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焕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2
|本章字节:8064字
“张定康还说:‘出身好的女孩多的是,也不晓得你哥为啥一定要找个刘小雪!’”从电影院出来,格桑伯姆叹着气继续对我说。
我和格桑伯姆走在大庭广众面前,格桑伯姆挽着我的胳膊,故意与我显得非常亲热。
“有没有关于扎克木的民谣?”我问她。
“难道你还没有听说过?”格桑伯姆望着我笑着说,“康巴没一个人不晓得:‘外有苏杭,内有康藏。到了康藏,忘了爹娘。’扎克木是康巴最美的地方,到了扎克木,别说爹娘,连自己姓啥也会忘掉!”
“我就没有看出扎克木有啥好!”我故意逗格桑伯姆说。
“你可不要小看我们扎克木!历史上中央的好几个驻藏大官,都在这儿住过,赵尔丰曾经建议朝廷建立一个川边省,把扎克木选为省会。赵尔丰部队被打败之后,不少汉兵留在这一带,后来与藏人结了婚,他们早已经被藏化,现在连汉话都说不会。虽然我们扎克木离康定很远,可是这里藏人文化高,所以不少人在外面当干部。”
“怪不得出了斯朗泽仁这样的北大毕业生!”我望着她笑着。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还不是会考进北大!”格桑伯姆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成绩比斯朗泽仁还好,可惜遇到了文化大革命!”
“如果那样,你家就成了北大家族了!”我刚这样说出口,她就轻轻地推了我一掌。
仁嘉丹珍组织民族分裂小集团,怎么调查也找不到证据,李主任决定将她放回家,仁嘉丹珍却对我和张定康感激得不得了,说啥也要请我们到她家做客,张定康考虑再三答应了。
我趁天黑来到仁嘉丹珍家门口,开门迎我进去的却是格桑伯姆。桌子上放满了苹果、梨子、核桃、橘子,仁嘉丹珍一一地递到我手中,格桑伯姆给我掺满酥油茶,就蹲在我面前砸核桃,不停地将一把把核桃仁塞在我手中,仁嘉丹珍不停地说:“我的事要不是你们两个主持公道,说不定这个年还会在隔离室过!”言谈之中对我真是感激不尽。
“你应该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李主任!”我赶紧声明说,“我不过是按照党和毛主席的政策,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党和毛主席的政策再好,还得具体的人来执行!”格桑伯姆蹲在我面前砸着核桃说,“明明啥事也没得,还不是稀里糊涂地将她关了这么久!”
“应该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李主任!”我一再重复。
“党和毛主席离她太远,她就是要感激你!”格桑伯姆又说。
仁嘉丹珍叫我上桌子吃饭,我坚持等张定康来了再吃,格桑伯姆解释说:“他这个人胆小得很,飘来一片雪花也怕打破脑袋,他肯定不会来了。”两个人将我推到上席盘腿而坐,仁嘉丹珍打开一瓶酒,给我斟了满杯,格桑伯姆不停地给我夹菜,仁嘉丹珍不停地说,做人就是应该讲良心,好人终归有好报。
吃完饭,仁嘉丹珍就和那个藏族小姑娘到厨房洗刷碗筷去了,她叫我和格桑伯姆玩。
格桑伯姆站在窗前,将她那条长辫子放在胸前握在手中,笑着问我:“你知不知道,她今天请你来干啥?”我说不知道。格桑伯姆笑着说:“她要你和我搞对象!”我听了不禁忍不住笑,格桑伯姆又说:“她听说新分来的大学生,统统都要下乡锻炼,下去的人大都留在区乡。她叫我们两个赶快结婚,只要结了婚,你将来就可能回县上工作。”我开玩笑说:“你哥都没结婚呢,你就想急急忙忙地结婚?”格桑伯姆忍不住笑说:“难道结婚也要论资排辈?”我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们到外面阳台上去拉琴吧,今晚的月亮真好!”格桑伯姆取下墙上那把琴,她对我说。
我随格桑伯姆到了阳台上,天上一轮皓月,窗下是滚滚东去的扎克木河,阵阵晚风吹来,看得见河对岸的青山,格桑伯姆站在晚风吹拂的夜色中,拉起了琴,那音调是那么动听,那旋律是那么美,充满了康巴风情,我问她拉的啥曲子,格桑伯姆说:“这是舞蹈《康巴的春天》中的乐曲,好听吗?”我说非常好听。格桑伯姆叫我也拉一曲,我实在不会。格桑伯姆说:“我听说小雪姐的小提琴拉得特别好,可惜我没有听过。”她边拉边用藏语唱着,我一句也听不懂。
格桑伯姆拉完琴,站在阳台上一再叮嘱我:“你一定要尽早找李主任,到底哪个大学生下乡,还不是李主任一句话就定了?”我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我哪好向领导开口?”格桑伯姆有点生气:“你这个人也太老实,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去替你找找李主任?”我赶紧说:“不行!不行!那样李主任对我会是个啥印象?”格桑伯姆说:“啥子东西印象不印象,你不敢找我一定替你找!”这时仁嘉丹珍进来了。
“你们两个谈得怎样?”仁嘉丹珍问,“你们两个可是天生的一对儿啊!”
我们一齐笑了。
云雾缠绕着扎克木山,天是阴沉沉的天,地是冰雪覆盖的地,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不停地飘着,广播里播送着《红色娘子军》的舞曲,街上多了不少从外地回来过年的男女,肉店、粮店、糖酒店和蔬菜副食品店门口,不少人排队办年货,处处都感觉到过年的气氛。
县级机关相识的单身汉,和内地分来的大学生,集中在县革委机关食堂团年,有家的都回家团年去了,县革委食堂就成了单身汉一统天下。格桑伯姆领着几个藏族姑娘在那儿操刀主厨,刘小雪领着一帮北方佬包饺子,男同学就只能当她们的下手,大家七手八脚忙乎了一阵子,两桌热腾腾的饭菜就做出来了。我们虽然远离故乡,看到这个热闹场景,一个个又是思念又是兴奋,大家围成两桌,互相敬酒,吃啊,喝啊,唱啊,跳啊,打啊,闹啊,几个藏族小伙子喝醉了酒,一齐走到斯朗泽仁和刘小雪面前,举着酒杯将两个人围在当中,这个说:
“你们两口子今天把婚结了,根本就不必要他妈哪个批准!”那个闹着:“找哪个当老婆还要领导批准,老婆又不凭票供应!”他们估倒斯朗泽仁与刘小雪喝交杯酒。越是在这种热烈的情况下,斯朗泽仁和刘小雪越是难堪,两个人困在当中根本不愿意交杯,那些人就估倒往他们嘴里灌酒,两个人顿时搞得狼狈不堪,格桑伯姆和我一齐前去救驾,没料到却弄了个引火烧身。
“好!好!他们两个不结婚,你们两个今天结婚!”他们一齐将我与格桑伯姆围在当中,就要我们当众喝交杯酒。看见火引到我与格桑伯姆身上,所有团年的人一齐起哄叫着:“对!
请王诚和格桑伯姆喝交友酒!”说着全都围了过来,推搡着挤压着,我和格桑伯姆被逼得胸对胸,脸对脸,挤压得快要透不过气来,我万般无奈挣扎着,格桑伯姆却喜笑颜开。
“喝就喝!”格桑伯姆两手各接过一杯酒,一只手从我脖子后面绕了过来,放到自己的嘴边,另一只手将酒放到我的嘴边,对我大声说,“王诚哥,喝就喝!喝的是交友酒嘛,喝的又不是交杯酒,你怕啥!”
格桑伯姆说完,不等我表态先将酒喝了,同时将那杯酒就要倒进我嘴里,我已经别无选择,不张嘴酒就会倒满我全身,我只得张开嘴巴,将那杯酒一仰脖子全喝了。大家一齐为我们鼓掌欢呼。格桑伯姆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拉着我的手向大家提议:“大家跳舞吧!”大家放下手中的酒杯,手拉着手围成一圈,跳起了欢快的锅庄,唱起了歌。
张向东说好要来团年,结果却一直没来团年,吃完饭我们去看他,他一个人关在屋里喝闷酒,我们问他咋啦?半晌他才回答:“她说她宁愿找个牛场娃,也不找我这样的臭老九!”我们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小青工与他分手了,我们一齐安慰他许久。
过完年那几天,是扎克木最冷的时候。偶尔也有一会儿半会儿阳光灿烂,一阵风来,天说变就变了,立刻就会飘起雪花。头天晚上睡觉关窗,外面还是好好地晴着,第二天早上打开窗户,山上、地上、房上全是厚厚的雪,杯子里昨晚喝剩的水,第二天早上就结成冰,洗脸的毛巾冻成了冰块。
春节之后上班,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找李主任。我虽然在印刷厂劳动表现那么好,仁嘉丹珍的案子我又办得那么漂亮,我差不多已经成为扎克木家喻户晓的英雄,接受再教育大学生的先进典型。格桑伯姆硬拉着我去找了李主任,她刚刚说了个开头,李主任就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烟斗对我说:“这个事嘛,我正准备找你谈呢!中央召开了北方农业会议,毛主席又有新的最高指示,省里州里县里都召开了农业会议,县革委决定抽一部分干部下乡,这可是年轻人难得的锻炼的机会啊!”
“他已经在印刷厂锻炼了近一年,难道还要下乡锻炼?”格桑伯姆问。
“印刷厂那算啥子锻炼?”李主任笑着回到座位上说,“只有到乡下去滚一身泥,那才会得到真正的锻炼!”
从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垂头丧气地埋怨:“我说不找,你要找,李主任会对我是个啥印象!”格桑伯姆不高兴地说:“开口闭口都是印象,你把印象看得那么重!”我们回去拿着碗去食堂吃饭,过去走在那条路上,觉得土路坑坑洼洼,一日三餐竟是那么平淡。可是,那天走在那条路上,对脚下那条土路再也不嫌恨,过去那么讨嫌前面那个窝棚式的食堂,那天一下子对它充满了眷恋,过去把一日三餐当成了不得的苦日子,那天把手中那只饭碗看得比啥时候都金贵,走着走着我就情不自禁的忧心忡忡地叹息:“真不晓得,今天走了这趟路,在这个食堂吃了这顿饭,明天又会拿着这只饭碗,走啥样的路,到啥样的食堂去吃饭!”
我们走进食堂里,食堂里坐满了吃饭的人,都知道即将抽人下乡宣传农业学大寨,人人都害怕好事落到自己头上,一个个闷着头在那儿吃饭,往日热热闹闹的食堂,如今只听得到喝稀饭的声音,偶尔听到两三声叹息。格桑伯姆叫我跟她坐到没有人的角落,她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王诚哥,我们康巴有一句民谣:黑色的土地我用身子量过,白色的云彩我用手指数过,陡峭的山崖我全都攀上过,辽阔的草原我像经书一样翻过,没有翻不过的雪山,没有不过的河流!”我心里却在不停地埋怨:锻炼,锻炼,何日才能锻炼成无产阶级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