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焕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12156字
在遥远的西部,有一个英雄的民族,他们是格萨尔王的子孙,那就是中外闻名的康巴藏族。他们额头上写满了古老的历史,血管里响彻奔腾的马蹄,世世代代骑着高大骏马,任凭冰雪风暴四处闯荡,心中永远装着纯真的爱情。
我当年又是写申请,又是表决心,要求到康巴去,决心书上虽然写的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艰苦地方去,到边疆去,到少数民族地区去,实际却是对文革的折折腾腾早生厌倦,一心想离开北大那个是非之地,尽快逃离文革中北京这个政治漩涡中心,远远地逃到人间乐园香格里拉,去寻找那消失的地平线。
我到刘小雪家去,看她准备得怎样了,却在那儿碰上了斯朗泽仁。
刘小雪家在燕南园,她爸刘越是北大有名的教授,刘小雪是北大有名的校花。燕南园是北大的园中园,一道围墙将它跟整个校园隔开,围墙上爬满了青藤,园内古树参天,林中露出一座座小楼的尖顶。我走进林中那座小楼,宁静的小楼分为上下两层,底层有个宽敞的客厅,屋内家具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康巴风光照,地上铺着地毯,客厅里堆放着捆好的行李,斯朗泽仁正与刘小雪在屋里忙着。
刘小雪带我上楼见她爸,楼上是一个很大的书房,书房里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架上横七竖八塞满了书,简直像个新华书店。书房外有个露天平台,古树的枝丫伸到平台上,枝丫下有一把躺椅,刘越正躺在上面聚精会神地看书,听说我跟刘小雪同去康巴,他高兴得立刻从躺椅上站起来,滔滔不绝地向我说开了康巴。
刘越兴奋地对我说,那可是个美丽神秘的地方啊!那里世世代代生活着康巴藏族,康巴藏族是格萨尔王的子孙,额头上写满了古老的历史,血管里响彻奔腾的马蹄,世世代代骑着高大骏马,任凭冰雪风暴四处闯荡,心中永远装着纯真的爱情。
刘越同时告诉我,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记者洛克,从1922年到1931年,长达十年在康巴考察探险,在那里发现了佛经里记载的人间乐园香格里拉,他的报道轰动了全世界。英国作家希尔顿以香格里拉为背景,创作了长篇《消失的地平线》,一举成为全世界的畅销书,很快就在好莱坞拍成电影,电影插曲《美丽的香格里拉》从此在全世界广为传唱。
刘越还告诉我,康巴一直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那个年代前前后后,世界各国学者、文人、探险家与旅游者,不顾康巴山高路险,克服千难万苦纷纷到康巴探险考察。刘越当年在欧洲留学,就是看到洛克的报道和读了希尔顿的,回国就立刻奔赴康巴,从此将全部心血与情感倾注在研究神秘的康巴上。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人们仍然没有撩开康巴的神秘面纱。
“你到康巴之后,首先赶紧替我弄清,斯朗泽仁那个藏文老师仁嘉丹珍,是不是当年一直陪我考察的那个女翻译。”刘越同我们一起下楼,取出一条红头巾交给刘小雪,要刘小雪带给那个女翻译,他深情地说:“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打听她,可是她一直渺无音讯!”
我悄悄向斯朗泽仁打听,刘小雪的妈妈怎么不在?斯朗泽仁小声告诉我,早在刘小雪上中学那年,她爸就跟她妈离了婚,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我笑着悄悄地问斯朗泽仁:“你是不是在跟小雪恋爱啊!你为啥对小雪家啥都知道?”斯朗泽仁满脸通红连忙否认:“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草原上的牛场娃,那么多高干子弟追求她,她都没有答应,她怎么可能看得起我这个藏胞?”
刘小雪将那条红头巾,她爸的一些书和资料卡片,一大堆手稿,一一放进箱子里。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我和斯朗泽仁离开了小楼。
从毛主席塑像广场出发,刘越来为刘小雪送行。广场上到处都是送行的人,刘小雪抱着刘越的肩头呜呜哭着。刘越紧紧抱着刘小雪,轻轻地拍着刘小雪的背,不住地安慰她说:“没什么,会适应的,爸爸相信你!”工宣队喊大家赶紧上车,我们站在敞篷汽车上,刘越站在车下不停嘱咐刘小雪:“到了之后,立刻给我写信!”刘小雪哭着说:“爸,你多保重!”
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我们从北京到达成都,住在成都草堂招待所等车,省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办公室对我们进行民族教育。终于找到两辆运送盐巴和煤的大货车进康巴,我们就将行李放在盐巴包子和煤块上,各人坐在各人的行李卷上,跟一批分去康巴的大中专毕业生搭乘两辆大货车,踏上了遥远的西去康定之路。
汽车驶入了川西平原,正是春光明媚时节,整个川西平原,麦苗青青,菜花金黄,翠绿的竹林之中,不时露出座座茅草房院落,院落四周的竹林中,偶尔可见几只小鸡在觅食,黄绿相间的川西平原,春意融融,一望无涯,春水在纵横交错的沟渠中汩汩地流着,几只鸭子在水中嘎嘎叫着,不时从院落中跑出来只大黄狗,冲路过的汽车吠着。
来自北方的贺小梅,从没见过南方春天如此美,她将手中的小提琴交给刘小雪,突然从车上站起来,冲着后面那辆车喊道:“同学们,我们唱支歌吧!”两车学生心情激动地热烈鼓掌。贺小梅站在摇摇晃晃的汽车上,打着拍子起了个头:“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预备,唱!”两辆车上的学生合着她的节拍,一齐唱了起来: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需要哪安家……
头一曲歌声刚落,贺小梅又指挥我们唱《毛主席的光辉》。大家刚刚唱完,她又指挥我们唱《在北京的金山上》。一路上,这首唱罢那首又开头,唱罢一曲又一曲,歌声此起彼伏,在荡漾的歌声之中,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春光明媚的川西平原。
汽车过了雅安,前面的山越来越高,天越走越寒,近处是满目的青山绿水,远处是延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山上很少看得见人和房屋,汽车上的歌声渐渐少了,我们融进了醉人的绿野之中。
汽车进入天全境内,一直在一条苍翠的河谷中前进,两岸青山高耸入云,透过头上的一线天,天上漂浮着朵朵白云,从两岸山上绿林中,不时奔出一条白花花的山泉,从高天上飞泻而下,哗哗啦啦摔得粉碎,银色的瀑布将脚底下奔腾不息的河水与高天连了起来。
汽车上再也听不到歌声,人人都在静静地观赏风景。
汽车一直在河谷中的一条公路上爬行,公路是从陡峭的山崖上开出来的,公路下面是奔腾咆哮的江水,江水卷起千堆雪白的浪花,酷似一条白龙从绿野中窜出来,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破层层叠叠山岩的阻挡,流入身后的河流之中,两面山上只见树林不见房屋,大半天也不见啥人烟,山谷中除了汽车的嗡嗡声,就是哗哗的山泉声,江水发出阵阵动听的咆哮,山崖上的公路弯弯曲曲,像一条蛇似的盘旋在半山丛林之中,坐在车上颠得不行,我们全都瞪大两眼望着车外,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
天渐渐地黑了,汽车亮起了车灯。过了飞仙关不久,在深山峡谷之中奇迹般地出现一个小镇,镇上全都是木板吊脚楼,到处游动着穿长衫包白帕子背背篓的山民。我不禁睁大两眼忙问,前面是啥地方?斯朗泽仁回答,那是天全县城。一听天全县城到了,全车的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汽车在街边停住,司机跳下车来宣布:“今晚就在天全过夜。”我们全都下车住旅馆,街上很少看到行人,站在旅馆前一眼就将全城看完了。张向东幽默地对我说:“县城哪家炒回锅肉,全城肯定都闻得见香味。”刘小雪却说:“我看我爸的书上说,天全历史上是内地与康巴的重要通商口岸,内地汉族商人将盐巴茶叶运到这里,交换藏族商人从高原上运来的虫草、贝母和兽皮。高原上的藏商,不少人不知道成都,但都知道有个天全。”
我们正在小旅馆吃饭,突然闯进一个叫花子模样的年轻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看上去十八九岁,满口河南口音,站在我们面前一个劲儿地作揖?说:“大哥,大姐,行行好吧,我从河南到扎克木去找俺爹,俺钱坐火车老早用光了,俺是从成都走到这里的。大哥,大姐,行行好吧,让我搭搭你们的车……”看到他那个熊样儿,张向东站起来生气地吼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开,我们叫人将你抓起来!”年轻人见张向东那么凶,吓得赶紧出去了,抱头独自蹲在街边流泪。
看到他实在可怜,刘小雪丢下饭碗出去细细问明具体情形,回来对张向东说:“我问了问,他是从河南农村来的,他说他爸是扎克木的部长。看他那个老实巴交的样儿,完全不像是个坏人,怪可怜的,就让他搭我们车吧!”张向东叫斯朗泽仁与他一道出去了。
“你爹在扎克木哪个单位?他叫啥名字?”两个人来到青年人面前,张向东像审讯犯人似的问。
“他原来在县委,现在不晓得在啥单位。”青年人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叫啥?”斯朗泽仁的家乡就是扎克木,他对那里非常熟悉,于是接着问。
“他叫张定康。”青年人一直站着老老实实回答,连头也不敢抬。
“县委宣传部过去倒是有一个叫张定康的人,好像还是副部长,”斯朗泽仁回头对我们说,“他挺老实的,不像是坏人。”
“你叫啥?”张向东又问。
“我叫二虎。”青年人回答。
我们回屋紧急磋商,都觉得二虎不像坏人,经过紧张认真的讨论,张向东去向二虎宣布同意他搭车,二虎感动得“扑通”一声跪在张向东面前,泪流满面地连连磕头作揖?说:“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大哥大姐的大恩大德!”刘小雪赶紧将二虎扶起来,又掏钱和粮票叫他去吃饭,帮他写了旅馆。
从睡梦中醒来,我们摸黑一一爬上车,司机问了声:“车上有没有无关的人?”刘小雪将二虎挡在身后,我们一齐回答:“没有。”天亮之前,汽车离开了天全县城。
直到天亮才发现,汽车已经钻进了高山深谷之中,四面是望不到顶的高山,山上云雾缭绕,脚下的河水奔腾咆哮着,汽车一直在陡峭的崖间公路上小心翼翼地爬行,坐在敞篷汽车上,趁着晨光往外看,有如在悬崖绝壁间作飞车表演,简直不敢往脚下看,偶尔好奇盯上一眼,心就“咚咚”直跳。早晨从天全上车,我们统统披着棉大衣,穿上了棉裤,阵阵山风吹来仍然非常冷。我们互相依偎着,张向东大声骂道:“把他妈分配到康巴当成了流放!”我却对他说:“总比留在北大那个是非之地长年折腾好!”
天完全亮了,前面显出一座青葱翠绿的高山,山腰里飘着浓雾,看不清云雾之上,山究竟有多高,林到底有多深,坐在车上根本就望不到山顶,漫山遍野都是茂密的树林,悬崖间树丛中不时飞出一道道山泉,有如银河落九天。路越来越险,越来越滑,山越来越高,贺小梅依着刘小雪问:“你有没有升天的感觉?”刘小雪含笑回答:“到了香格里拉,我们人人都会成为神仙!”我同她们开玩笑:“香格里拉没有白骨精吧?”贺小梅给我一巴掌:“香格里拉全都是好人,哪有你这个牛魔王!”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
“这是啥地方?”张向东惊奇地问斯朗泽仁。
“开始爬二郎山了!二郎山是进入康巴的东方门户!”斯朗泽仁望着山上回答。
我仰望二郎山腰那乳白色的云雾,那瞬息万变的云彩,我问刘小雪:“你爸把香格里拉说得那么美,再美也不过就是这种景象吧?”斯朗泽仁却说:“你还没迈进康巴的门呢,这才是二郎山脚下。”贺小梅激动地问大家:“你们听过《歌唱二郎山》那首歌吗?”好几个人都说没听过,她于是和刘小雪一齐唱了起来:
二呀二郎山呀,高呀高万丈,枯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冈,羊肠小道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
在二郎山脚下一个叫烂池子的地方,我们停车吃了早饭,汽车又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向天上爬去。山腰一派雨雾蒙蒙,汽车久久地在雨雾中爬行,公路上满是泥泞,虽然汽车挂了防滑链条,仍然像高空走钢丝一样。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陡,越来越险,气候也越来越冷,汽车越爬越慢,渐渐地钻进了茫茫的云雾之中。我们久久地在浓雾之中,再也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晓得四围究竟是个啥样,只觉得片片雪花飘进车来,连后面那车也看不清了,只听得浓雾中传来隆隆声。气候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冬天,我们裹紧身上的棉大衣,昏昏沉沉地坐在车上,真不知自己是人还是仙,将会腾云驾雾飘到哪里。
汽车在云雾中慢慢地爬着,一支军车车队从云雾中冒出来,它们首尾相连,在湿滑的公路上摆下一个长蛇阵,我们的汽车只好停在狭窄的路旁等待,一直等到长长的军车车队过去,我们的车再继续前进。
随着山势升高,云雾越来越薄,汽车从云雾中钻出来,又进入了风雪之中,山上的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密,到了半山之上,漫山遍野白雪皑皑,满是苔藓的枯树残枝上挂满冰柱儿,林中地上的雪更厚,公路上也是很深的冰雪。我们虽然在北方生活多年,早已见惯了冰封雪冻的世界,看到山上这别样的冰雪世界,还是惊叹不止。偶尔有汽车迎面过来,不时也有汽车从后面超过去,我们的两辆汽车,始终相跟相随,与来往车辆相遇之时,我们的汽车就谦恭地停下来,礼让对方先过去,先过去的汽车总要轻轻地鸣一声喇叭,算是对我们礼让的谢意。
公路像一条蛇,在冰雪覆盖的山间盘旋,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又从那座山爬到这座山,我们的汽车就一直沿着之字形的山道盘旋而上。悬崖上夏日的瀑布,早已冻成道道冰川,活像一座座冰帘洞,汽车就从一个个冰帘洞中穿过,四面山上再也见不到别的颜色。阳光下银色的冰川世界,比神话世界还美。
汽车穿云破雾爬雪卧冰,用了好几个小时,才从山脚爬上山顶。我们都站在山顶上,云雾从我们脚下飘过,一个个全都成了云中君,二虎衣衫单薄冻得发抖,斯朗泽仁把大衣披在二虎身上,他与刘小雪紧紧裹着同一件大衣。
司机将汽车停到一块空地上,披着大衣赶紧跑到一旁,当着两车男女哗啦啦撒尿,热尿落地冻成了冰柱儿,两个司机躲到车后背风处吸烟,互相庆幸说:“妈的,这么大的风雪,搞不好掉下山,连个尸首也找不到!”我们从头到脚都冻僵了,一个个依偎在车上不想动。
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贺小梅突然从车上站起来,指着远处的云海惊叫着:“快看!
快看!你们看前面那云海,像不像大海的波涛?”
我好奇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我们过来的那个方向,也就是远处川西平原的上空,一片奇妙无比的茫茫云海,那云海随着风势不断地变幻着,一会儿像大海的波涛,一会儿又变幻成飞驰的骏马,一会儿像对阵厮杀的士兵,一会儿像条条雪白飘带随风漂浮,一会儿雪白的飘带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眼间那飘带又重现在眼前,真是人间难得见到的奇景。
久居闹市经历了文革反复折腾,我的心突然回复到儿童时代的天真,立刻从背包上站起来,久久地将那缥缈的云雾观看,真是有生以来从没见过的天上奇观。
“二郎山这么高,当年又没有公路,你爸是怎么从成都到康定的?”我好奇地问刘小雪。
“他从北京坐汽车到成都,从成都坐滑竿到雅安,再坐滑竿经宝兴、小金到泸定,真是千辛万苦才到达康定。”刘小雪回答。
二郎山顶上冷得受不了,司机一支烟没有抽完,就赶紧裹着大衣叫大家坐稳,汽车开始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