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遥遥西去路(2)

作者:陈焕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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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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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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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40字

二郎山海拔二千七百多米,是四川内地与康藏高原的分水岭,东坡和西坡完全是两种迥然不同的风光和气候,东坡完全是湿润的川西气候,从山脚到山顶,一层天一种不同的气候,一层天一种不同的植物王国,从山脚爬到山顶,在几十公里和几十分钟之内,你可以经历地球上热带、温带和寒带的立体气候。可是二郎山这边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下山不到一个小时,山坡上再也看不见冰雪,先是满山遍野的青松,天上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远处座座雪峰直刺青天。下到半山腰再也看不见冰雪,山坡上长满紫杜鹃和仙人掌。下到山脚的泸定,终于又看到了川西平原才有的绿柳和麦苗,气候从冬天回到了春天,我们仿佛又回到川西平原。


司机在泸定停车加油,我们争分夺秒奔赴泸定桥,通过大渡河上的铁索桥,一口气爬上了红军亭。站在红军亭上,面对白浪涛天的大渡河水,真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我们一齐唱起了毛主席的七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我们的歌声飘过了大渡河,耳畔仿佛响起了红军飞夺泸定桥的枪声,十八勇士勇夺泸定桥的壮烈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我们回到加油站,司机发现了车上的二虎,一定要弄清谁带上二虎的。面对这个突然事变,我们心里都非常着急,泸定到康定,汽车一伸腿就到了,如此这般僵持下去,我们就会在泸定多住一夜。张向东低声责怪刘小雪多事,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贺小梅总结经验教训说,这个世道,人就是不能心太好,好心往往不得好报。受到众多的责难,刘小雪仍然默不作声,她将斯朗泽仁叫到一旁,两个人低声嘀咕了一阵,斯朗泽仁回来爬上车打开那口棕箱,从里面取出一条香烟交给刘小雪,刘小雪将它分作两半,赔着笑脸递到两个司机手中,连连检讨说:“真是对不起,我不晓得不应该搭无关人员!”


看到难得搞到的香烟,司机的眼睛都大了,高个子司机接过香烟板着面孔继续批评:“哪个晓得他是不是个坏人?”矮个司机从旁劝道:“开吧,晚了赶不到康定。”高个子司机仍然不动,几个女生一齐上前软缠硬磨,两个司机各自点燃一支香烟,高个司机吐着烟雾板着面孔说:“还不快上车,硬要等人家来查出来?”


我们一爬上汽车,张向东就夸斯朗泽仁:“你平常爱说你脑壳缺氧,我看你的脑壳灵得很嘛!”贺小梅也称赞刘小雪:“你应该到外交部去当部长!”刘小雪忍不住笑说:“外交部长也抵不上那条烟!”我赶紧发出一阵嘘声,用脚踮踮下面小声说:“小心人家听见!”大家才赶紧闭嘴。


汽车沿着奔腾湍急的雅娜河而上,一会儿就下起了雨,随着海拔的升高,天越来越冷,雨又变成了雪,离康定越近雪越大,夜色茫茫的车上变得非常沉静。


汽车驶入康定车站,昏暗的灯光下,一群藏族姑娘叫喊着一齐拥上来,穿着藏装说着藏话,人人都拖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个个身材苗条面目清秀,一身红黑相间的藏装,长裙在晚风中摇摆。一个姑娘拉着斯朗泽仁的手,不知道用藏话在埋怨啥,看到我们听不懂,才又改用汉话说:“都说你们三四点钟到,我们吃过午饭就在车站等起了!”斯朗泽仁说了泸定风波,那姑娘用藏话不知跟其他姑娘说了些啥,几个姑娘就闻风而动,一齐过来拿过我们手中的行李,斯朗泽仁指着领头那个姑娘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妹妹,她叫格桑伯姆。”同时指着其他几个藏族姑娘说:“她们都是格桑伯姆的同学,康定卫校的学生,专门到车站来接我们。”姑娘们满脸灿烂的笑容,见到我们非常激动,互相用藏话说着笑着,一个个将长辫子盘在头上,背着我们的行李,在风雨中说说笑笑轻快地先走了。


从成都出发,旅途折腾了两天,早已累得不行,傍晚精疲力竭到达康定,车站上却有一群活泼可爱的藏族姑娘,来为我们背行李领路,我们真是感激不尽,提着小物件跟在姑娘们后面,冒着风雪在大街上没走几步,人人都感到头昏脚沉,心里发慌,出不赢气。斯朗泽仁在后面一个劲地招呼我们:“千万别走急了,高原缺氧,你们初来会有高原反应,走急了心脏会出毛病!”我们闻声全都放慢脚步,几个姑娘背着行李在头里走,互相讲着藏话轻松笑着,有如行云流水般的轻松。


走在夜晚康定大街上,一会儿像在内地,一会儿又像来到哪个陌生地方。在街上碰上的行人,有的穿着藏装说着藏话,有的穿着汉装讲着汉话,不时还有穿着不同服饰的人,站在街上却讲着同一种语言,如果不是身上穿着不同,光从语言上你很难分清,到底是哪个民族。


我们提着物件跟在藏族姑娘后面,走过一条很长的老街,过了一座桥,又到了河对面的一条街上。这条街比河对面那街现代些,有新式建筑的百货大楼、电影院、大礼堂,山坡上还有大片新式砖房,我们走了很久,才来到州大中专学生分配办公室,分配办公室的李主任,一直在分办等候迎接我们。


李主任中等身材一身军装,手里拿着一只烟斗,对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高原表示欢迎。李主任同时告诉我们,从全国各地分来不少大中专学生,康定的中小旅馆和机关招待所,早已住满了从康定再分配到各县的学生。李主任叫一个战士将一部分学生带到安觉寺,他亲自将北大学生带到州幼儿园。


整个幼儿园黑洞洞的,一间教室墙上挂着马灯,地上已经铺满干草,李主任指着干草说:


“各人打开各人的背包铺地铺,男生住左边,女生住右边。”男女混杂在同一间教室里过夜,我们多少有点不习惯,我和张向东呆痴痴地坐在各人的背包上,迟迟不愿打开背包。刘小雪含笑最先解开背包,叫贺小梅跟她将捆背包的绳子牵在教室当中,两个人又在绳子上挂上塑料布,在一间教室里隔出男女“宿舍”。


我们从街上国营食堂吃饭回来,格桑伯姆将二虎带到旅馆住下之后赶回州幼儿园,领着几个藏族姑娘将我们的行李打开,已经在干草上替我们铺好了地铺。我们早已疲惫不堪,根本顾不上洗脸洗脚,各自钻进各自的被窝,格桑伯姆领着一群藏族姑娘说说笑笑地走了。


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内地已是阳春三月,康定的夜却比内地冬天还冷,整夜都听到寒风怒号,哗哗的水声响个不停,从远处传来声声狗叫。难道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康定?难道这就是我一直向往的康巴?在哗哗的水声中,天终于亮了,我赶紧起床到外面去看看。


教室外的栏杆上,已经依着一男一女,从背影认出是刘小雪和斯朗泽仁。我满以为我是第一个起床的人,没想到他们比我还早。两人完全不顾天寒地冻,像霜天中一对相依相偎的小鸟,双双依在栏杆上,正凝望着对面那座雪山。听到身后有人过来,刘小雪赶紧回过头来指着对面那座雪山说:“那就是世界闻名的跑马山!”


“啊!原来这就是跑马山啊!”我精神为之一振,高声惊叹。


幼儿园前面脚下不远处是一条河,这条河从远处的雪山上下来,清凉的河水奔腾咆哮着穿城而过,将康定分成两半,河上一座座石桥将两边街区相连,对面古老的街后有一座山,山坡上长满了绿树和青草,像是少女腰间飘动的绿色衣裙,山腰里漂浮着重重晨雾,晨雾缥缥缈缈轻得像片片洁白的纱,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山腰,犹如巨人腰间缠着一圈又一圈腰带,山头满是白雪,像巨人头上的白礼帽。那山同脚下古老的康定城,组合出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这幅图画像啥呢?恰似绅士陪伴着美女,从古到今世世代代厮守,又似不同民族的一对情侣,天作之合永永远远向人们炫耀山与城的缘分。


“这真是一座跑马溜溜的山啊!它比康定情歌里唱的还美!”我不禁激动地赞叹着,然后扭头不解地问:“这么美的山,难道谁还忍心在上面跑马!?”


“我爸当年也同你一样,刚刚来到跑马山下,以为跑马山就是跑马的地方,后来那个藏族女翻译仁嘉丹珍告诉他,跑马山藏族人叫它登妥纳,意思是长满青草的山坡,它是康定的九景十八街之一,是藏族每年开转山会的地方,汉族才叫它跑马山。”刘小雪神情非常得意。


“那歌里的‘溜溜的山’也是藏语?”我又好奇地问。


“当年我爸问过仁嘉丹珍,仁嘉丹珍回答说,很难说清‘溜溜’到底是哪个民族的语言,反正康定的汉人藏人都明白,‘溜溜’就是美得不能再美的意思!”刘小雪对我说,“你看那山顶上皑皑白雪,缠绕在山腰漂浮不定的白雾,山坡上的青草和绿树,与山下的康定城,从城中流过卷起千堆浪花的折多河,构成了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咋不是一座溜溜的山呢?”


我久久地望着对面的山头,在美妙神秘的晨光中,那直插蓝天的雪峰,那缠绕着山腰漂浮不去的白雾,那山坡上青青碧草绿树,那跳着唱着从城里流过的折多河,这咋不是一座溜溜的山?与山交相辉映的康定城,又何尝不是溜溜的城呢?


我久久地品味着山与城。不知啥时候,斯朗泽仁和刘小雪已经从屋里取出洗漱用具,他们叫我也带上洗漱用具,随他们到河边去洗脸刷牙。天寒地冻的到河里去洗漱,难道幼儿园里就没热水?刘小雪告诉我说,仁嘉丹珍当年告诉她爸,这河水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用它洗了脸,人会长得更健康,用它漱口牙齿更洁白还不得牙病。我进屋取出毛巾牙膏牙刷,跟他们一道来到河边,从河里捧起河水站在河边洗脸刷牙,河水冰凉刺骨,水中漂浮着片片冰凌,我刚喝进去凉得立刻吐了出来,满口牙齿差点儿冻掉了。我又将毛巾拿到河里弄湿,从河水中拿起毛巾还没来得及洗脸,毛巾立刻就冻成了冰块。看到我一番精彩表演,刘小雪在一旁漱着口,忍不住笑着说:“我听我爸说过,他当年也上过仁嘉丹珍的当,仁嘉丹珍还拍了张我爸在这河边用冰水擦身的照片。”我冻得全身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


“到城里走走吧,这儿九十点钟也不定吃早饭。”我们回到州幼儿园,刘小雪对我说。


我和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三个人冒着凛冽的寒风,走在康定大街上,斯朗泽仁指着旁边一片房屋说:“那就是你爸书里描写的罗家锅庄。”我们就在一片房屋前停住了,刘小雪望着那里说:“我记得我爸书中说,康定的锅庄,开始不过为土司听差侍贡和办理一应内外事务的几顶帐篷,随着茶马互市的量日益增大,锅庄逐渐演变成旅馆商号。从十八世纪下半期到十九世纪下半期,康定的锅庄发展到近五十家。我爸在书中写道:‘那时的康定,土酋纳贡的使者,应差的杂役与藏汉商人,四时辐辏,骡马络绎,珍宝荟萃,俨如王者之都,人称康定为小北京’


。”来到州文工团前,斯朗泽仁问刘小雪:“你记不记得,你爸对我们说,当年那个女翻译带着他在康定,有一个晚上,先在东街看藏戏,然后转到西街看川剧,最后转到南街看现代舞蹈。那年他们在康定正好赶上过春节,汉族在这边放鞭炮,藏族在那边吹长号,那个女翻译问他:‘你说这康定,到底是汉族地方还是藏族地方?’”


一边走一边说着,我们爬上了后面的山坡,我放眼脚下的康定城,它像散落在跑马山和郭达山与阿里布谷山间的珍珠,奔腾咆哮的折多河和雅娜河,从雪山走来在城中相汇,然后如情侣般地逛完古城,又恋恋不舍相依相偎穿城而去,除了脚下的一些现代建筑,满街古老独特的房屋,既有鲜明的藏居的特点,又处处流露出汉族房屋的一些风格。


我们起得实在太早,三个人走了好几个街区,清晨街上显得特别宁静,偶尔遇到一两个藏族老阿妈,背着木桶到河边背水。我们踏上一座石桥,刘小雪站在桥上问斯朗泽?仁:“这是不是我爸书中说的公主桥?”斯朗泽仁回答正是。刘小雪说:“当时那个女翻译告诉我爸,公主桥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当年文成公主就是从此桥进藏的。我爸问,文成公主不是从青海进藏的么?那个女翻译才说,公主桥在藏语里本意是雪水上的桥,可人们为了表达对文成公主的尊敬,就编出这么一个美丽的传说。她还告诉我爸,关于文成公主从康巴进藏的传说很多很多。”


“康定真是一座充满美丽传说的城啊!”回州幼儿园的路上,我感慨地说。


“真正的康巴风光还在‘关外’。”听到我的夸奖,斯朗泽仁骄傲地告诉我,“她爸写过一本书专门介绍康定,那本书中说,康定历来是康藏高原重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传说诸葛亮当年在山上打过箭,所以康定又叫打箭炉。康定是内地通往西藏的交通要道,康藏高原的咽喉,藏汉回彝多个民族交融之地,有着极其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它曾经是西康省的省会,是高原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是世界有名的历史文化名城,一首《康定情歌》唱遍了全世界!”


我们回到州幼儿园,跑马山上已经洒满了阳光,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一些,太阳老高老高了,我们才到国营食堂吃早饭。


我们每天早晨睡到八九点钟起床,十点左右到国营食堂吃早饭加午饭,回到州幼儿园躺在地铺上神聊,下午四五点钟再到国营食堂吃晚饭,然后再回到州幼儿园神聊,天黑就钻进被窝里睡觉。


一连八九天,我们滞留在康定,州分办一直不将我们分配到各县,天天对我们进行民族教育,同学们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今天我们到二道桥去泡个澡!”刘小雪突然过来对斯朗泽仁说,“那个女翻译当年就带我爸到二道桥洗过温泉,她把洗温泉叫做‘泡澡’。我爸书里记述过当年泡澡的情景,看起来特别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