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2
|本章字节:11650字
金条奖励的诱惑让数十名独立团的人保下了命,这些伪军反正的士兵拼命地寻找着哪怕有一线生气存留的生命。要知道,一条生命就是一根金条啊,要是能找到百八十人,那还不发了。于是停火后的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只要发现有一个独立团的人活着,各个部队的人就会发狂地奔过去,为救一个人双方甚至大动干戈。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些和独立团的士兵搏杀后死去的、身穿军装的士兵,却无人过问,甚至任意践踏,有些尚有一口气的也被密集寻找“金条”的士兵踩死了。
湖南湘雅医院是葛师长从军前的母校,在这里,近百名伤员被紧急抢救,外面是清一色的士兵。
医生悄悄地问一名军官:“这是参加哪一次战斗的士兵,长官怎么如此重视?”
“去,士兵?全是叛军!”军官愤愤地说,“士兵谁管他的死活,还大老远地运到这儿来抢救?”
医生愕然,他有点听不懂军官的话,听意思似乎抢救的是敌人,而这些所谓的敌人的命竟然比自己士兵的命还珍贵。
葛先才不止一次地来到这个医院,他发现近百名伤员中,熟悉的面孔竟也有数十名,后来经过调查,这一仗活下来的有近六十名十军的士兵。
葛先才对强子的印象是最深的。他经常跟在周连长身后,年纪虽小但作战勇猛。按他的理解,强子是他预十师的希望。
“你醒来了!”当强子睁开眼睛时,葛先才如慈父一般站在身边,脸上笑眯眯的,强子则将脸侧向一边。
“小鬼,这个战斗,我也是身不由己的,我多么希望你们都能活着!”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强子似乎不想和他对话。
“哦,对了,有个小姑娘,一直在念叨一个名字呢,你叫强子吧!”葛先才丝毫不以他的反感为意。
“什么,丫头?她还活着?快带我去见她!”
“哦,她叫丫头吗?很水灵的姑娘呢!你别急,只要你能走了,我马上让你见她!”葛先才郑重地说,“孩子,你先好好养伤。”
此刻的强子似乎没那么倔了,虽然依旧不搭理老师长,却也没有刚才那种厌恶的神情了。
陕西汉中,青年军二〇六师师长方先觉刚被军委会授予忠勤勋章,以慰勉他那颗不安的心。
这一日同样在汉中整训的新十军副军长周庆祥来访了。
“军座!”周庆祥还是像往日一样称呼方先觉。
方先觉点点头:“请坐!”
周庆祥不安地坐下,左瞧右瞧,室内极其简陋,墙壁上挂着一幅岳飞的叶满江红曳,周庆祥突然有点坐不住了。
“军座,日本人投降了!”
“已经不是新闻了!”方先觉淡淡地说,“周副军长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看来军座至今还没原谅我。我知道,衡阳的事,是我先主张停战的,所以……”
“不谈那事了!”方先觉微微一笑,“鬼子都已经投降了!”
“军座您知道吗?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期望重返抗日战场,我在新十军……”
方先觉用手势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新十军训得如何了?对了,老兵回来的多吗?”
“报告军座,老兵大概有一半以上吧,都是历经千辛万苦……”
“这些我知道,我只想知道,他们如今的状态如何?”
“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天,老兵们都哭了。他们说,这一辈子再也没机会和鬼子交战了,他们衡阳的耻辱无法洗刷了!”
这一句话使方先觉沉默了好久。
“好吧,你们都知道了,这个耻辱是无法洗刷了。你们知道吗?从衡阳放下武器的那一刻开始,第十军其实已经死了,一个部队连魂都没了,还有什么?徒留下一些苟延残喘的人,那其实已经只是躯壳了。个个都像僵尸一样活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军座!”方先觉的话引起了周庆祥的共鸣,“您知道吗?我是多么多么想重返抗日战场,可那些人就是不准啊!今天整训明天整训,离鬼子越来越远不说,现在干脆了,小鬼子投降了,我们怎么办啊?我们要驮着这骂名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下去吗?”
“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原谅的错误,注定我们没有机会翻身的错误!”方先觉内心也在滴血,“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方某何时不在准备重返抗日战场,可他们没给我机会,早在我被调离即将开赴前线的二〇七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方先觉就是如此宿命了。而我的那些师长团长和十军的弟兄们,我也相信,他们一定比我还要悲惨,因此我要好好活着,为活着的、死去的那些兄弟好好活着。”
“军座,我们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呢!”周庆祥哭起来了。
“我们命不苦,我们今天的罪源于当初的选择,我们没有选择那最后一枪,没有选择死,我们也便失去了所有,我们或许要用一生来偿还这个耻辱。”
“就差那么一枪,军座,是我该死,我不该主张投降,不该让大家放下武器……”
“不,我才是军长!”方先觉淡淡一笑,“你们是在我的领导下的!”
“军座,我这还有个不大好的消息!”周庆祥哽咽着,“您知道吗?在衡阳附近,当初还有很多十军的弟兄一直坚持和鬼子作战,他们有的和共产党组成了游击队。”
“不管和谁,只要是打日本就好!”方先觉点头,“他们一直在打鬼子吗?”
周庆祥摇头:“不不,现在不行了,抗战一胜利,国民政府就让他们回到系列来,但是却要把他们安排到刚刚接受投降的伪军——个先和军!”
“是鬼子利用我们组成的先和军?”
“是,也不完全是!”周庆祥认真地说,“我早就调查过了,现在所谓的先和军,已经找不出一个老十军的人了。老十军的人已经全部反叛或逃了出来,或回到了我们的新十军,或留在各地坚持和鬼子打游击!”
“那很好!”方先觉的眼角溢出了泪珠,似乎很想知道后面的情况,“我们那些弟兄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大概因为他们不服从安排,上面就派兵围剿了,先后出动了鬼子和这些刚改编的先和军,愣是把一个最大规模的队伍给灭掉了。那支部队虽说和共党有牵连,可干部骨干全是老十军的弟兄啊,我听说,整整四五千人!”
“这些王八蛋!”方先觉一捶桌子。
“军座,其实还有个更坏的消息,你知道是谁带兵围剿的吗?”
“谁?”方先觉警觉地问,他隐隐觉得会更刺痛自己。
“是、是咱们预十师的葛师长!”
“艺圃?”方先觉惊讶无比。
“其实也不能怪他,那主要都是预十师的兵啊,估计也是上命难抗,我能想象……”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方先觉难过地捂着肚子,“我得赶紧给葛师长挂个电话,这究竟怎么了?”他的声音明显哽咽。
葛先才是在深夜接到方先觉的电话的,他听得出老军长的声音哽咽,尚未说话便猜到了所为何事。“军座,我今天又做错了一件事,虽然是别人逼着我去做的!”葛先才在电话中首先把责任担了过来,他不想太刺激自己的老长官。
“我已经下命令了,战场上只要找出一个活人,我就奖给他们一块金条。我把压箱底的产业都拿出来了,我要多救活几个弟兄!”
“金条够吗?”方先觉在电话中郑重地说,“不够的话,来我这里拿!”
“够了够了,我多么希望差一些,差很多很多!”葛先才也是哽咽,“军座,怎么办呢,现在怎么办呢?我是说,上面要全部解决掉,我们这些弟兄又拼了命地不想活,要他们听命不可能,难道救活了还得让他们死吗!”
“是啊,死了多好,但我们这些做军长师长的没死,怎么能轮得到他们?这样吧,你先把人都救活,剩下的事我来办!”方先觉在电话中坚决地说,“一年有余了,你现在在衡阳,你也想过吧?那些死了的弟兄,我们要给他们一个场面的交代,要给后人留点念想。”
“我已经向委员长提过了,衡阳数千忠魂要建立公墓,他们需要有个后人凭吊的场所。”
“好,好!我知道,我一定照办,我现在就去收集信息,也为我们的弟兄找一块千秋万代的好地。”两人在电话中似两个怨妇,哭成了一对。
翌日,方先觉召集二〇六师全体官兵,命六一六团特别在汉中北校场修建“拜兵台”。按照方先觉的话,这拜兵台拜的是衡阳数千牺牲的英烈,也包括跟随他方先觉转战抗日战场牺牲的无数英魂。
1946年2月葛先才在衡阳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收集骸骨的工作。
当听说是为死去的弟兄收集骸骨时,尚在医院休养的独立团官兵们便也不再说什么,无条件地跟随葛将军开始做事。
平子也在那一天代表方先觉到达了。他再次看到了强子,但强子对他仿若路人。即便如此,两人也和其他老十军士兵一样,参加了收集骸骨的工作。
因为死的人太多,一年前大部分尸骨都未来得及安葬,战场上白骨累累,只能根据身上的衣服来判断哪是自己人哪是日本人了。
“现在回想起那一段搜寻忠骸的日子,我们差不多每天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工作。这‘古战场’并不‘古’,一年半之前,这些‘古人’都是生龙活虎的战斗伙伴。如今这‘古’战场已经荒草没头,锈损的枪支、弹壳、炮弹、炸弹、碎片……遍地皆是。惨白的骸骨东一堆西一堆,横七竖八,零乱的,随意的,被人不屑一顾地弃置在那里,而草长得最高最茂盛的地方,也必然是骸骨最多的地方!一年半之前,这些骸骨都还是国家的好男儿,父母的爱子,春闺的梦里人。如果不是当时敌人的枪弹、炮弹、炸弹没有‘碰’上我们,否则,今天又不知道是谁来捡我们的骸骨了!这哪里是文明人类生活的地方?这简直是一座露天的大屠场!啊,人间何世!人间何世!”预十师师长葛先才在回忆录中如此记述。
据葛先才师长回忆,当时收集完“外的尸骨后,他们开始做地下的挖掘工作。被埋的尸体这里一堆那里一群,有些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奇臭难闻,不得不洒下大量香水和花露水,以致这些东西在衡阳等地一度断货。
当时共收集到三千余具阵亡战士骸骨,堆起一丈有余的尸山,葛先才将军将所有搜集到的忠骸安葬到衡阳保卫战时战斗最为激烈的主战场和主阵地张家山上,后将此山改称胜利山。“一寸山河一寸血,千秋青史千秋名。华夏沃土埋忠骨,以策来兹灭东瀛。”当日,葛将军和周围群众合力竖起了一块巨大的石碑,题曰:“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之墓!”衡阳老百姓顶着凛冽的寒风,冒着零下几度的严寒,自发聚集到墓园周围,带着鲜花、花圈、果品和五谷盐糖、三牲九礼等祭品前来为英烈们送行,默哀的人们久久不愿离去。
“忠骸搜集完成之日,我们请了一位摄影师摄影存照。我面对这座高约丈余忠骸堆成的山丘,只觉其巍峨神圣,壮丽无比!我在心中默默祝祷:‘弟兄们,安息吧!你们没有白死。日本已经投降,国家已经因你们之死而得救,你们是求仁得仁了。’然后我们把忠骸逐一移入墓穴安葬。不知怎的,我忽然鼻头一酸,禁不住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啊,弟兄们!弟兄们!我敬爱的弟兄们!若非我身历其境,又怎能体会到这‘求仁得仁’的背后,竟隐藏了这么深重的悲怆!”葛先才回忆说。
据称,事后为表彰这些忠勇殉国的官兵,蒋委员长特别命令有关部门在衡阳市岳屏公园岳屏山顶设立了抗战纪念城、纪念碑及抗战牌坊,以缅怀在衡阳保卫战中牺牲的将士。衡阳市参议会杨晓麓议长当众宣读叶衡阳抗战纪念城命名典礼国民政府蒋中正主席训词曳:
抗战八年,大战百余合、小战不可胜数,而衡阳之役支持之久、牺牲之烈,与夫关系之巨、贡献之弘,尤足以惊动全世界。自三十二年以来,联合国海军在太平洋上之反攻既节节胜利,倭人鉴于海上交通之遭受阻厄,乃计划开辟大陆交通,冀自伪满经北宁路、平汉路、粤汉路以达越南,中间衡湘铁路一段犹在我军之手,故不惜倾其精锐全力猛犯,于三十三年二月起,调集八个师团及若干特种部队分道进攻。我军配备较逊,而士气旺盛,沉着应战,处处予敌人以重大之打击。至该年六月下旬,衡阳四邻各县,先后失陷,我第十军残余部队,喋血苦守此兀然孤城者,历时四十七日之久,此为全世界稀有之奇绩,而我中华固有道德精神之表现与发扬,亦以此为最显著。
地方人士所以请定衡阳为抗战纪念城者,其意在此。昔孟子言仁者无敌,又言浩然之气,集义所生,至大至刚。我中华民族所恃以生存,所资以兴立者,岂非数千年来仁义之较所沾被既深且远欤!今当举行命典礼,爰举此义,以告国人,并示来叶。
中正午寒府交中华民国国民政府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七月十四日发
现场肃穆,叩拜的人们一拨接着一拨,日降将一一六师团、六十八师团师团长等代表肃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一再鞠躬。
葛先才走上前,堤三树男中将朝他鞠躬。
葛将军回礼:“阁下,不知你们日本人是怎么看衡阳战役的?”
“那是一场苦难的战役,是日本军队永远无法忘却的惨痛回忆,是一个噩梦!”堤三树男中将真诚地说,“衡阳军用战力获得了日本军队的尊敬!”
“师团长阁下,衡阳一役,不知贵方阵亡多少?”
“阁下,据我了解,不下四万八千人!”堤三树男中将朝他边说边弯腰鞠躬。
“一号作战,日本军队从河南途经衡阳等地到达广西,除衡阳之外皆无惨烈攻防战,大本营一次性补充了我十一军新兵十万。”
葛先才点头:“听到了吗,都听到了吗?弟兄们!你们死得不冤啊,你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到这里竟然呜咽起来。强子、平子和从衡阳出来的那几十名还活着的老兵触景生情,也不由自主地哭成一片。
收集骸骨的过程是一场涅槃,令人的思想得到净化。在这些昔日弟兄的骸骨前,幸存的人们在慢慢转变。就如强子,他认为,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迷茫了。
“兄弟,随我去汉中吧,军座说,他想见见你!”平子真挚地伸出手。
强子淡淡一笑:“你这叫花子,像模像样了,成大官眼前的红人了!”