被人遗忘,也获得了宝贵的教训,马福德自此开始发达了。三十年以后,他就坐在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凉亭中,俨然是全美最有影响力的金融大亨。他是一家大银行的主席,还持有电视网的大量股份;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把持着庞大的汽车工业,同时涉足航空业。他用金钱编织了一张蜘蛛网,从而占据了电子工业的大块份额。作为华尔街数家投资公司的董事,他促成了一个个大手笔的收购案,将大型联合企业合并成更大的产业集团。当这些收购案进入最困难的拉锯战时,他就甩出大笔大笔的钱,把案子搞定。跟其他三个人一样,他也在参众两院都“拥有”某些议员。
这四个人围坐在网球场外面凉亭里的一张圆桌边,周围是加利福尼亚的金罂粟花和新英格兰的绿植。乔治·格林威尔问道:“你们对总统的决定怎么看?”
马福德道:“他们对他女儿做的事情的确无耻至极,但是因此就摧毁五百亿美元的资产也着实太过分了。”
一个西班牙裔侍者穿着白色宽松裤和绣着俱乐部标志的短袖衬衫走过来,送上他们几个点的饮料。
萨勒坦若有所思:“如果肯尼迪真的这么干,美国民众会觉得他是个真英雄,他会高歌猛进,毫无阻碍地再次当选。”
格林威尔道:“不过他的反应也太过激了,我们都明白这一点。我们的外交关系也会遭到破坏,好几年都缓不过来。”
马福德说:“美国当前的发展势头相当好,立法部门最终将执法部门约束在一定范围之内。如果权力中心向相反的方向改变,国家能够受益吗?”
英弛道:“就算肯尼迪连任,他到底又能做什么呢?国会拥有实权,而且咱们对议员们也有实质的影响力。众议院里不靠我们的捐款而当选议员的人数不超过五十个;而参议员呢,个个都是百万富翁。我们不用担心总统找麻烦。”
格林威尔的目光越过网球场,一直看向远处碧蓝的太平洋,那么平静,那么壮阔。就在此刻,这平静的大洋上,价值几十亿美元的货轮正载着他公司的谷物驶向世界各地。他能决定全世界的人吃饱或者挨饿,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多少有些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