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焕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7258字
“装了几只罐头和核桃之类的东西。”我一五一十地回答。
“把那些罐头和核桃拿来我认认。”她扭头笑着问。
“早吃光了。”我说。
“吃了别人的东西,还不晓得哪个寄的,你说世上真有这样不懂感情的人?”她挥动着木棒使劲地捶着。
“我当初就猜是你。”我对她说。
“那为啥明知故问?”她再次抬起头来问我,我半晌回答不上来,她干脆放下手中的活儿,坐在那块石头上,抹去脸上的汗水,望着我说,“王诚哥,这种事,其实是丝毫也勉强不得的!因为这种事是双方的事,单相思不行,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再咋个好,另一个人不喜欢那个人,生活在一起也没感情。”
“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觉得,至今连个工作也没有,将来如果叫我到区乡工作,我们分居两地咋办?”在格桑伯姆坦率开朗真诚的感召下,我不得不向她袒露我的真实思想。
“这有啥?夫妇分居两地多的是嘛,只要双方有感情,分居两地怕啥?”格桑伯姆一只脚伸到河里弄出水花笑着说。
“那样互相没个照顾。”在单纯真诚的格桑伯姆面前,我只能说出真实思想。
“我个女的都不担心,你个男人还担啥心!”她重新捶打着石头上的被单,认认真真地笑着说。
“不!既然相爱,就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照顾。”我坦诚地说。
“我不喜欢的人,话也不愿跟他多说,”格桑伯姆沉思了一瞬望着我说,“我喜欢的人,累死累活也心甘情愿!”
别看我从北大毕业,每次同格桑伯姆讨论爱情,我总是甘拜下风。我多次听格桑伯姆说过,找个男人容易找个爱人难。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高原上的民族,在人与自然长期拼搏之中,更懂得部落民族家庭的重要。在高原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前,只有人与人精诚团结与自然抗争,只有民族部落家庭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才能在高原上生存和繁衍。我世世代代生活在内地,贸然来到这个陌生的高原,从语言到环境到气候到生活都完全不习惯,明显地感到两地的差异,虽然深深地爱上格桑伯姆,却连自己会不会下基层干一份怎样的工作,至今也还说不定,我真不忍心拖累格桑伯姆这样的姑娘。
“如果将来我到区乡工作,你在县城找个大学生还不容易?”我对格桑伯姆说。
“反正我就喜欢你,”格桑伯姆笑着说,“你就是生活在月亮上,我也要坐飞船来看你。”
我再也无话可说,心中热情在荡漾,格桑伯姆海一样的真情,我即使是块石头也不可能不受感动。我们两个对望着,河水在深情地歌唱,头顶上的太阳金亮亮的,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
整完党就回县上重新分配工作,工作队已经人心惶惶,谁也无心恋战,二虎在家闹得不可开交,张定康要请假回扎克木,他叫仁嘉丹珍和三个大学生留下领导整党。
“这咋行呢?这不成了李鼎铭先生领导整党了么!”仁嘉丹珍惊叫起来,她把我们比做陕甘宁边区的民主人士李鼎铭,坚决不接受那个光荣而又神圣的任务。
“我这是请示李主任点头同意的。”张定康说。
“张队长,你不能走啊!”我们一齐惊叫着,“我们都不是共产党员,领导整党,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回去,家里会出事!”张定康冲我们挥着手说,“整吧!整吧!这地方整党反正就那么回事,只要是工作队员,谁都可以领导整党。”
张定康话说得非常真诚,我们心里都非常明白,他回去绝对不仅仅解决二虎与家庭的矛盾,二虎与家庭的矛盾一直很深,此前他并未回去,此番张定康回去,肯定是活动自己的工作安排,他在高原工作了几十年,现在已经五十多岁,如果还要叫他下基层工作,谁都会对他同情,既然他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他要回去就让他回去吧。既然天降大任于李鼎铭,我们几个李鼎铭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领导整党。
我们召开整党动员大会,党员从来没有来得这么早。我们手头那本社员花名册,哪个是党员,哪个是团员,虽然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平常生产和运动当中,仅仅从生产和运动中的表现,却很难分清谁是党员,谁是一般老百姓,党员与一般老百姓有啥不同,只有在今天的党员大会上,我才头一次彻底弄明白,哪些人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这个整党动员大会,我还是做了认真准备,今天基本按照集体讨论的动员提纲动员,斯朗泽仁替我翻译。我在报告中说:“毛主席说,整党就是吐故纳新。”斯朗泽仁的翻译引起全场党员一阵惊恐,我和张向东不明白咋回事,仁嘉丹珍打断斯朗泽仁用汉话纠正说:“毛主席说的‘吐故纳新’,不能那样翻!照你刚才那样翻译,就成了老的党员统统出去,新的党员统统进来,这不是毛主席讲的‘吐故纳新’的原意。毛主席讲的‘吐故纳新’的原意是……”
“你来翻吧!”斯朗泽仁趁机让仁嘉丹珍替他,赶紧喝了几口水,小声庆幸地说,“巴不得咧,我的嗓子都翻哑了。”
“这个会的效果并不好,”张向东对我说,“你看会场中的反应。”
会场中不仅坐着党员,还有不少入党积极分子,更多的是帮助整党的贫下中农。这次整党是开门整党。列塔大队直到民主改革的第六年,从骑兵团复员回来一个沙吉泽仁,也就是当今的大队长,有了第一个党员。经过人民公社运动和四清运动,这里的党员逐渐多了起来,文化大革命后期又发展了几个党员。到目前为止,全大队共有十三个共产党员。大部分党员文化非常低,完全因为出身好,对党怀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在运动中被吸收入党。我在台上作大报告,他们就在台下开小会,乱哄哄的效果并不好。
“我在上面开大会,你们在下面开小会!”我扫视全场厉声说,经过仁嘉丹珍翻译,全场顿时哄堂大笑。
“谁再在下面开小会,请他上来讲,我坐到下面来听!”我拿出了工作队的威风。
经过仁嘉丹珍翻译,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那些党员和群众,长年累月生活在大山之中,不少人从来就没啥文化,别说汉话听不懂,就是藏文也不认识,听不到广播看不到报纸,他们一怕开会,二怕会上发言。如果要他们在会上发言,他们宁愿外出修公路。我的话具有极大的震慑力,会场秩序从此空前好转。
“仁嘉丹珍真不愧是个人才!”会议中途休息到外面去撒尿,站在后面墙根底下,斯朗泽仁对我说,“她不仅藏文底子比我好,汉语的功夫我简直没法跟她比。刚才我仔细听了一阵子,那些汉语典故她理解得非常准确,这个人太可惜了!”
“水平高咋就可惜了呢?”我一时不解的反问。
“还不是出身不好葬送了大好前途!”斯朗泽仁进而解释,“如果她的出身好,随便当个州县领导。”
我们赶紧回到会场,我已经报告到第三个大问题,即整党工作的具体做法,下面还有两大问题没讲,太阳早已下山,一阵阵晚风吹来,社员坐在场院土地上非常冷,一个个互相搂着抱着取暖,张向东裹紧大衣提醒我:“妈哟,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我才精简了那些阐释性的语言,天黑了好一阵子,社员们才摸黑回家吃晚饭。
张定康一直没有回来,我们仍然走寨串户,了解党员存在的问题,掌握党员的活思想,在寨子下面的山坡上,碰上扎西拉姆到河里去背水,我们跟着她一路聊着。
“听了王同志的动员有啥想法?”仁嘉丹珍用藏话问扎西拉姆。
“我是一个预备党员,我在四清运动中入党,四清一完又是文化大革命,我一天组织生活也没有过过,也没有交一次党费。文化大革命中,我的丈夫死了,我拖着三个娃娃,现在连会都参加不了。”仁嘉丹珍将扎西拉姆的话翻译给我听,扎西拉姆望着我说:“我实际上只披了一张党员的皮,连个好社员的作用都没有起到。我听了王同志的报告,我这几天也在认真检查自己,投机倒把和违法乱纪的事,我一样也没有做过,我也从不支持同情山上的叛匪。但是,我党员的作用一天也没有起过。如果这次整党能够转正,我还是想当个党员。如果工作队不要我转正,我就当个好社员。”
“你有这么一个正确态度就很好,”我对扎西拉姆说,“但是,你还是应该努力争取转正,当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如果光当党员不起作用,群众会说我只披了张党员的皮。”扎西拉姆说着,到河里背回水。
从寨子里出来三个小孩,两男一女,蓬头垢面,一路哭闹着,冲扎西拉姆跑来。三个孩子跑到扎西拉姆面前,一个抱着她的腿,两个拖着她的两手,拼命地哭闹着,仁嘉丹珍小声告诉我:“他们问她要吃的,他们说饿了。”扎西拉姆朝最大的孩子脸上一巴掌,用脚踢着那个抱她腿的孩子,用藏话冲他们嚷着:“吃!吃死咧!爬到山上去吃太阳!”几个孩子的哭叫声更大了,更惨烈了,仁嘉丹珍前去制止扎西拉姆说:“孩子咧,他们晓得啥?”将身上的粮票和钱,全掏给了扎西拉姆。
“丹珍老师,你申没申请过入党?”我们去沙吉泽仁家路上,我问仁嘉丹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