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遥远的香格里拉(3)

作者:陈焕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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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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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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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40字

说实在的,来扎克木两三个月,时时都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何那么天真?以为一旦来到天远地远的康巴高原,就远离了政治漩涡和是非之地,就会像刘越和洛克当年一样,好好地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学问。可是哪里料到,扎克木虽然与北京远隔千万里,却仍然与北京一样运动不断。来到扎克木两三个月,天天不是劳动就是运动,不仅没有学到任何新的知识,过去学的知识一点也用不上,我的思想非常苦恼。可是,李主任一直对我的印象非常好,已经将我作为一个培养对象,对我寄予极大的希望。如果我在李主任面前老老实实地说,两三个月的劳动锻炼一点也没有意思,真不晓得往后的路该咋走,李主任不仅会立刻改变对我的好印象,肯定会认为我的思想比斯朗泽仁还落后。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活思想,我灵机一动,顺势引用《红灯记》中李玉和的一句话,向李主任表达扎根高原的坚定决心。


“李玉和在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唱道:‘无产者一生奋战求解放,四海为家,穷苦生活几十年。’自从主动报名要求分到高原来,我就树立了一生奋战,穷苦生活几十年,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党,在实际斗争中锤炼对毛主席的一颗忠心,为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康巴高原奋斗终生!”


“这就对啦!党把你从一个普通农民的娃娃培养成大学生,你就应该这样来报答党的培养!”李主任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鼓励我说,“千万不能像斯朗泽仁那样,组织上千方百计培养他,他自己却很不争气!”


“我一定不辜负李主任对我的希望!”我站起来望着李主任,激动得满脸通红。


“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李主任又说,“你不仅要自己努力进步,还要帮助斯朗泽仁转变,听说他至今还与刘小雪划不清界限?”


“他最近好像很少给小雪写信。”我竭力为斯朗泽仁掩饰。


“同仁嘉丹珍还在来往没有?”李主任又问。


“基本没啥来往。”能掩饰的,我都尽力替斯朗泽仁掩饰。


“你也许对他们那一伙人不太了解吧?”我知道他指的是刘越和仁嘉丹珍。我回答确实一点儿也不了解。李主任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仁嘉丹珍是扎克木最大的土司亚多土司的女儿,刘越当年接受国民党特务的派遣到高原上来收集情报,这些反动家伙勾结在一起,你说他回去写的书咋不***?斯朗泽仁出身翻身农奴,却经常与这么一伙人鬼混,我想起来就常常睡不好觉!”


“我一定耐心帮助他,一定做好他的转化工作!”李主任对青年人的关怀,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激动地说。


“对!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李主任再次拍拍我的肩膀,抓起办公桌上的军帽戴在头上对我说,“走,到你们印刷厂看看,我当兵爬惯了雪山,这办公室硬是坐不惯!”


陪着李主任回到印刷厂,不少人对我是另一种眼光。


我到收发室去看有没有新玉的来信,信堆里却翻出一封刘小雪给斯朗泽仁的信,回到屋里我非常矛盾,要不要趁将信交给斯朗泽仁之时,同他彻底谈谈?大家一道分到扎克木,我不断进步深得李主任的信任;斯朗泽仁的表现却令李主任睡不好觉。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斯朗泽仁一天天落后下去,他好孬总是自己的阶级兄弟,而且与我私人关系非常好。我对斯朗泽仁非常感激。我从小在汉族地区长大,从北京来到扎克木,整天与一种陌生生活打交道,如果没有斯朗泽仁当向导,我将如同油一样很难溶入水。完全因为有了斯朗泽仁的全力帮助,我在异域他乡才能落地生根。完全因为有了斯朗泽仁,我才逐渐融入藏胞之中。既然李主任一再将帮助他的任务交给我,我做不好斯朗泽仁的转化就是对不起李主任。


“这儿有小雪给你的一封信。”我刚刚回到屋里,斯朗泽仁就回来了,我将信递到他手中。


看到刘小雪终于给他来了信,斯朗泽仁神情豁然开朗,从我手中接过信,赶紧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专心看,直到我从食堂替他将饭打回来,他手里握着信仍然呆呆地坐在床上,热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信纸上,我将饭菜端到他面前?说:“快吃,不然冷了。”他接过饭碗放在桌子上,连看也不看一眼,将信扔到我面前,站起来愤怒地说:“刘越和洛克当年也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嘛!”走到窗前不住地流泪。


我赶紧拿起信来,刘小雪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斯朗泽仁,你的信不知道为啥在路上走了这么久,我昨天才收到。这两三个月都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以为你真的与我划清界限了!但是,我心里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我就天天盼着你的信,我坚信一定会收到你的信!肯定是老天始终站在我们一边吧,我今天真的收到你的信!信没拆开我就大哭了一场,我是流着泪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你的信的!”


刘小雪在信中继续写道:


“我当天离开扎克木,在风雪中与那个藏民骑马走了两天,那个藏民对我非常好,虽然夜里我与那个藏民同住一顶帐篷,那藏民完全把我当亲女儿一样。我到卡达之后,叫我先到公社当文书,可是公社很快就听到群众反映,说一个刚刚从学校出来的‘三门’干部,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不利于思想改造,乡上又把我下放到扎拉草原的帐篷小学当老师。从此牧民游牧到哪,我的帐篷小学就游动到哪。我那个帐篷小学就十多个学生,却分成五个年级,我每天要分别为五个年级的学生上课。虽然一切费用都由政府承担,孩子们宁愿随着父母到草原上去放牛羊,也不愿意到帐篷里来上学。我每天不得不跑到学生的帐篷里,去劝说家长将孩子送来上学。由于我不懂藏话,同时我讲的汉话学生也不完全听得懂。我今天把这个孩子找回学校,明天那个孩子又不来了。晚上我独自一人睡在自己的帐篷里,听得见野外的狼嚎。一天晚上,突然摸黑来了个壮汉,黑暗中企图侮辱我,我大声呼叫惊醒了附近帐篷里的老阿妈,才将黑暗中的壮汉赶走。从那天晚上起,老阿妈再也不让我一个人独居一个帐篷,从此每天晚上都让我住在老阿妈的帐篷里,睡在老阿妈和老阿爸中间,老阿妈和老阿爸用身子保护着我,许多藏族小女孩宁愿不回去,也要留下来给我做伴。”


刘小雪最后写道:


“亲爱的斯朗泽仁,你一定不要不放心我,这里的人对我都非常好,我每天教完学,就到草原上去画画,回来又坐在帐篷前,望着满天的星星拉小提琴,围栏里的牛羊都经常竖起耳朵听,你也许以为我非常孤独,我眼里有那些可爱的牧民,又有广阔的大草原,还有那云彩一样的牛羊,同时我不停地画画,天天晚上拉琴,最可爱的是我那些天真幼稚的学生,有了他们天天和我在一起,我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充实。而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爸,随信寄来他给我的信,仁嘉丹珍阿姨不给他回信,你看他都悲伤成啥样了!”


“我要去找李主任,我要求调到卡达去,再苦我也要和小雪苦在一起!”不等我看刘越给刘小雪的信,斯朗泽仁就将信拿过去了,他激动地说。


“李主任正为你与小雪恋爱睡不好觉呢,你这不是自投罗网?”我坚决劝他绝对不能贸然行事。


“王诚,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与小雪的感情!”斯朗泽仁两眼饱含着泪水望着我说,“我从扎克木考入北大,从雪山中来到北京,对大城市生活根本不适应,老师讲课我开始也听不太懂,好些汉族学生心里也瞧不起我这个少数民族学生,我当时非常自卑,不愿意与汉族同学交往,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独来独往,好几次真想退学回到高原。有一天,我躲到未名湖边的松林中偷偷流泪,小雪与一群女生过来发现了我,她从此不顾别人风言风语主动接近我,有空就陪着我在校园里转,星期天还带我参观故宫、长城、颐和园和雍和宫,将我带到老师家里为我补课。完全因为有小雪的热情帮助,我才树立了信心,克服了学习和生活中的重重困难,渐渐地适应了北大的学习与生活。我初到北大她是那样热情耐心地帮助我。可是如今她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高原,我却将她一个人丢在草原上,你说我斯朗泽仁都成啥人啦?”


“不是你不想帮她,”我认真地开导他说,“而是你想帮也帮不上呀?”


“可悲啊!”斯朗泽仁望着扎克木山,望着山头上那皑皑白雪,愤怒地仰天长啸,“我们这个社会咋就变成了这样!”


我一个劲儿地劝他冷静,赶紧关严了窗和门,生怕有人听到那些话。


李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敲着桌子狠狠训斥了我一顿。


“那天我问你,你说斯朗泽仁没有与刘小雪通信!如果他没有与刘小雪通信,刘小雪在卡达的事,他啷个又晓得了?现在居然找上门来,要求将他调到卡达!我叫你给他做工作,实际上你根本就没有做嘛!”


看到李主任气成了那个样子,我真是对斯朗泽仁无比痛恨,叫他不要自投罗网,他还是去找了李主任,李主任绝对不会将他调到卡达,反而把我叫来臭骂一顿。我站在李主任面前,自始至终不敢抬起头来,如果认为我根本就没有给斯朗泽仁做工作,我实在是太冤枉。


“刘小雪是不是在同他通信,我的确不知道……”我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因为是壮着胆子撒谎,低着头看也不敢看李主任一眼。


既然我的表现是那样好,李主任没有怀疑我在他面前撒谎,见我神情非常委屈,背着双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停在我面前问:“你肯定搞不懂,我们为啥子费一包子劲,千方百计挽救斯朗泽仁吧?”


“你上次给我讲过,我明白转化斯朗泽仁的政治意义,”我仍然低着头回答,“关键是外因要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


“他是解放后扎克木出的第一个北大毕业生。小鬼,你肯定感受到了吧,从长远来看,这个地方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藏族自己的干部,才能发展起来,我们汉族干部不过是来帮着过渡一下,藏族干部才是永远不走的工作队。斯朗泽仁出身翻身农奴,又从北大毕业,只要稍稍好好表现表现,用不了一二十年,不是州革委主任,至少也是县革委主任,组织对他的希望大得很,他还是这么不争气,为个老婆远大政治前途都不要了!”


我完全理解李主任,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完全是恨铁不成钢。康巴解放前,连像样的中学也很少,更不要说大学毕业生,党将翻身农奴的子弟培养成北大毕业生,完全是从长远的民族战略出发,康巴未来和希望完全寄托在藏族自己的民族干部和知识分子身上,党对斯朗泽仁寄托着多么大的希望!可斯朗泽仁却完全辜负了党的一片好心,硬要去找个出身不好的对象,至今不听组织劝告拒不与刘小雪划清界限,别说军人出身的李主任,就是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眼见斯朗泽仁如此执迷不悟,内心也非常着急。


“这是两个阶级的一场争夺战,关系到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的问题!你对这个问题要有高度认识,回去找他好好谈谈!”李主任说完,拿着本本,急急忙忙要去开会。


从李主任那儿回来,斯朗泽仁正在屋里埋头看刘小雪的信,我真想夺过那信一把给他撕得粉碎,这回决心彻底打破情面,不信就不能彻底攻克这座顽固堡垒。


“你不要继续和小雪来往啦!”我走到斯朗泽仁面前,这样开导他说,“这样在政治上肯定会对你造成严重影响!”


“我绝不做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斯朗泽仁两眼怒视着我回答,“当年她父亲是北大的名教授,我是来自康巴的一个翻身农奴的孩子,她和她爸对我是那么好;现在她爸出问题了,难道我能为了自己的前途,就离她而去?”


“出身问题可不是小问题,”我说,“一个人的出身往往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是不是李主任找你给我做工作?”斯朗泽仁突然问我。


“李主任也是为了对你政治上负责,”我说,“刘小雪出身不好是客观事实,如果你仍然坚持与她好,将来政治上受影响的是你而不是组织。”


“我不在乎啥子影响不影响!”斯朗泽仁一口回绝。


我变得有点恼怒,不得不严肃地向他指出其中的危害:“李主任今天说,你出身翻身农奴家庭,又从北大毕业,稍微表现表现自己,用不了一二十年,不是州革委主任至少也是县革委主任。如果你不听组织招呼硬要与刘小雪好,别说不可能有好的政治前途,将来连个好的单位也不会有!”


“如今要我在真正的爱情和仕途两者中选择,我宁愿同小雪到牛场上去当个老牧民,也不愿牺牲爱情去换来一顶乌纱帽!”斯朗泽仁气冲冲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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